与许先生缘分的开始是在一年前。那天下午我外出见客户,不出意外地又是以失败告终。实在不想回公司看老板的脸色,我只得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报刊亭正在减价处理过期的杂志,“五块钱一本,五块钱。”小贩懒散地吆喝着。
五块钱,我脑中迅速计算,这些钱能在家门口的小卖部买两个小面包外加一瓶饮料,或买一个最寒酸的煎饼果子,或买两个没有味道的苹果。
“来一本。”我随手拿起放在最上边的一本杂志,递给小贩一把零钱。
小贩数都不数,直接把我那团零钱丢进身旁的纸箱。
“五块钱一本,五块钱。”
找了个没人的椅子坐下来,我瞄了眼杂志的封面,是个不出名的女明星,化着过时的妆容。翻看目录,也没什么我感兴趣的内容,就这么把一顿饭费浪费了,自己都觉得愚蠢。不过既然买了,还是看一下吧,或许杂志里刊登了招聘广告,万一合适的话,我就能跳槽了。
带着侥幸心理,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有一句话让我颇为在意。
在某一篇文章的结尾处,作者这样写道:「鄙人不才,只能从自身角度分析问题。对以上观点如有任何疑义,或者您希望有一个倾听者,我随时恭候您的来信。 许某 」后边还附上了联系地址。
我对他这篇文章并不感兴趣,通篇讲述着幼儿教育,如何当个好爸爸。作者并没有留电子邮件这个当今被普遍应用的联系方式,而是选择公开了自己的地址,让我很是奇怪。唯独「倾听者」这三个字让我眼前一亮,心里隐隐约约升起一股冲动。回到狭小的出租屋,从抽屉中拿出一张陈旧的信纸,伴着肚子咕咕的叫声,我握住很久没有握过的签字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一封短信。
「许先生,
您好。
偶然在杂志上看到您那篇名为《幼子的教育》的文章。我并不是您的忠实读者,或者说,我从来不是一个读者,很抱歉,这么唐突地给您写信。我从一所还算可以的大学毕业,学了个当年的热门专业,干着一份不需要提笔的行当,字写得不好,请您见谅。
从老家来京已有五年,至今没能做出任何成绩,每天都是昨天的重复,连续不断的失败充斥着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可言。父母年纪大了,思想传统,无法理解我的执着。老实说,事到如今,我也有些认同他们的看法,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找不到立足之地,却始终不能放弃。
身上的钱不足以撑到月底,想对现状做出改变却无所适从,梦想离我越来越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如果您是我,您会怎么办?
盼复。
副卧上铺理工男」
把信叠好,装进贴好邮票的信封,按照杂志上提供的地址写好了封皮,封好封口把信封好,将这封心血来潮的信件塞进了小区门口的邮筒内。伸手摸了摸那个绿色的邮筒,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够被准确地投递,就算许某收到,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理会,收不到回信的可能性相当高。但是能够把自己的烦恼写下来,心里也稍稍轻松了一些,不管是否能收到回复,都不是很重要了。
出乎我的意料,大概过了十天左右,一个牛皮纸信封出现在我那个锈迹斑斑的小信箱内,一行十分优雅的手写宋体在信封上写着:「理工男亲启」。
我有些激动,拿着信跑回出租屋,翻上我的上铺,坐在床上把信拆开。
「副卧上铺理工男,
展信佳。
十分讶异能够收到手写的信件,我的双手已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墨笔痕迹的重量了,非常感动。所以在看到这封信的那一瞬间我就决定,无论您写了什么内容,我都要给您回信以表感谢。
您一定很意外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电子邮件的联系方式而是留下居住地址吧?这是我当年小小的恶作剧,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过,现在的我倒是十分庆幸当时的选择。
在读完您的来信以后我承认,我无法为您的疑问做出具有建设性的解答,请您原谅。但我并不是不能理解您的苦衷。同样作为理工男,我也有和您类似的经历,只是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这些经历并不足以让我为您提供建议或意见,在此我要向您说声抱歉。当年信心满满地希望为别人答疑解惑,都是我的自大在作祟,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浪费了您的信任。
但我并不打算就此住笔,请容让我的任性,毕竟,这是我两年来收到的第一封读者来信。
如果您留意的话,《幼子的教育》这篇文章的发表,已是三年前的事。文章发表后我确实也接到了几位读者的信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篇文章很快便被人们遗忘。收到您的来信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幼子的教育》,发现了很多遗落疏忽的地方,观点也有些自以为是,这么不成熟的文章,恐怕也只能发表在一个即将停刊的杂志上了吧。
我并不是一个幼儿教育专家,只是前些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心血来潮地把一些经验写出来而已。表面上看起来我好像是一个对育子非常有心得的人,实际上我的孩子并非像我预期的那样健康快乐的成长,年仅五岁的她在去年初春外出游玩时不小心被狗咬伤,染上了狂犬病,很不幸,一周之后医治无效去世了。
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对此我一度陷入深深的悔恨,每每想到小小的她在最后阶段被病魔折磨的样子,便会令我心如刀绞。曾经承诺要给她全世界,却连世界的一角都没能为她展现。但当我翻看她受伤那天我给她拍的照片时,看到蓝天白云下的那张可爱的笑脸,我又意识到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很可能还是会选择在那一天带她出去,但我一定会更加留意可能会给她造成的危害,竭尽全力地保护她。
事后说这些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人是无法预测未来的,我们无法逃避它,只能尽可能谨慎地迈出每一步。可实际情况往往是当自己发现问题的时候才注意到,或许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错了。
从这点上来讲,父母和子女面对的是相同的局面,只是由于生长环境、所接受的教育程度和经验多少导致的理念差异,会让两方做出不同的选择。
如果那天我没有提出带女儿出去,她会不会主动向我提出要求?如果当时我喊她回家的时候能更坚决些,不放任她去招惹一旁的小狗;或是如果我提出带她出去的时候,她自己决定还是待在家里玩积木,结局都是不同的。这就是选择的力量。
事到如今,这件事依旧是我心中最大的伤,每次想到她的那张纯洁无瑕的脸庞,就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理应接受惩罚。
您在信上问我,如果我是您的话会怎么做。恕我直言,我对您并不了解,无法将自己完美置身于您写下的那短短几行文字中。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我只能说,如果我在您的年龄段(猜测您今年27岁左右)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了难题,如果我的父母还在世,我可能会在第一时间奔回家里,把我的苦恼一股脑地倒给他们吧。
不过这只是针对我个人,是否适用于您的情况,我不得而知。
重新看了一遍这封回信,果然都是我的任性吧,说了很多不相关的话,如果您决定不再回信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我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期待您的回信。
顺祝安祺
许某」
我无法将这封信丢弃在一边,没有想到许先生是位如此坦诚和诚恳的人,虽然他没能解答我的疑惑,但他的经历和思想无不让我感到惊讶,他的文字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由于我这个陌生人的来信,不小心触动到了他心底最深的痛苦,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我决定回信。
「许先生,
您好。
很抱歉寄了那样一封信给您,实际上我从未期待过您的回信,只将它看做是自己的一种情绪发泄,如果它给您带来了困扰,让您想起悲伤的过往,我要郑重地向您道歉。
我的选择带来的后果,理应由我自己承担,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没有后悔,只是,心有不甘。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违背过长辈们的意愿,亲戚们都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被他们夸奖,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厌烦了他们给我的这种定位,因为对我来讲,这并不是称赞,而是他们偏心和自私的理由。
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在亲戚的孩子中排行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堂弟一个堂妹。从小就受到长辈的谆谆教导,‘你是哥哥,得让着弟弟妹妹。’尤其我的一个叔叔,是最过甚的一个。年幼的我一次一次地让出自己手中的饭食,一次一次上交母亲给我买的玩具,换来的只有一句‘真懂事,下回我给你买更好的!’但我从未收到过任何补偿品。
父亲也是家中的老大,从小和我一样被灌输着要让着弟弟妹妹的思想,因此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母亲,也从没有维护过我,十分看重家庭的她,只希望亲戚和睦,我受的这点儿委屈,抵不上大家口中的一声‘大嫂’。
小时候的事很容易被遗忘,今天想起来这些也算是偶然,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跟您说这些其实也是没必要的事。
只是,三年前我应聘了一家很好的公司,当我叔叔听说我已经即将入职时,强烈要求让我把机会让给他的儿子,我的堂弟。这简直是太荒唐了,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没想到紧接着父亲又给我打电话,给了我两个选择:或者把机会让给弟弟,或者想办法给人事经理塞红包,让他把弟弟也一起招进去(当然红包的费用由我自己看着办),态度非常坚决,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笑话,他们是认真的。
我和堂弟年龄相差不到一岁,学的专业类似,都是理科生。但他比我笨多了,智商情商都不高,小时候我经常给他补课,一度对他的理解力和记忆力都产生了怀疑。他真的很笨,复读了两次才考上大学,不过倒让我对他的毅力感到吃惊,如果是我,恐怕复读一年失败后就会放弃了。
我前前后后参加了三次面试才获得了入职的机会,期间见过人事经理、人事总监、部门经理和公司副总,还参加了一次书面考试。和我一样参加面试的至少有二十来个人,最终留下的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子。用脚指头想想也能猜到,我那个堂弟能够入职的机会有多小。
至于给人事经理塞红包,且不说人家会在我递出红包的时候怎么看待我们一家人,就算他真的收了,日后万一被领导发现,他的饭碗也保不住。试问现在的年轻人,谁会为了区区一点儿小钱冒这种风险。
但是叔叔和父亲就是这么大言不惭地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不是请求,是要求,您说,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想吐槽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您觉得,我回老家把我的苦恼一股脑倒给我父母的意义,是否存在?
我并不觉得我的父母不爱我,只是两方的期望点没能重合。
进入那家公司一年后,我由于在某个季度没能完成公司规定的业绩、连续业绩垫底而被辞退,但凡有些想象力的人也能猜到我叔叔得知这个消息后是怎么说我的。而父亲也责备我自不量力眼高手低,让我直接回老家,种地也好卖菜也罢,总比在外头给他丢人强。
我也尝试过和父亲沟通,但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们之间的代沟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母亲说,父亲这是担心我,怕我在外头受欺负。但当初叔叔欺负我的时候,他们却没有任何表示。
摊上这样的亲戚,摊上这样的父母,我无法说出‘幸运’二字。
而后我又找了另外一家公司就职,就是我现在这家。干了快两年,碌碌无为,老板倒也没有开除我的意思,反正我的工资很低,没准他已经把每天训斥我这件事变成了一种乐趣也说不定。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非常失败。但我已经无法后退了。
看了您的回信,说实话我很吃惊,对您女儿的遭遇深表遗憾,很抱歉,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您。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无法后退也好,无能为力也罢,面对的问题能够解决也好,解决不了也罢,时间不会因为我们内心的焦灼而停止。只要还活着,或许就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诉说这些,不知道是否合适,希望您不要介意。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可倾诉的对象了。
盼复。
副卧上铺理工男」
把这封回信发出去以后,半个月也没能等来回信,我有些懊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写的东西让许先生产生了反感,让他觉得我是个既任性又无能只会埋天怨地幼稚无比的小屁孩,和我通信纯属浪费时间。
公司安排我出差参会,以前从来没让我单独出过差,这次也算意外。公司经常报名参加各类论坛会议,主要就是为了拓宽市场渠道,一般来说都是人人争着抢着去的肥差。不过这次的会议在外地举办,是一个老合作伙伴的邀请,看介绍就知道没什么实际意义,所以不出意外的,所有人都表示忙得抽不出身去不了。碍于面子必须有人参加,于是老板就把我这个闲人派出去了。
浪费了我一个宝贵的周末,听了三天不知所谓的演讲,精神极度疲劳。当我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顶着半夜的星星浑浑噩噩地回到出租屋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放着的那封信,是合住的小男孩帮我取上来的许先生的回信,我所有的疲惫感都消失了。
「副卧上铺理工男,
您最近可好?
抱歉回信有些晚,因为我一直在苦恼应该如何答复您的上一封来信。您正在面对的问题应该比您写下的内容更加复杂,我不想做出任何不准确或不负责任的回应。几经思考过后,我决定还是先给您讲一个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
今天下午,我的一位老朋友来看我,姑且称他为A吧。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几乎没有见过面。在看完您上一封来信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他,正好他又过来,我询问他是否可以把他的故事讲给我一个朋友听,在他同意后我提笔写下了这封回信。
和我现在住的地方相比,我的大学宿舍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明亮、充满了生机的地方。那时我们还小,经济和科技的发展远不及现在的程度,但是每个人都心怀追求,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记得在宿舍里有人买了第一部手机后,我们多多少少都意识到,信息通讯正在发生质的变化,飞速的发展就在我们身边。
那位买了手机的同学就是A。A出身于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父母虽然在90年代初期被迫下岗时受了一些打击,但A的父亲没有放弃,毅然决然地投入了商海,A的母亲本身就是会计,两口子一起开了公司,很快便成了万元户。而后A的父亲转战南方,A的母亲则留在北京,做起了家庭主妇,照顾A的生活起居。
A是一个善良又孝顺的人,也很简朴,知道父母赚钱不容易,他很少乱花钱。手机是父亲为了方便联系给他买的,一家三口的号码前几位都相同,尾号则为了图吉利而选择了3、6、9。
有了手机以后,A就经常接到父亲从南方打来的电话,虽然每次聊天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但A很开心能够经常听到父亲的声音,常常跟我们感叹手机真是个好东西。
但有一天A收到了一个短信,让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短信上这样写道:老公我是菲菲,我手机刚才被偷了,只能用阿绿的手机给你发短信。酒店房间开好了,房间号是XXX。亲亲」
‘一定是发错了。’我们当时都这么想。虽然A表面上表示赞同,但心里却开始慌张起来。
后来他跟我说,这个菲菲,以前他听父亲谈起过,是南方公司的女秘书。这个短信是菲菲借朋友的手机发送的,按错了最后一位号码,竟传到了A这里。
他说,很庆幸没有传到母亲的手机上,并且他也不准备把这件事说出来,如果任何人问起来,他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纸包不住火,一个月后,A的母亲还是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两口子恩断义绝的离了婚。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他父亲在离婚后第二天便与菲菲领了结婚证。
A母亲的亲戚们对他的父亲简直是恨之入骨,也并不忌讳A是否在场,随时可以破口大骂。尽管A对父亲就这样抛弃妻儿感到非常不理解,但始终无法去憎恨他。
一年后,他父亲在南方的公司宣告破产,菲菲在与他父亲结婚后就掌管了公司财务,利用职务便利偷走了他父亲的所有财产,和她的新情人一起逃跑了。他父亲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变得神志不清,患上了不可逆的精神疾病。
他母亲得知了这些后,出于对前夫的记恨,并没有伸出援手。而他的父亲则在住进精神病院以后,没过多久就上吊自杀了。
A彻底失去了父亲,这对于心智还未成熟的他来说无非是个严重的打击。而他家的事也变成了很多人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A的心中始终没有怨恨,成年后依旧如此。这几年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回忆往事的时候总禁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收到菲菲的短信后就立刻找父亲谈一谈,事情的发展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到底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家庭破碎,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他得出的结论就是,缺乏勇气。
父亲缺乏面对失败的勇气,母亲缺乏原谅的勇气,而他自己,则完全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当然,A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天性善良的他不愿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只是,善良并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
A一直同母亲在一起生活,妻子和母亲的婆媳关系不好,经常发生争执,A被夹在中间很难过。他总希望家人能够相互理解多些宽容,话虽没错,只不过在他的家人眼中,这只是他逃避现实推脱责任的借口。多年未见,我本不想聊这些伤心的往事,可他却主动问我是否还记得他父亲的事。时隔多年,再次揭开他内心深处最难以愈合的伤疤,就是他来找我的主要目的,确实让我有些吃惊。当然,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作为一家之主,A的压力很大,这件往事一直积压在他的心里,无法排解,时间久了必定会遇到使它爆发的契机。恐怕他已经察觉到临近崩溃的临界点,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听众,他滔滔不绝,几乎停不下来。最后,我问了他一个我最想问的问题:如果时光倒流,他最希望回到什么时候。A毫无迟疑地说:我希望能回到手机出现以前。
想必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过无数次,可直至今日,他依旧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想尽办法置身事外。我不怪他,毕竟他是这一切的受害者。他是不幸的,但他也明白,他逃避现实的作为是导致父亲英年早逝的帮凶,所以每当他面对自我的时候,都会有万箭穿心的疼痛。
我同情他的遭遇,对于他的懦弱,我无话可说。
人和人是相对独立的个体,再亲近也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了解。A的故事如果由A的母亲来讲,或许我们又能了解到这个故事的另一面。A跟我说,有时他自己会想,人被赋予了丰富的语言能力和交流方法,如果我们善用这些特别的才能,世间是否可以少一些悔恨。
这是他在说大话,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去要求别人。不过我倒是很赞同这个观点。
太多的无奈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就像您信中所讲,能活着就是一件令人感恩的事,如今的我,也有相同的体会。只是,我属于不愿向无奈低头的那群人。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强大,而这种强大在某些人的眼中便是缺点,只因所处的角度不同。尽最大努力去客观地分析问题,这恐怕就是我能给您的回答。其余的,我相信您自会找到答案。
请您相信,您的来信从未让我感到不悦。相反,您愿意向我倾诉您的烦恼,我深感荣幸。
很遗憾今天无法继续写下去,我已经没有信纸了。
最后,我想冒昧地向您提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您最希望回到什么时候?
盼复。
许某」
我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叠整齐,塞回到信封里。仔细端详着信封上的「理工男亲启」那几个字,我不由得想,用那么漂亮的字写下这样的信件,违和感足到爆炸;但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每个字的分量才显得更重,铿锵有力。
每次看完许先生的来信,我都会有很深的感悟,但我又做不到把它们完整地归纳总结,那些感悟就像一层烟雾一样笼罩在身边,虽然看不清又抓不住,却并不会让我感到焦虑,反而很安心。
我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懂心理学,我和很多人一样,只会对旁人品头论足,但一旦事关到自己的时候,就很难理性地进行分析。从来没有自省过的我,在面对许先生的三观时,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狭隘和不成熟。
这位许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好奇。
本想着当晚就给他回信,但时间已经太晚了,便打算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再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堂弟的微信,他想约我一起吃午饭,他请客。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坐在他的对面,感觉他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不少。
“哥,你怎么这么瘦啊?”
他倒反问起我来,看来我瘦的比他还厉害,我不由得苦笑。
“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啊?”他嬉皮笑脸的。
“有事说事,不说我走了。”我瞪了他一眼。
他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望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哥,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不怪你。我今天就是过来跟你道歉的。”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我很少对他发火,哪怕他有那样一个爹,我也从未迁怒到他头上。充其量也就是觉得他笨,还不到不待见的程度。他果然情商不高。
“说什么不待见?我怎么不待见你了?”
他有些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嗯,那是我误会你了……不过,我还是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是之前工作的事?”
“这是我要跟你郑重道歉的第一件事。”他点点头,“我昨天晚上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听我妈说的,我妈也是前几天才刚听小姑说的。真的很吃惊,我爸做得太过分了,我得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嗯,是挺过分的。”对这件事,我不想掩饰我的愤怒,“我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是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实话跟你说,今天我本不想来的,哪怕你是我亲弟,我也不想见你。不是因为不待见你,是因为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他!我觉得我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
我的话让他显得很不安,“嗯,我懂……我知道你生气,搁谁身上都得生气……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这两年都不想见我,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们,真的是…”
“没有这个必要。”
他坐正了身子,一脸真诚,“哥,我从来没跟我爸说过要替你去那家公司上班,我想都没想过,我发誓!都是我爸自己胡思乱想的,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越老越糊涂了!我也在北京,你说我能不明白么,现在哪个老板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招谁不招谁人家心里能没数吗?论经验,我白纸一张,论能力,我比你差远了,你说人家凭啥要我啊?”
“……不至于,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摆了摆手,“不是,你不知道,那家公司我以前就投过简历,人家连面试的机会都没给我。哥,你还是挺厉害的,真的。”
“厉害什么……最后还不是让人家开除了,多可笑……”我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根本笑不出来,“你爸说这是我自私自利的报应,以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别说,他预言的还真准。”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难看,“哎呀,我爸他有病!你就别理他!从小被大伯宠坏了,全家属他最任性!听小姑说了这事儿以后真给我妈气死了,赶紧去找大叔大婶道歉。现在我妈在家里天天骂他!”
我幻想二叔被二婶劈头盖脸地教育的场面,别说,挺解气的。
“哥,以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一句别往心里去!臊着他!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我看他自己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好歹也是你亲爹,你这么说他。”
“亲爹怎么了?错了就是错了!”他仰天长叹一口气,“唉……老天爷派给我这么一个爹,我也是醉醉的了……”
我看着他仰起头的样子,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我并不是很了解这个人,小时候他什么样来着?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不说这个了。你还有别的歉要道吗?”
“嗯,有。”他坐直了身子,有些为难地看着我,“哥,你之前借给我的那套《七龙珠》,让我家二狗子啃坏了……”
“……啥???”
“嗯……昨天我收拾书柜,二狗子可能觉得上面的画好玩儿,叼走好几本,我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就……真是对不起……”
我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这个快缩成一团的弟弟,脑子里哐哐哐地响了好几声。
等等等等,容我顺顺……
“……《七龙珠》?”
“对啊,你来北京以前借给我的啊,你忘了?”
我怎么可能忘,那是二叔从我手里硬抢的。听说我要去北京了,跑到我家拿走了很多我的东西。当初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收藏的漫画了,气得我哭了一宿。怎么现在又变成是借的了?
“我爸说是你借给我的,让我好好保存。我来北京的时候都带过来了,没事儿就翻翻,我保存的都可好了!一个折角都没有!可没想到让二狗子给啃了,真是……我都没敢跟我爸说,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得臭骂我一顿,弄不好,二狗子都不能再养了……”
我使劲儿胡噜了几下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尽可能的去消化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在他看来,或许觉得我正在对《七龙珠》被狗啃了的事烦躁不已。
“哥……真对不起……”
我沉了一口气,同样坐正了身子面对他,“我问你,黄蜂,还在你那儿吗?”
“黄蜂?”他想了想,“啊啊啊!就是那个变形金刚吧!在!以前你借我的,我一直都留着呢!怎么了?”
“大霸呢??”
“你最大的那个霸王龙?在呢!超酷!”
“鸡妈妈一家?”
“玻璃做的那一套小摆件吧?小鸡超小的那个。我怕摔坏了,都放抽屉里了。”
我重重地呼出那口气,低下了头。
真是的……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哥,怎么了?”
“没事。”我摇摇头,“你从小就比我心细,借你东西我挺放心的。”
“可是……《七龙珠》……”
“这是意外,又不是你成心弄坏的。”
“哟!我可不敢!别的不说,要是我把别人的东西弄坏了,我爸得揍死我……”
“……坏了几本?”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短笛培养悟饭那本,悟空去世那本,还有最后大结局……”
我笑了笑,“二狗子挺有眼光的,专挑最好看的啃。”
“哎哟气死我了!狠狠教训了它一顿!”他一脸气愤,“本想着回家以后就还给你的,这下可好,赔都没法赔,现在在市面上找正版的太难了!愁死我了简直!”
“你要回老家?”
“嗯,这阵子我爸身体不怎么好,我两头跑来跑去的不方便。”
“那你的工作呢?”
“回去再说吧,我不着急,歇几天也好。”
“万一找不着工作怎么办?你没上几年班,那边也没北京这么多机会,想找合适的太难了!”
“哥,你就别担心我了。”他傻乎乎地笑着,“北京的竞争太激烈了,我从一开始就不适应,老想着如果回家的话可能会轻松一些。现在机会来了,我也不用硬撑了,挺好的。”
“你爸能同意么?当初他那么费劲的把你送过来,你说回去就回去了。”
“他怎么想跟我无关,以前小,不听他的不行,现在可不一样了。再说了,不管在哪儿,我的日子不还得我自己过。”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哥,我回去以后就把之前你借给我的东西都还给你,我明儿就把《七龙珠》送你那儿去,我真怕再给弄坏了。其实早就想还给你了,但老是忘……那几本被啃坏的书我会尽量去找找,要是你在哪儿看见了也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买。万一找不到的话,你说多少钱我都赔给你。”
* * *
「许先生,
见信好。
收到您的上封回信后,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对于您最后在信上提出的问题,我也有一个答案。但希望您不要介意,在回答您以前,我迫不及待地想先跟您说说我的近况。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结局都让人出乎意料。
首先要跟您说的事是,我辞职了,而且,是裸辞。
您可能要问,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月光族,哪来的勇气裸辞?
乍一听确实是这样,但我有充分的理由。
最近我想了很多,到底我能做什么,我擅长的,和我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一直追求梦想,却一直被它束缚,没能给自己审视自我的机会,心浮气躁,一味地追求成果,却遗忘了初心,忽略了最重要的过程。
就像您说的那样,我的第一步就迈错了。
决定辞职以前,我正在整理公司的项目材料,因为我手头的事儿少,老板的助理就会把她干不完的杂事丢给我。最近公司的一个项目有些变动,需要修改PPT,助理把需要修改的地方告诉我,还说PPT的格式和背景图都要换,整个工作至少需要半天才能完成,做好后交给老板审阅,万一他不喜欢,还要重新修改。
来公司这么久,我对这个项目已经了如指掌,这个旧版本的PPT我闭着眼睛都能讲出来。但就是这样的自信满满,我在修改的时候还是发现,有一个重点内容被我记混了。我把这个项目的投资回报率记成了另一个项目的数据,如果不是助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估计我这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个错误。
您能想象在那一瞬间我有多懊丧吗?
想起每次和客户谈判时我信心十足地把这个错误的数据说出口时对方的神情,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没人愿意跟我签合同了。
但为什么我会一直没能发现这个错误,理由既充分又简单,那就是根据我的经验和计算,这个数据其实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也就是说,这份PPT的数据,其实是错误的。
但为什么老板没有发现呢?这次的修改对此事只字未提,也从来没有同事对这个问题有任何的疑惑。
想到这儿,我就去询问助理,她表示这个数据自始至终都没改过。于是我又重新测算了一下,依旧是同样的结果。感到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开始逐个仔细地查阅其它的项目材料,最终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公司所有的项目都多少存在谎报的情况,显然,老板为了多赚钱,对客户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欺骗。而其他同事,或者没人仔细分析过,或者和老板一样只想着如何能从客户兜里赚到更多的钱,反正客户投资失败与他们无关,也就放任不管了。
抬头望着周围的同事们,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顿时发觉其实我并不属于这里。
我觉得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了,明知故犯、昧着良心赚钱不符合我的价值观。
之前从来没有签过单,倒让我有些庆幸,至少我可以毫不违心地说,我不是一个骗子。但工作了两年才发现这些仔细看就能察觉的显而易见的错误,是我的失误,如果早点儿发现,我早就辞职了,不用在这里耽误两年大好的时光。
于是,我把工作丢回给助理,毫不犹豫地递交了辞职信,当天就带着我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离开了这家公司。
至于老板和同事们怎样看待我的离开,我不好奇,不关心,不在乎。两年来我在公司一直是独行侠,没什么朋友,辞职倒也轻松,不用和他们一一打招呼,也不用做出任何解释。
如果日后会对此事后悔,我也是后悔没能早些看明白。以后,我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在当下的社会,跳槽已经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我身边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干不顺了就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年轻人都挺想得开的,可老一辈却并不这么认为。我暂时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在眼下这个关键时期,我不想增添父母的烦恼,而且,我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在成为更优秀的人以前,我想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提高自身素质,努力拼搏一番。
我忽然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终于懂得自己的事情自己扛。这么说您不会笑话我自我陶醉吧?
对于您的提问,我想这样来回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回到三年前我刚刚入职之前那家公司的时候,我一定会更努力的工作,更加认真地进行积累,而不是听天由命,半途而废。
您对我的回答会不会感到失望?当然,这只是我当下的见解,几年过后或许我也有别的答案,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告诉您。
只是,我不想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了,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思考这个时光倒流的问题。
您的信让我一次次陷入思索,我无法准确将我的想法表达清楚,请您谅解。我才疏学浅又心高气傲,是您为我敲响了警钟,对此我深表感谢。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路走得越来越窄。最近我的变化很大,也终于深刻地理解到对话的意义。曾经坚信不疑的事,当我静下心聆听之后,竟然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辞职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让我回老家一趟。我叔叔的病有些严重,刚刚做了手术,父亲自从叔叔住院后就每天守在医院,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母亲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安慰一下家人。
很巧,前阵子刚和我堂弟见过面,他跟我聊了很多。我跟您说过,我堂弟的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所以我认为他讲的那些事都是真实的,以他的情商,是不可能编出那种谎话的。我的叔叔,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竟然能够培养出这样一个三观正常的儿子,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我真的不了解我的叔叔吧,或者说,我确实只看到了问题的某一面。
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回老家了,现在依旧在老家,我准备下个月看看叔叔和父亲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以后再回京。
叔叔的年龄比我父亲小五岁,本当是壮年的他,却因为长期过度饮酒损害了内脏,听大夫说,这次发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已经被控制住了,还算幸运。按理说他现在一天一天见好,家人理应放心才对,但我父亲却依旧紧绷着神经,每天守在叔叔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除了大夫和护士以外,任何人不能碰我叔叔,连我婶婶都不行,就像个不通情理谁都不相信的老顽固,让旁人无法理解。
昨晚我和母亲进行了一次深谈,我很想多了解父亲一些,也想搞明白他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
母亲说,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你叔叔长得特别像你爷爷。
然后母亲说,人活在世上,都有一个主心骨在支撑着自己,或是人,或是物,或是一种精神,或是一种感情。一旦这个主心骨遭到破坏,生存的意义不免被遭到质疑。对于我父亲来讲,我爷爷就是他的主心骨。
父亲年幼时我奶奶就过世了,爷爷一手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在父亲眼中就像神一样的伟大。爷爷是个儒雅的学者,受他的影响,父亲努力学习,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在父亲眼中,爷爷是最慈祥最值得尊敬的人,是父亲的骄傲和理想。可不幸的是,爷爷在父亲十八岁那年过世,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的责任落在了父亲的头上,而他对爷爷的感情也失去了寄托。
我叔叔小时候就很淘气,是家里孩子最调皮的一个,长得和我爷爷最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爷爷过世后,父亲把对爷爷所有的感情都转移到了叔叔的身上,用溺爱来形容一点儿不过分,对叔叔的要求有求必应,哪怕弟弟妹妹们不高兴,觉得父亲偏心,他也不在乎。
母亲说,父亲这样做确实不对,但他已经改不了了,如果非要让他改,对他来说就像是爷爷又死了一回,这样做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
根据母亲的推断,其实叔叔是了解父亲的,所以才会在父亲的面前表现的更为任性。‘可能他也是为了你爸,才会这样吧。’母亲这样说。
我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话,不过也多多少少感受到了在父亲和叔叔之间的种种联系,我依旧反感叔叔的所作所为,只是我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怀恨在心了。
母亲也表示,她一直没有过多插手家里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她不关心我,认为我没有受到委屈,只是为了父亲,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向我诚恳地道歉,我反而觉得内疚起来。望着她花白的头发,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当时那种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您是否能够理解…
明天一早我要去医院看望叔叔,也想找个机会和父亲聊聊,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他聊天了。
抱歉写了这么多,您一定看烦了吧?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不过就像您说的那样,我找到了答案。
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您说您也是理工男,我很好奇您是如何转行当上作家的?这是您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如果您不方便回答,就请无视这个问题。
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
盼复。
副卧上铺理工男」
* * *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半月,期间母亲询问过公司是否给了我足够的假,怕耽误我的工作,我谎称年假很多,再加上几天事假,不会有事,母亲也就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堂弟也一直陪在二叔的身边,用和我同样的理由,以免惹二叔生气,加重他的病情。临回京前几天,我俩一起在我家待了半天,聊了聊彼此对未来工作的想法。我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头脑愚笨,但确实比我脚踏实地,没有盲目的追求,一切决定都基于他的实际能力。
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说,我只是自以为聪明而已。
叔叔出院以后,父亲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了下来,回家足睡了好几天,脸色也好了,食欲也恢复了,也有空闲催我回去上班了。于是我收拾好了东西,告别了父母,踏上了回京的列车。
和堂弟不同,我喜欢北京这个城市。尽管之前的经历给我留下的资本很少,但我依旧相信,我必然会在这里闯出一番天地。
从老家出发以前,母亲心疼儿子,怕我在北京受苦,瞒着父亲偷偷塞给我几千块钱,还给我买了好几身衣服和鞋子,让我一起带回北京。
和父亲谈过后,尽管他不能完全理解,但也不像以前那样反对我追求理想。动身时父亲嘴里依旧在念念叨叨地表达不满,不过他也送了我一块手表,还把他们出国买回来的电饭煲强硬地绑在我的行李箱上。
参加工作以后,就算在每月都有结余的时候,我也很少往家里寄钱,总想着好不容易逃离了父母,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反正父母有工资有退休费,不需要我的补贴。但现在才意识到我的想法有多肤浅,并不是说我认为啃老是好的,但家庭的温暖,只有他们能够给予。
以后还是要多回家看看,多孝敬父母。我这样决定。
在老家这段时间,我没有收到许先生的来信,或许他很忙,或许邮局送信的时间太长,我倒是没有很担心,只是嘱咐母亲,如果收到寄给我的信,直接快递给我北京的地址就好。
回到北京后,我没有立刻开始找工作,而是呆在我那个出租屋里上网,认认真真地做着调查研究。我想在迈出前进的步伐以前先了解一下这条路的路况。之前一直埋头苦干,最后落到自我嘲笑的境地,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像只没头的苍蝇那样盲目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行业鱼龙混杂,时常可见负面新闻,各种虚假充斥着市场,很多客户损失惨重,相比起来,我刚刚离职的那家公司还算是心慈手软的了。
这算什么?只为了赚钱吗?信誉和口碑一文不值吗?想起之前的同事们在每个月发工资领到业绩提成时脸上那种夸张的得意,难道他们都不觉得那些钱扎手么?曾经对他们羡慕不已的我也是足够愚蠢了!
我的情绪变得十分低落,很难想象自己继续在这个行业里工作,就更别提发展了。我的资历太浅,如果不能准确辨认违规公司,我将重蹈覆辙,甚至会更糟,或许一不小心就干了违法的事。我的职业生涯已经不能承受第二个黑历史了。但如果我转行,凭我的工作经验恐怕也有难度,果真转行的话,势必要从零开始,和职场新人们一起打拼,这对我的心态也是一个考验。
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当年被众人看好的专业和行业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的努力还会有任何意义吗?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就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终于收到许先生的来信。距我最后一封去信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本以为是邮局投递的延迟,看到信封上的邮戳时却发现,这封信是他三天前才寄出的。
我必须要说,在把他那封略厚重的信件拿在手里的那一瞬间,还没有拆封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温暖和鼓励。许先生的来信对于我的意义,远比我想象的要大的多。
「副卧上铺理工男,
一切都还顺利吗?
不想打扰您,所以一直没有给您回信。希望您家人的身体都能尽快康复,也祝您早日能够找到适合您的工作。我相信您的判断,现在的年轻人见多识广,在这点上我从不怀疑。
和您的通信,我没有把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上,我只是把我经历过的,看到的听到的转述给您,如果您能从中获得灵感,对我也是莫大的鼓励。
如今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生活节奏都很快,认真坚定的态度,与时俱进的思想,着实令我羡慕不已。我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依旧喜欢把自己归入年轻人的行列,这样一来,拥有梦想对我来说也就不是一件唐突的事。
我喜欢谈论梦想,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很“燃”。梦想就像是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可以弥补人们内心的空缺,在迷茫的时候会为我们指引方向。只是我们不能被梦想束缚,不能过度的沉溺其中,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各种因素左右着我们的前进方向,如果不能纵观全局,做不到脚踏实地,无法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突破自我,恐怕梦想的前方永远只是无尽的梦想。
相信您也一定听说过很多向现实妥协放弃梦想的例子,这种人在生活中其实不算少数。我也遇到过几个人们常说的那种幸运儿,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他们果然是因为运气好吗?他们的成功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容易吗?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出于各种不同的心理,才会有意或无意地对此闭口不谈。在面对失败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正视自己的失误,更习惯于将不堪的结果怪罪于其它因素。相比之下,能够放弃眼前的轻松舒适,毅然决然地挑战未知,不畏惧改变,争分夺秒强化自己的人,在我眼中才是真正地赢在了起跑线的。
至于能力的大小,虽然有些人确实有先天的优势,但也绝不能轻视后天的磨练,“上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是公平的。
除去这些个人因素以外,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中,最难得的就是一位实力相当的竞争对手,有时将这种对手视为强大的伙伴也不足为奇,就是写作“对手”读作“朋友”的那种关系吧。
在这里我要先回答您在信里向我提出的问题。我能够成为作家,仅仅是事态使然。我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工作,那时正处于社会经济发展迅猛、新老行业交替的年代,我工作的那家企业由于没能尽快调整跟上时代,最终在我入职后的第三个年头彻底被市场淘汰。海外的总公司撤资,国内的员工集体失业,只拿到了很少的补偿金。
而后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游手好闲了好几个月,父母不想我每天懒散地度日,便让我去姨妈的杂志社帮忙。姨妈是杂志社的总编,杂志的内容和我专业相关,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过去了。在杂志社工作了三年,从读稿审稿到自己动笔,从专业性的文章到各类题材的小说散文,而后辞职做了专职作家。虽然我现在仍不是一个很成功的作者,但我十分感谢父母的决定和姨妈的栽培,至少他们的安排让我找到了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我不会放弃写作,我爱我的职业,也会一直为了突破自己的极限而努力。
回顾过去的这几十年,一路走来虽谈不上披荆斩棘,也是磕磕绊绊,但总算脚踏实地地努力过,至于结果嘛,现在还不到见分晓的时候。成长是一辈子的事,并不仅是年轻人的特权,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认为年龄增长并不是人们自大妄为的理由,反而年纪越大、见的事情越多,越更懂得世界之大、人外有人,越要更加谦卑,更加恭敬。
在最开始写作时我也曾有过一段时期的迷茫。年少时的我是个容易偏激的人,非常主观,对任何人任何事只从第一印象分析,完全没有耐心去深入理解。您能够想象由这样一位作者写出来的文章会有多可笑吗?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在我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交给编辑后,换来的就是他脸上一连串意味深长的笑。编辑是姨妈的朋友,碍于面子他并没有过多指责我的错误,但同时也没有给出具有建设性的指导,或许他认为写作只是我的一时兴起,对我的前景并不看好。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当时我的态度确实过于随便,工作上的事一直以来都是顺水推舟,写作也被当时的我看做是一件可以尝试的事,对它缺少追求的情怀。
那时的我没有梦想,没有期望,所以当小说被否定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的感觉,或许自己确实不适合写作,不写也罢。本想着就此放弃也不遗憾,却因为与一位年轻的男性作家相识改变了想法。我从心底尊敬他,是他激发了我的灵感,让我对作家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在那个阶段,在我心里他是我唯一认可的对手。
他的名字叫零,我们相识在2009年的夏天。零是一位网络小说家,那年年仅二十三岁的他已经有将近五年的写作经历。自1998年蔡智恒先生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开始,中国网络小说的发展越来越快,出于对文学的热爱,零也加入其中,猜测以他的才华,很可能在网络上拥有数量可观的粉丝。零聪明伶俐,在和他探讨的过程中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受到了很多大家的影响,喜欢大气豪迈的故事风格,人物设定个性鲜明,用词幽默风趣,想象力非常丰富,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作者。只是由于同时还要兼顾学业,零的创作断断续续,导致他写了很久的一篇小说一直没能大结局。
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清楚他的背景。那时我对网络小说了解甚少,他也从未向我报过他的笔名,两个人熟络后我仅仅读过他那篇未完成作品的文档。作为一个网络作家,他的世界观宏大且深刻,而作为零的少年,则经历着人间的苦痛,“未来”二字对于他来说,是奢望。
我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偶遇。那时我的舅父因骨折住院治疗,由于舅父一直单身,家里人便轮流去医院照顾他。我经常去医院的小花园休息,零也会每天在他母亲的陪伴下去小花园散步。那天傍晚零向我搭话,看上去他的身体十分虚弱,脸色苍白。不过他的态度乐观向上,病魔并未能将他的精神世界击垮,和他聊天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后每周我都会过去看他,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讨论写作的心得。在得知我也写了一部小说后,零非常感兴趣,我便把那部乏善可陈的小说给他过目。没想到他看过之后表示很喜欢,还提出了很多想法,有些是以前被我忽略掉的细节,有些则是他对故事的延展。在和他探讨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写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萌发了认真写作的欲望,切身体会到了全力以赴的乐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羡慕一个人的才华,希望自己也能写出令人憧憬的作品。在他的刺激下,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将我的小说进行了无数次的修改,最终把完成稿交到编辑手里的时候,从编辑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当我兴致勃勃地跑到医院想把小说即将出版的消息告诉零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在几天前出院了,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接受治疗,医生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治疗方案,始终无法扭转恶劣的病情,在专家们提出让零出国寻求帮助的时候,零则表示希望能回家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度过人生剩余的寥寥无几的日子。
护士长交给我一封零的亲笔信,他在信上并未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讲述了很多的“令人遗憾”。没能和我道别,令人遗憾;没能看到我修改后的小说,令人遗憾;没能完成他的小说,令人遗憾;没能找到能够让他继续活下去直到梦想实现的方法,令人遗憾。他的笔迹很不清晰,字迹潦草,信的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写下了他的名字,甚至划破了信纸。这封信是我能够证明他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唯一的证据。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但我永远记得在谈论写作时零眼中泛出的光芒,是他让我真正感受到想象力的力量,以及拥有梦想的幸福。
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在我梦想的道路上,称他为恩人也并不为过。我很想回报他,很想向他提供帮助,尤其在深入了解后,我更加认为他需要我的帮助。现在想想是多么的自以为是…
零的身世很特别,在他出生后便被亲生父母抛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五岁时被现在的父母收养,“零”这个名字是他的养父取的。不同寻常的身世造就了不同寻常的人,他的养母曾私下里跟我说,印象中零从未在父母或其他长辈面前撒过娇耍过赖,特别懂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对他赞不绝口,羡慕零的父母怎么会培养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但在一旁看着的父母则会担心,因为在他们看来,零实在是过于努力了,明明不需要这么努力大家也会疼他,况且大人们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压力,他这样做只会让人担心是否他过于介意自己的身世。
我也能感觉到零在和我交流时那种谨慎的态度,听了他养母的话后,我心中立刻升起了对零的怜悯,武断地同意了她的观点。出于关心和担心,怕他误解了关心他的人的心情,我找机会单独和零谈了一次,尝试开导他,让他放下心里负担。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在听完我一大篇大道理之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解开心结,反而变得沮丧起来。
【他们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果然还是因为对我没有抱任何希望吧……】零苦笑着说,【我并不是害怕失去家人,而是害怕失去自我。我希望他们不会后悔把我养大,可最主要的是我不希望自己后悔,我想活得更有意义。看来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原来并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啊……】
我一时惊讶,没想到他会这样理解我的话,于是紧忙辩解。但越辩解越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完美的自圆其说,仅仅像在狡辩,于是我也终于意识到由于一贯的主观,我犯下了大错。擅自将自己主观的想法强加于他的故事中,认定他必定会像我想象的那样思考问题,却忽视了他的心情,作为外人或许可以谅解,但作为朋友,这是不能被原谅的。
出于羞愧我满头大汗面红耳赤,零倒反过来感谢我的关心,让我更加无地自容。那天的谈话没能持续很久,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惴惴不安地离开了他的病房。
只是关于他的名字,我可以用我仅剩的那一点自信向他表态。
【给你取名零,我想,是他们希望你能不忘初心,走出自己的路。以零作为起点,未来可以是一,也可以是无限大,具体走到哪一步,都由你自己决定。】我这样说。
零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最终回给我一个无比纯真的微笑。我至今忘不了他的那个笑容,像是他已经与某些事和解了一样,令人安心,海阔天空。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出版的小说,直至今日,我依然很想听到他的读后感。没有他就没有那本小说,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如果您坚持看到这里,我向您表示感谢,是您的提问让我能够把零的故事写下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诉说他的故事。
追梦的人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的苦恼,如果您此时此刻有这样的苦恼,我要向您道声恭喜,因为不是所有的苦恼都能够像这样有意义。
写写停停,抬头看窗才发觉已是深夜,窗外没有灯光,漆黑一片,但我相信梦想的火焰不会熄灭,伟大的努力不会停止。
如果您最近较忙,大可不必急着回信。虽然这样讲,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期待您的回信。
祝好。
许某」
我把这封信看了几遍,塞回到信封里。几分钟后又拿出来看了两遍,再塞回到信封里。而后又突然感觉我好像漏看了几个字,于是又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好几遍,不舍得把它收起来。
同屋下铺的男孩被我翻信纸的声音吸引,笑呵呵地看着我说:“零哥,信这么有意思吗?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完?”
我的眼睛依旧看着信,“嗯,有意思。”
他笑了笑,继续趴在桌子上打他的手游。我读完最后一遍,把信叠好,整整齐齐地塞回到信封里。翻身下床,拿好自己的手机,穿上大衣。
“我出去一下。”
他头也不抬地咕哝了一声:“嗯呢。”
离开出租屋,我来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平时在这个时间段附近大爷大妈们会聚集在这里跳广场舞。今天由于天气不佳,大风里夹杂着零零星星的雨点,小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天色又暗,显得有些凄凉。
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后直接问了她一个问题。
“妈,我是捡来的吗?”
“啊?你说什么?没听清。”
“我是不是你们领养的?”
“领养?…你??……胡说八道!谁跟你说的?一脚踹死他!你妈我茹苦含辛怀胎十月把你生出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居然问我是不是捡的?!怀你的时候我天天吐!别人怀孕都胖,我倒瘦了十来斤!生你生不出来,熬了30多个小时大夫才决定剖腹产!你妈我受了多大的罪!个死孩子听谁无中生有的就信了?!找抽!……”
母亲在电话里发飙足有二十分钟,我完全没有插话的机会,只守在电话这头,迎着冷风傻笑。
* * *
第二天午饭过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高中学姐打过来的。这位学姐是我老乡,比我大两岁,在老家我俩的家住得非常近,双方父母都很熟悉,所以不管是我俩的好事还是坏事,总是能轻松地传进对方的耳朵里。
学姐比我来京早,我决定到北京工作的时候母亲曾煞有介事地跟我说如果在北京遇到学姐,一定要劝她回家,理由是学姐已经被一个大老板包养做起了小三,他们一家人正在为这个事跟学姐闹决裂。他们家也算是我们本地的一个大户人家,闺女跑去干这种事肯定是让他们抬不起头的,母亲让我保密,千万不要说出去。虽然这事跟我没多大关系,但心里还是别扭的,做什么不好偏做小三,别说让我主动联系她了,就算走在大街上偶然遇到的话我也不会理她。
话虽如此,来京这么久也没能在大街上与她偶遇,我心里对她的那点儿嫌弃也在逐渐消失。自己的事都是一团麻,哪儿还有闲心去管别人是不是还在当小三。
学姐约我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见到她时,她一身正装打扮,戴着金边眼镜,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见我进门,她冲我微微笑了笑,热情地招呼我坐在她的对面。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依旧很漂亮,只是现在又多添了一股成熟女人的气质。学姐自己点了一杯摩卡,我则要了一杯Double Espresso,引得她一副吃惊的神情。
“喝的了Double?厉害啊!”
“甜口的人是无法领略到咖啡的真谛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引得她冲我翻了一阵白眼。
“听说你辞职了,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是听我妈说的么?”
“不是。我最近没怎么跟家里联系。我是听李丹说的。”
李丹是我刚刚辞职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没想到她俩还认识。
“圈子真小,呵呵……”我抿了一口咖啡,苦的恰到好处。
“你不知道吧?李丹也辞职了。”学姐轻笑两声,“你和她都算幸运的,再晚几天,你俩也得跟着倒霉。”
“怎么讲?”
“今天的新闻,我也是刚刚看到的。你的前任老板和财务总监一起卷钱跑路了,那家公司的员工现在都在看守所里蹲着呢,一个不剩,都抓进去了。”
一口咖啡跑错了气管,我开始使劲儿咳嗽,半天都停不下来,咳得脸红脖子粗。
“你瞧瞧,激动什么……”学姐递给我几张餐巾纸。
我接过纸巾捂住嘴,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学姐在手机上翻了几下,递到我跟前,那是两小时以前发布的一条新闻速报,速报里称:公司员工在上周五下班时还感觉一切正常,本周周一来上班公司里全是警察,老板和财务总监不知去向。这个恶劣的事件造成了上亿的损失,愤怒的客户们成立了维权小组,正式提出诉讼,公安机关也发出了通缉令。我从头到尾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那家公司。
“没骗你吧?”学姐有些得意地扬扬眉,“最近闹出好几档子这样的事儿,看守所都满了,装的全都是这种人,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学历都不低,全给老板当垫背的了。你最近最好保持手机畅通,说不准公安局会给你打电话,你配合调查就行。”
我不安地看着她,“还要…还要找我吗?辞了职也不管用吗?弄不好我也会进去的吧??”
“应该不会。”学姐摆摆手,“上午我见了李丹,她说其实在你还在职的时候你的前任老大就在和几个业务能力比较强的销售研究新项目,你辞职后新项目才正式上线,因为你一直都没有业绩,他从头到尾都没带你玩儿。这次出事的就是那个新项目,你参与过的都还安全,所以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完全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僵了,“……我还真是幸运……”
“傻人有傻福。”学姐喝了一口咖啡,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好喝。”
我扯了下嘴角,看来我在别人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学姐摆摆手,“别误会,我不是说你笨。我是觉得你执着过了头,只顾向前冲,很容易被自己的目标所蒙蔽。一直觉得你是个正直的人,但就是太执拗了,说白了就是一根筋,不会变通。热血是好事,燃过头就不好了。你离职之前的事李丹都跟我讲过,猜测你是因为觉察到项目有问题才走的。没猜错吧?你肯定发现了不少问题吧?”
“嗯,很多问题。其实他们隐藏的也并不巧妙,只不过利用了客户急于盈利的心理,转移注意力,让客户放松了警惕。”我叹了口气,“我确实太大意了,没能早点儿发现,真是惭愧……”
“确实应该批评你,好在这个教训来得还算及时。不过啊,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骗的就是那帮人的钱。”学姐冷笑一声,“说白了,那帮人的钱也不一定多清白。现在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价值观扭曲的不像人样。”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话我该如何接下去。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出来。
“你肯定早就听说了吧?我给大老板当小三之类的?”
我第一个念头是想否认,想了一下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干脆点头承认。
“我妈跟你妈是闺蜜,你不知道就怪了。”学姐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看,就是这个大老板。”
其实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好奇心,既然她想给我看我也就顺着她好了。不过看到照片的瞬间我差点儿把嘴里的咖啡都喷出来,“阿…阿里爸爸?”
“哈哈哈!”学姐笑得开心,“对啊!就是马云!你就说我爸妈有多无知,连他都不认识,我说是他,他俩还就真信了!笑死人!”
照片的背景很明显是一个高大上的论坛会议,学姐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装,十分拘谨地站在马云身边,两个人笑得都有些不堪入目。
“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参加了马云出席的一次会议,我挤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张惨不忍睹的合照,诶丑的啊……不过还是当做护身符保留起来了。我爸妈在我手机里翻出这张照片,就觉得我在给大老板当小三。那个时候我想在北京开创自己的事业,不想回老家找对象结婚,但父母不理解,在他们眼中,一个女人能干什么事业?除了回家老老实实找个踏实的男人结婚生子以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想法。面对这种思路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给他们一个大霹雷,道理讲不通就不讲了,不费那个力气。”
“那也别说是给人家当小三啊,你爸妈得多伤心……”
“怪就怪他们想象力太差,再说了,伤心也是表面上的事,做给我看的。”学姐无所谓地摆摆手,“我那会儿就跟他们说清楚了,我就想在北京闯,从来没干过丢人现眼的事,以后也不会干,爱信不信。他们心里肯定有谱,就是想逼着我回老家,我才不上当呢!”
我了解学姐的脾气,跟我不一样,她从来不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是个非常有主见有能力的人,其实我一直挺佩服她的。
“那你今天找我是为了……”
“对,这是正事。”学姐从包里拿出几本册子放在我跟前,“这是我公司最新项目的宣传册,你看看感不感兴趣。”
“你自己开的公司?”
“嗯,公司是我自己的,项目也是我的。有一个合伙人,主要负责渠道,也是女的,别看跟我同岁,她可是个相当有经验的市场老手,我们以前有过合作,我觉得她是个靠得住的合伙人。”
我点点头,拿起册子大概翻了翻,看得心里有些小雀跃,于是又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学姐公司所要开发的项目,正是最能发挥我专业特长的领域。我越看越高兴,看到最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怎么样?感兴趣?”
“感兴趣,很不错的项目。”
“有什么疑问吗?”
“肯定有,不过现在看来项目的操作性很大,抓住了市场的走向,能填补现有的空缺,技术上完全可以实现,投资到位的话估计一年就能起来,三年以后新三板完全没问题。”
“不错,我也是这样预期的。”
“找到投资人了?”
“明天签合同。”
“哦,嗯,挺好的。”
“然后呢?”
“…然后?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然后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干啊?以为我找你就是为了跟你八卦臭显摆吗?别告诉我你真傻了!”
* * *
「许先生,
展信佳。
感谢您的关心,我家人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我的工作也有了着落,一切还算顺利。
当然这个顺利并不包括最近的一件事,由于之前离职的那家公司闹出很严重的问题,我前几天为了协助警方调查去派出所做了一次笔录。幸运的是这个案件与我无关。只是我还是第一次进到派出所里边,这么近距离地和一身正气的警察面对面谈话足有一小时,让我着实紧张了一回,尽管确信自己与案情无关,在接受调查的时候仍会下意识地紧张,大脑神经紧绷,担心自己说错话,明明警察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凶狠,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这也算人生阅历吧,虽然很像黑历史……不过就像我的新合伙人说的那样:好在教训来得还算及时。
听说前同事们都在看守所里等待调查结果,连前台也没能幸免。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亲人,能做的只有苦苦等待,实在是一种煎熬。如果当初我没有辞职,恐怕现在也要和他们一起呆在那里,想象着家人焦急的样子,终日里唉声叹气。
对这个问题项目我之前一点儿都不了解,公司出事以后联系上了和我一样已经辞职的人事经理,听她说其实主要问题都在已经跑路了的老板和财务总监身上,但跟这个项目沾边的那几个销售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广宣组制作的虚假宣传材料上印制的都是这几个销售的照片,乍一看还以为项目是他们搞的呢。其他人还有可能很快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我不敢想象曾经的同事被戴上手铐的样子,会让我汗毛倒竖。
好悬呀……最近这三个字经常突然出现在我的脑袋里,真的是,好悬呀……
您曾有过这种经历吗?差一步就前程尽毁的经历?实在是让人后怕不已。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是非只有一线之隔。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去提醒所有仍被蒙在鼓里的年轻人,擦亮双眼,千万不要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这也是我说大话吧,您别笑话。不过听到这样的事,不管以前我和这些同事相处的如何,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的新合伙人说,诚实守信是美德,但把它当做行为准则的人却不多,只当是摆在客厅里的鲜花,只让人觉得好看却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实属遗憾。我能理解她的感慨,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希望我们能够坚定立场,不随波逐流,不见利忘义,认真做好自己。
我这位新的合伙人是我的学姐,也是我的老邻居,虽然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两家的关系非常亲近,互相很了解。她形容我为“犟骨头”,我则称她为“关二爷”,一个执着倔强,一个勇而有义,这种组合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我还是很期待的。
我暂时还没有入股学姐的公司,就现在的情况来讲,我仅仅是给她打工,不过我已经准备在这个季度结束后正式入股,哪怕是最小的股东,我也很开心终于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只是在得知我俩决定合伙的时候,从家里传来了各种声音,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有准备看笑话的,也有冷眼旁观的。我们心里有数,对长辈们的质疑只能用行动来证明,这个项目不仅要做好,而且要做得漂亮,虽然谈不上破釜沉舟,我也必须做好拼上全力的觉悟,不能让自己失望。
我的新办公室已经安排妥当,随信寄去一张我坐在办公桌前的照片,希望您也能分享我的喜悦。公司暂时没有进入高大上的CBD,前期阶段没有这个必要,我们选了一处安静且环境优雅的办公楼。公司离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但我暂时还不能搬家,这边的租赁合同还有小半年到期,到时我再去公司附近租一套一居室。
对于我这次与学姐合伙的决定,让我最吃惊的还是我父亲的反应。本以为他会极力反对,没想到他比任何人都支持我,虽然没能见面,但从电话里的语气中能够听出来,他对我挺有信心,用他的话说就是:你总算像个男人了。让我还挺感动的。不过末尾还是不忘让我找机会把堂弟也弄过去,搞得人哭笑不得。【我稳定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也要问问他的意思。】我这样回复父亲,他也没反对。
现在的我,真的很“燃”!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投入到工作当中,但这次我一定会沉着冷静地面对梦想的道路,绝不会让这股激情冲昏头脑。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正能量,这次机会可遇不可求,我一定要好好把握。
都是托了您的福!
和您通信这么久,我还没有问过您的笔名和作品,如果方便的话请您告诉我,我很想拜读一下您的大作。
盼复。
副卧上铺理工男」
将这封不长的回信寄出去以后,我便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每天早出晚归,顶着星星出发顶着星星回来,很累,但是很充实,也很愉快。
一直忙于工作,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上次与许先生通信,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期间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很忙,或者又不希望打扰我的工作才没有给我写信。于是我又给他发了一封短信询问,结果也是同样的石沉大海。算上之前的,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从他那里收到回信了。
公司的项目一步一步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得比较顺利,每天忙忙碌碌过得十分充实,很快也到了我搬家的日子。在学姐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处相对便宜又方便的一居室大通间,与房东签订了合同,缴纳租金,第二天便搬了过去。
虽然临走时曾嘱咐同屋下铺的小男孩,如果收到我的来信就直接快递到我的新住址,但这么久都没能收到许先生的来信,让我有些担心,不知道他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直接去他家拜访。肯定很冒昧,但我真的希望能见他一面,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压了很久,现在正好是一个机会,对于我来说,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笔友,我相信许先生也一定不会介意的。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按响了许先生家的门铃,几秒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门后,有些慵懒地问了一声“谁啊?”
“我是……我…那个……”我突然有些紧张,站在门口支支吾吾,刚刚才想到许先生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可要是我现在报上“副卧上铺理工男”这个名字,会不会让他的家人觉得奇怪?
“你是谁?你找谁??”门后的人似乎是警惕了起来,肯定正在从猫眼观察我,于是我赶紧把最后一封许先生的来信从包里拿了出来,举在手里,面对猫眼的位置,“对不起,我找许先生,请问他在家吗?”
稍稍犹豫了一下,大门还是打开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相貌温婉的女人,个头不高,看起来三十几岁,感觉是个挺贤惠的女人。我很难无视她那隆起的小腹,看样子许先生又快有孩子了。
“你找老许?”女人眨着眼问我。
“是的,请问他在家吗?”
“不在,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啊,我是他的朋友…那个,是笔友。”
我赶紧把信封地给她,她拿过去看了看,了然似的点点头,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笑容。
“啊~!就是你啊……诶?什么理工男来着?”
“副卧上铺理工男。”我笑着补充。
“对!真是个怪名字。”她咯咯地笑着,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快请进吧。”
跟着她进了许先生的家,她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转身去厨房给我倒茶。我坐定后环视这间客厅,良好的采光让屋子显得很温馨,四壁贴着淡雅的墙纸,略显陈旧的实木地板被擦得很亮,屋顶挂着古典风格的吊扇,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水果香味。
我这才意识到忘了买见面礼,哪怕买点儿水果也好啊,在接过她的茶时连忙道歉。她笑呵呵地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现在可不敢瞎吃,吃不好就闹肚子,可受不来。”
“真的要恭喜您了,是不是快生了?”
“哪有,刚6个多月。”她眼里透着亮光,摸了摸肚子,“八成是个儿子,瞧我这一脸的斑,头发也白了好多呢。”
“咦?……为什么?”
“怀男孩的妈妈都会变丑的。雄性荷尔蒙增多的原因。”
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讨论这个话题,只能傻乎乎地笑着挠了挠头。
“许先生他一定很高兴吧?”
“老许?嗯,是……”她看了我一眼,无声地点点头。
“肯定连名字都起好了,许先生是个作家,这方面是他的强项啊,呵呵。”
她扯了下嘴角,稍稍低下头。
“那个……抱歉这么唐突的找上门来,只是最近我都没收到许先生的来信,不知道他是不是病了,还是邮局没送到?我有些担心……这么冒昧真是不好意思。”我向她行礼。
“啊,没事没事,很欢迎你过来,虽然没见过面,但也是老许的老朋友了。最近他确实是病了,做了个手术,正在恢复期。大夫不让他写信也是正常,毕竟他现在连坐着都费劲……”
“啊?!很严重吗?他现在在哪个医院?请您告诉我,我想去看看他,行吗??”
“倒…不是很严重,应该快好了,只不过他已经不年轻了,还有糖尿病,伤口老长不上,所以恢复得慢……”
“他住哪个医院??还有多久出院??”
“这个……”她貌似有些为难,歪着头考虑了一下,坐正身子面对我。
“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都告诉你吧,反正这也是老许的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发疑,她已经开始讲上了。
“首先,我必须要感谢你。”她微微低头,向我稍倾上身,“这是替老许说的,也是替我自己。很感谢你的来信,给老许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激情,一直以来他的情绪都十分低落,态度非常消极,一度我怀疑他患上了很严重的忧郁症。自从收到你的来信,他改变了很多,有活力了,精神也好了,让他放下了积压在内心中的负担,也愿意让我经常去看他。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地谈天,我着实轻松了不少,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是我不想失去的朋友。
“你的信确实是寄到这里的,然后由我转寄给老许。他给你的回信也是先寄到我这里,再由我转寄给你。这道工序有些繁琐,但我们都乐在其中。尽管你寄来的信我只看过第一封,后边你的信老许的信我都没有看过,但每次把你们沉甸甸的回信拿在手中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特别明朗。老许跟我说过,如果哪天你找上门来,就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迟早会来,我们心里有数,对于你的来访我既期待又忐忑,很想见你一面,又怕你了解了真实情况后受到刺激……”
她吞了下口水,略显不安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继续说。
“事实就是,我和老许已经离婚了,这房子是老许留给我的,我们夫妻的共有财产他一分都没拿。不过也没多少钱,大部分都赔给人家了……老许应该跟你讲过吧?我们女儿的事。”
我点点头。对“赔给人家”几个字很是在意。
“唉,其实没人怪他,事出意外,能怎么办呢。不过老许就是这种人,什么都喜欢往自己肩上扛,结婚这些年他从来没让我受过苦,对我对闺女都特别的好……闺女出事的时候我正怀着二胎,可因为刺激过大流产了。当时家里乱成一锅粥,我的脑子也是一锅粥,老许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脸上老挂着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哭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叹了一口气,“闺女出事后警察对那条咬人的狗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那条狗其实并不是野狗,是有主人的,那家人就住在附近的小平房里,做着小本买卖,不是本地人。他们养狗根本就没上户口,更别提打预防针了,每天放任那条狗独自在附近溜达,完全没有养狗的安全意识。老许知道以后就去找那家人理论,那时他脑子肯定特别乱,气得发疯,吵了几句嘴以后就狠狠地推了一把那家男主人,那人脚底绊了一下没站稳,就势撞上了后边的墙。老许只是发泄情绪,可谁想到墙上正好就有那么个小铁片,好像是装空调室外机的那个铁托还是什么,拆的时候没拆干净,留了不到十公分,那家男主人的脑袋就那么插进去了……”
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使劲儿闭了下眼。
“就这么寸,谁能想到能这么寸。当时的场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有人脸上震惊的神情和眼前发生的事好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我从没见过老许那个样子,跪坐在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面前,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反正警察很快就来了,直接把老许带走。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回过家。老许现在在监狱里服刑,判了他6年,虽然是过失杀人,也还是杀了人……我们拿出所有积蓄来赔偿,结果也没能替他减多少刑。入狱后老许就跟我离了,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
我的脑中瞬间闪现着许先生来信的一个又一个片段……
【您一定很意外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电子邮件的联系方式而是留下居住地址吧?这是我当年小小的恶作剧,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不过,现在的我倒是十分庆幸当时的选择……】
【和我现在住的地方相比,我的大学宿舍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明亮、充满了生机的地方……】
【抬头看窗才发觉已是深夜,窗外没有灯光,漆黑一片……】
【太多的无奈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只是,我属于不愿向无奈低头的那群人。】
我用冰凉的双手捂住了脸,原来如此。
“很多人都觉得我太无情……”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离婚后没过多久就又结婚了,还怀了孕,我也不怪人这么想我,只是……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算是我毕生的愿望也不为过……闺女出事后我就想过再生一个,或许大家也都能轻松些,可是老许他……”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本以为我年纪不小了,又流过产,可能不容易怀孕,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老许知道以后也挺开心的,这都要感谢你啊,让他变得这么开朗。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给孩子起了好几个名字。我和我先生研究了很久,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对男孩女孩都适用,好听又好写,寓意也好。”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是吗?叫什么??”
“零。”一滴泪水划过她微微抬起的嘴角,“这个名字真的很好,有让人感到充满了希望。”
我没有打扰她很久便告辞回家,临走前我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希望她不要把我来过的事告诉许先生。她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还有,您要是不介意的话,还请您继续帮忙把许先生的信转寄给我,用快递到付就行。我搬家了,这是我的新地址。”
“这点儿小钱不算什么,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每封信我都会及时转寄的,你放心。说起来也是老许有先见之明,如果当初他在杂志上留的是电子邮件地址,恐怕我们就没有机会和你相识了。”她笑着冲我摆摆手,“很感谢今天你能过来,以后有时间的话希望你能常来坐坐。路上小心。”
从她家出来以后,我很想在街上走一走,新鲜空气让我的头脑变得清醒。抬起头望着天空,耳边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不远处的草坪上,一个小女孩正在和一只毛茸茸的泰迪犬互相追逐,她的父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聊天,笑容满面。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一家三口,嘴角上扬的瞬间,压在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豁然开朗。
回到我的一居室大通间后,没有片刻的耽误,坐在书桌前,拿出信纸,我提笔写下一封信。
「许先生,
见信好。
我想冒昧地向您提问,请问您对“期待”二字有什么样的看法?
百度的解释为:对未来的未知的某个时刻或者事物产生一种憧憬、向往。
广义上来讲并没有错,只是我发现人们好像已经不太会正确使用这个词了。
小学时参加区里的朗诵比赛,老师跟我说“期待你的表现。”,好像我在比赛的时候肯定能超水平发挥似的。这句话让年仅十岁的我相当迷茫,没能起到鼓舞的作用,反而导致我一时间乱了阵脚。难道我平日里是什么水平老师您不知道吗?难道您从未仔细听过我的朗诵吗?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公司的老板曾对我说“期待你的表现。”,而在我完不成业绩的时候他却从未表现出失望的态度,好像已经知道这是肯定的结果,让我不免会对他曾经所谓的期待产生怀疑。
昨天我参加了一个行业论坛,与以往参会只是为了交换更多的名片不同,这是第一次我真正地参与的论坛会议,认识了很多同行业的伙伴,尽管我们是竞争对手,但得知大家都在努力开拓自己的事业,我的心里是很兴奋的。只是发生了一点儿让人有些不愉快的状况:一位年轻的企业家在听了我们的项目简介以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很期待你们的成果啊”,然后转头就走了。学姐愣了一下,随后冷笑一声。我则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是,这么好的一个词从何时开始竟带上了一股浓重的敌意。
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被期待着呢?
曾经看过日本作家米泽穗信写的一本名叫《库特莉亚芙卡的排序》的小说,里边有一个人物这样讲过:对自己有信心的时候,是不能说出“期待”这个词的。期待是从放弃中诞生的,时间、财力或者能力上的不足,因此而产生的放弃才会转变为期待。如果期待没有包含非得这样做不可的无奈情感,那总让我觉得很虚伪。
或许有些偏激,但并不是没有道理。在对我的期待中,又包含了多少这样虚伪?
我认为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矫情的人,稍微有一些爱慕虚荣,也只限于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很多情况下别人对我的称赞和表扬会令我非常开心,不过避免不了的会让我去想,这些称赞话语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
咦?这样看来我是一个非常消极的人啊,呵呵。
我们的新公司有一个负责市场的合伙人,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笑盈盈地对我说“期待我们的合作。”,期…待吗?可为何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你要是不行我们立刻就可以把你换掉”的神情。公司开始营业已经有几个月了,我们还处在磨合期当中,双方理念上的差异不小,各执己见的情况居多。希望这个情况以后会有所改善,不过总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乔治·奥威尔说:语言清晰的最大敌人是不诚实。我一直以来从不对内心的想法遮遮掩掩,心里没鬼,不怕人嘴。我想活得更加真实,更加真诚,更加善良,只是不知道这份心意能否得到回应,我的努力在别人眼中是否是徒劳无功。
我又在期待着什么?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青年创业者的头衔?还是常人所谓的年轻有为?
即便现在有了前进的方向和明确的目标,我的内心依然存在很多疑虑,想象中那种“什么都不想地勇往直前”恐怕不存在吧?至少在我看来,人不是那么简单活着的生物。有些人苦思苦想如何能够成为第一,有些人则在考虑成为第一以后要怎么做。成为第一就满足了吗?只把眼前的敌人打到了就可以结束了吗?人生并不是那样的番剧啊……
我好像又在钻牛角尖了。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密度太大,我一时还不能适应。给别人打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要操心的事,一旦真的做起自己的事业时才懂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道理,了解到以前被我认为的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实际上有多重要,并且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对于企业来说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心境有点儿像我刚毕业的时候。小时候傻乎乎地拼了命地成长,总觉得工作以后的日子会让我更加快乐,幻想经济独立,摆脱长辈的束缚。而一旦真正步入社会后才发现,当学生的日子才是最幸福的。
倒不是对自己创业感到后悔,有学姐这样优秀的合伙人也是我的福气。不过意识到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的时候,会有些害怕自己会拖别人的后腿。
学姐经常把“社会人”这个名词挂在嘴上,作为公司最大的股东和领导者,她并非只追求一时的利益所得,而是希望能够满足所有人的自我实现需要,以此为动力推动公司的发展。她不介意员工比自己更加聪明,也从不担心“以下犯上”会影响她在公司中的地位,这样的老板恐怕并不常见,相信也会有不少人认为她这样做是自取灭亡。她有她的理念,作为创业公司的初始团队,公平公正公开平等十分重要,到现在为止,公司工作氛围一直很好,每个人都十分投入,除了我和市场经理……我们之间的意见分歧还真是接连不断川流不息,有时我都觉得是不是我俩过于较真了,是否该把能量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但每每想到这些小事有可能成为项目的发展的绊脚石,我就忍不住要发表意见。学姐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不明,在我俩争辩不休的时候她经常看好戏似的笑呵呵地望着我们,如果我俩没能争论出个结果,她就会把争论的问题写在本子上,然后跟我俩说“下次继续”,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正因为学姐的这种态度,我和市场经理之间的关系还没到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程度,互相不怎么喜欢,但也不讨厌,仅此而已。
不过也有可能她并不这么想……我又想多了吧,我发现我这个人还真是不怎么爽快。
或许除了自我实现需要,我更加看重受尊重的需要吧,作为社会人来说。
这些话我只能向您倾诉,我的父母虽然支持我,却不能完全理解我的烦恼。在他们看来,我这都是在耍小孩脾气,想那么多干吗?老老实实上班去,别给别人添麻烦。有时我觉得您比我的父母还能理解我,或许您觉得自己并没有帮什么忙,但请您相信,您是我人生中非常特别又十分敬仰的良师益友,与您的相识绝对是我的荣幸。我期待您的来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对我来说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您对我是否抱有过任何期待?我很想听到您真实的想法。
盼复。
副卧上铺理工男
P.S.搬入大通间后经常在醒来的时候误以为自己还睡在那个狭小的副卧上铺。等我彻底习惯这张双人床以后再改名字吧。」
我把这封信塞入信封,自嘲地笑了笑。
还真是任性啊!我这个人。
不,这样就好。
许先生,我真诚地期待您的回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