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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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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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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幔帐

张国栋

1

上等兵胡飞来从枯树旁醒转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沙暴似乎停止了,一切都显得安祥平静。几天来苦苦寻觅的北极星已清晰可见,奇怪的是它的下面有一弦状的模糊白带,宛若太阳下一抹淡淡的白云。透过天光,可看到梭梭林在弥漫着寒气的秋风中缓缓游动,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阴森的狼嚎。龚岚在辟辟叭叭燃烧着的火堆旁忙着什么,一股股烤羊的香味从火堆上袭来。夏子班长仍昏迷不醒的仰躺在沙坡上,肩上的伤口鲜血汩汩,泛着红光。坐在一旁的新兵黄小柱入定似的在打盹。一种深刻的负罪感又回到心头,是他酿成了这次大祸。

那天黄昏时分,胡飞来在帐蓬后面的密林深处设伏炸狐,被黄小柱发现了,便立刻报告给正在做饭的夏子和龚岚。当两人在黄小柱带领下跑进去时,便听到“轰”地爆炸声。只见胡飞来手持柴棒猛追一只受伤的狐狸。夏子喊他,他不仅不听,反而跑得更快。他们只好在后追了一程又一程。眼看狐狸就要被追上了,胡飞来却又绊在一根干树枝上,等翻够两个跟头,狐狸已无踪影。及至跟前的夏子气得拳头紧握,正想教训一下他时,忽觉一阵凉风吹来,知道不好,这是沙暴的前兆,便立刻命令回返。大漠的风堪称一绝,说刮就刮,绝不要预谋准备,顷刻间就可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天候。果然,他们刚刚离开原地,风沙便呜呜叫着像野性十足的狼一样追上来,刀子般的扑打着脸面。脚印没了,梭梭灌木成了黑团。他们在林里东奔西突好一阵,也没找到帐蓬和公路。

夏子让大家各找树窟住下。原始亘荒的大漠,留下无数枯老的不知名的树骸,大都有一搂两搂多粗,中间已空,可蹲可坐,是天然的防风避沙之所。次日晨,风更猛烈,天穹红黄,太阳成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白点,像科幻电影中核冬天到来一样。夏子知道,这是一次特大的沙暴,没有三五天是停不下来的。于是就带着大家在林里穿行、辨向。记得是往东南追的,便就凭着太阳和直觉,向着自以为是西北的方向行走。结果越走林越密,黄羊、狼等野生动物越多。天黑了就住树窟,继日又之。风刮了四天四夜,他们也转了四天四夜。明知不该乱走,可前面的乱走,使得他们又不得不寄希望于乱走,因为在这里很大程度上要靠自救。

这是处在浩瀚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之中,有大片的梭梭灌木和一望无际的盐碱沼泽,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人烟。春天,部队拉到这里修国防公路。大会战后,他们又被以班为单位安排在各个单独的施工点上,各点相邻二十公里,连部每周送一次淡水。据上次送水的时间推断,部队最早明天才能发现并派人寻找。林里车难通行,视野受限,若自己走不出的话,至少得再坚持两天、三天甚至更长时间才有可能碰上援兵。几天来,大家滴水未进,心力交瘁,其耐力几乎到了极限。尽管下午吃了点黄羊肉,但仍四肢乏力,举步维艰。清秀的城市兵龚岚已变得又黑又瘦,弓腰驼背,仿佛老了十多岁。本来长得像豆芽似的黄小柱更显得弱不禁风。特别是班长,原本高大健壮的体魄已变了形,颧骨突出,眼眶踏陷,始终神志不清,伤口流血不止,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正在忧心忡忡的胡飞来,突然发现班长有些动静,便赶紧告知大家。黄小柱即刻醒了,龚岚闻声也跑了过来。

夏子果然睁开了眼,迟缓地向大家探望。

都很好,你怎么样?龚岚急切地问。他是下士,是仅次于班长的第三年老兵,知道此刻应负的责任。

夏子的头轻轻晃了一下,算是回答。

列兵黄小柱眼泪掉了下来,这几天,多亏班长搀扶着他,鼓励着他,要不早垮下去了。

周围传来狼的窜动声。狼似乎闻到了架在火上的烤羊香味,或许就是发现了这几个濒临死亡的人。

夏子很吃力地说火,火。

龚岚说我知道,狼怕火。你放心吧,班长!

这里遍地是柴。天还大亮时,龚岚就和大家将附近的柴拣在一起,沿沙崖堆成一排,他们在里,火堆在外,构成了简单的防卫之势。狼是沙漠之王,凶狠残忍,不得不防。

胡飞来起身来到火堆旁,拿了点烤羊肉,嗫嚅地说,吃点吧,班长!

夏子微微摇头。

胡飞来又想说什么,只见他眼光迷离,神色恍惚,又呈昏迷状,便赶紧呼唤。

见此情景,黄小柱在旁边呜呜地哭起来。

龚岚摸摸夏子的头,焦灼地说,班长在发烧。

2

那是什么?黄小柱突然指着北方天空惊疑地喊道。

胡飞来随即望去,发现北极星下面那道弦状的模糊白带,已变幻成很长很宽的暗红色光团,诡秘可怖。这时,他感觉大家都面面相觑,怀疑这是一个与班长关联的不祥征兆,心头即刻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

夏子是公认的优秀班长。他的优秀也许缘于家境太穷。听说他从内地一个山区小镇入伍,早年丧父,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年近古稀的爷爷,大概是那种穷困地区农村青年把从军之路看成是唯一前程的人。他入伍短短四年,就赢得了一系列特荣:两次立功,一次被评为“优秀士兵”,是团里有名的训练骨干。曾先后率尖子班参加师、军区举办的大比武,每每为团增光添彩,扛回第一名的大锦旗。去年,由于为中外宾客表演军事课目,错过了军校考期,被团作为干部苗子,送到军区教导队培训。听拉水的人说,命令已到营里,就等着宣布了。这次若有不测,那自己……

胡飞来不敢想下去了。自己和班长暗暗较劲绝非仅此一次,长期以来就一直是在拧着干。

新兵下连不满一月,胡飞来就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原始本性,常常溜出营门,进舞厅、下馆子。终有一天,被纠察在地方舞厅逮个正着,结果受到行政警告处分。从此,胡飞来就破罐破摔,成了连队有名的后进兵。为了使他成为回头浪子,连队把他调到夏子的班里。夏子不仅在训练上有一套,而且也是思想工作的好手。龚岚就是在他的帮助下转化成班里优秀骨干的。对胡飞来,夏子信心十足。起初是讲光荣传统、艰苦奋斗,并运用过去的正面典型现身说教。谁知胡飞来听了嘿嘿一笑,立马用现在的反面例子进行反驳:某某一无所长却转了志愿兵,某某表现平平却突然调到了汽教队。凭什么,不就凭关系吗?什么光荣传统、艰苦奋斗!夏子听后,脸色铁青,无法应答。他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此类事时有发生,大家无不侧目,背后议论纷纷,使他们这些一线的带兵骨干常常处于两难境地。之后,夏子改变了策略,与他促膝谈心,交流思想,探讨生活的价值。胡飞来依然振振有词,说我在家每年上缴税收数万,在这还得倒吃,价值在哪?当夏子把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讲出来时,他根本不信。后来干脆就是油盐不进,正说正对,反说反对。夏子知道碰上了硬茬,就正色告他,思想不通可慢慢来,但有样东西不能游戏,那就是军纪。说得斩钉截铁,凛然难犯,说得胡飞来白眼上翻不敢再辩。靠纪律约束的同时,夏子还注重用模范行动带动他。班里争先创优,要当训练尖子班。为提高胡飞来的军事素质,夏子陪着他冒酷署、顶烈日,一起在训练场磨爬滚打。他胡飞来纵然一千个不愿意,但看着一个上士班长为了自己,不断重复着原本熟悉的动作,也实在偷懒不得。不知不觉中,军事技术得到了提高。年终综合考核时,班里真的拿了第一。然而胡飞来并没转变,他的貌似进步,只是行为上暂时收敛而已。果然,在众人的一片喝彩中,胡飞来要求调班,只是没人接纳才作罢。来到沙漠后,缺水缺菜,看不上电视报纸,没有星期假日,一天劳动十数个小时,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胡飞来更想不通。于是就消极怠工,常常不完成所分的任务。夏子批评他,他便以一种非常世故的模样似听非听。只是在夏子带人帮他干活时,才显出一丝赧色和感动,但事过境迁又依然如故。就这样,两人暗暗相抗,若即若离,关系微妙。不过夏子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像期待一尊少女雕像复活的古希腊国王皮格马利翁,但胡飞来似乎是不周山下一块冥顽不化的大青石。

3

厚重的夜幕伴着清秋潮湿的空气压迫下来。胡飞来感到胸闷气短,有些意乱心亏。不论口头上是怎样的不服,可内心对班长还是敬佩的,尤其是班长的诚心令他万般感动。他本不想转变,因为实在看不出服役三年,除了一大笔经济损失外还能有什么收获?但他已明显感到,自己的许多观念已不由自主地受到巨大冲击。他原是非常崇拜父亲的。新兵时,他在团政治处印制的问卷调查里,就这么填写的。父亲没多少文化,却挣下了数百万家产,拥有七八个经济实体,成为当地首指一屈的富商。父亲有句名言:钱是个好东西,它既能生钱生物,也能买名化利。父亲就是靠着它给希望工程捐款十万,当上了电视、报纸一再宣传的先进人物。他曾自信的认为,凡事只要用钱开路,就一定能逢凶化吉,万事如意。可自从踏上军队门槛,这种观念就像一个破灭的神话叫他尴尬了再尴尬。

他正在父亲属下一公司当经理时,征兵部门却找上门来非征他不可。他一下傻了眼,他过的是什么生活?他主要负责批发,而且大都是批给父亲属下的公司,既无大的风险,又不怎么劳神,一年到头都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好时光。加之他和本地另一富商的漂亮女儿处上了对象,正甜甜蜜蜜,过着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生活,怎么能适应那清贫寡淡、紧张艰苦的兵生活呢?于是在一天,他和父亲一起拿着三万元支票来到征兵处,豪气十足的对征兵办主任说,这钱收下吧,算做支援国防,也算做我们不尽义务的补偿。谁知那主任不屑地说,你交一百万也没用,义务必须尽。他和父亲惊讶了,这年头,最不值钱的怕就是义务了,难道三万元还买不来吗?他父亲开始拉关系、走门子,那主任知道后扬言,如若不去,就要对薄公堂,告他拒服兵役。他父亲退缩了,做这样的被告,不仅输定了而且会名誉扫地。那用钱买来的荣誉、地位本身就很脆弱,哪经得起法律撞击。胡飞来第一次尝到了金钱失效的滋味,以至他入伍后,不论如何表态说当兵光荣,他明白其实自己是万般无耐像被抓壮丁一样来到部队的。

在军营,他更是觉不出钱能带来什么光荣和气派。家里寄的零花钱,都被连队集中储存,一个子儿也不能动。他多次请班长、排长吃饭,不仅请不动,还露出了贿赂之嫌。他曾向指导员提出,连队文化生活太单调,愿意无偿为俱乐部购置一套家庭影院,条件是取消装在档案里的处分,结果竟遭拒绝。

还有件事令他至今羞愧难当。开进沙漠不久的一天夜里,列兵黄小柱突然在被窝里哭起来。经再三询问,才明白是他母亲患了病,因无钱住院,已在家中躺了月余,实在无耐才写信给他,他一个月薪只有二三十元的新兵有什么法呢?大家十分同情,一致建议夏子班长向连队报告并进行募捐,很快得到了支持。胡飞来觉得显头露脚的机会来了,于是故意留在最后,待人们十元八元的捐过后,他一下拿出五百,使捐款数额骤升到八百元,果然赢得全连一阵热烈的掌声。指导员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请他在台上谈点感受。他竟得意忘形的讲起来,什么雷锋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什么自己的老父亲曾给希望工程捐款十万,自己不过是向他们学着做一点等等,话虽闪光但又分明溅着油星。仿佛他父亲早已是雷锋了,而他自己也和父亲一样了。好在刑不上有功人,大家嘻笑着把他送下了台。这种热烈气氛,使他得到了空前满足。谁知没过多久,黄小柱就向连队报告,家中先后收到八百和一千两笔钱。这一千元是谁寄的呢?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公开查询,并问是不是胡飞来?胡飞来说不是。指导员说,不要不好意思,是就是。大家这时也认为应该是他,于是都用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胡飞来一下慌了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多么的荣耀,可他不配承受。当大家终于明白是闹了误会时,那由衷的敬意立刻被转移了。像头上的光环突然失掉一样,使他内心深感羞耻,自己为什么不捐呢?捐了区区五百倒也罢了,怎敢大言不惭,把自己、老父亲与雷锋相提并论?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他悄悄观察大家的反应,虽无明显变化,可总觉得在无名英雄的衬托下,自己的过份张扬已弄巧成拙,把最初的意愿推向了反面。因为在大家眼里,钱固然重要,但钱之外的精神品位似乎更受注目。自己缺的就是这些,自己的难堪也许就在这里。

胡飞来叹口气,感慨不已。军营确实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没有市场经济的法则,没有无情无义的竞争,尽管也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毕竟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始终吸引着你,引导着你,使你走上一个高尚的人生境界。

4

火声毕毕剥剥,几株枯树在火光中显得狰狞怕人,北方夜空中那奇异的光团仍在扩大。

想什么呢?龚岚来到胡飞来身边躺了下来。

我,我想我自己。

你也是,怎么拿炸药炸狐狸?

我这是……胡飞来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唉!你和我当年一样啊!龚岚充满责怪地说,我高中毕业后就在家待业,没法子才来当兵。开始也不适应,懒散惯了,什么都不想做。喝酒、跳舞、压床板我都干过。后来班长就苦口婆心地开导我,使我认识到,人要活得有价值,就得有点理想、抱负,不能仅仅为钱和贪图享乐……龚岚缓缓说着,话语里无不透露出对班长由衷的钦佩和感激之情。

胡飞来的心渐渐揪在了一起。自己何尝不也承受着班长的热诚帮助?只是给完全辜负了。

你知道班长的家世吗?龚岚问。

胡飞来说具体不清楚,他家不是很穷吗?

哪里!他出身于一个很不平凡的家庭。

噢?

他的爷爷是老红军,五五年曾授中将军衔,不过已离休好多年了。他的父亲也是军人,七十年代末,当他才六岁时,在南疆一次边境冲突中牺牲了。母亲是个中学教师。

是吗?胡飞来万分惊讶,想不到夏子竟有这样的背景。说既是这样,他为什么还来当兵呢?

这是他爷爷的意思,更是他本人的志愿。他爷爷你没见过,很有军人风度呀!八十多了,腰板还很硬朗,笔挺笔挺的,说话声如洪钟,走路脚下生风。本来他离休的地点在省会,可非要回老家不可。夏子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大概是近朱者赤吧,夏子也很喜欢军人生涯,也想象着有天能像爷爷一样驰聘疆场,建立功勋。他认为军人所从事的,是世界上最生动最崇高的职业。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去年回去探亲,正好在他的家乡小镇转车,他托我给他爷爷、母亲带些边疆特产,才发现了这个秘密。回来后,他反复交待要我不要说,他不想借爷爷的光。

胡飞来愣了愣没再说话,这时又听龚岚说,你知那一千元是谁寄的吗?

谁寄的?夏子!胡飞来蓦然醒悟。

龚岚点点头,说是我亲自替他寄的。

有了刚才的介绍,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胡飞来的心有些颤栗。像阳光普照大地后,美丽的鲜花与腐朽的枯草同时暴露一样,胡飞来看到了自己卑俗的内心世界。夏子的一千元,绝对是高尚而纯洁的,而且很可能是爷爷养老的一部分退休金。而自己的捐献,很大程度上却是为了内心深处那点虚荣心。当年爸爸捐款时,他就对报纸上宣扬的“献爱心”动机有过怀疑。因为爸爸事后说,不捐行吗?这是时髦。爸爸什么都有了,就缺好名声。

胡飞来又想到班长的伤,他完全是为大家。

中午时分,他和黄小柱在前面探路。当走到一突兀的沙崖前时,突然发现坡下正发生一幕狼羊大战。一只灰色的个头很大的狼,在凶狠地扑咬着一只看上去比它小不了多少的黄羊。羊渐渐不敌,已在作最后的挣扎。夏子决定夺回黄羊,黄小柱说等等吧,龚岚和胡飞来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呐!他说来不及了,狼会引来同伴把羊拖走的。狼没什么可怕,狼见了人如羊见了狼一样。说得黄小柱勇气倍增。当他们杀呀冲呀气势不凡而又几乎是翻着滚下去时,狼果然撒腿就跑。没料到黄小柱滚下坡后就爬将不起,他自己在距黄羊一米远的地方也摔倒在地,连起着精神威摄作用的呐喊声都停止了。形势急转直下,已逃出几十米远的狼扭过头,惊愣了片刻,又呜呜地奔回。夏子拼命站起时,狼已与他怒目相对。不等他站稳脚跟,狼很懂战术似的猛扑上来直取他的脖颈,他忙闪身,被狼半得逞地咬住了右肩,拖倒在地。他一翻滚,肩膀的肉连同衣服被撕扯下来。紧接着,狼又冲上来,他仰面朝天,狠命一脚,狼被踢了个后翻。这时,黄小柱已从地上站起,啊呀杀呀地重又大喊,狼一惊,后退了数米。他趁机抓起一根柴棒抡去,狼这才悲鸣着向密林逃去。整个过程也就三五分钟,待胡飞来和龚岚闻声赶来,夏子已昏迷过去。

这只羊对已处于绝镜的全班来讲,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有了它,这几天甚至一周的食物已不成问题。班长也许因为此才拼死相夺。可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会怎样呢?老父亲由于生意长年在外,碰到不少歹徒抢劫之类的事,身高马大的父亲从没做过一次英雄好汉,总是明哲保身。他深知那是多么的不义,可又深信事事以父亲为楷模的自己绝不会强到哪去。

胡飞来猛然发现自己以前的生活浑浑噩噩,而班长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5

      班长又醒了,龚岚悄悄说。

胡飞来一听,赶紧望着班长,只见他眼光混浊,神情痛苦,命若游丝,心头不由一酸,哽咽地说,班长,是我不好,害的你这样。

夏子轻轻地摇头,要他不要这么说。

不,班长,我要说给你听。几个月前,我给对象写信,说这里有许多珍贵漂亮的红狐。谁知她回信说,想穿一件时髦的狐皮大衣,要我搞上几张。我偶然发现帐蓬后面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洼咸苦的水,每到傍晚,便有狐狸、黄羊什么的出现。于是就埋了几管炸药,藏在远处用电雷管引爆……

龚岚瞪大了眼,黄小柱怒容满面,夏子却咧开嘴,以微笑的方式表示宽容。

胡飞来更为感动,说班长,出去后当牛当马,我一定好好干,为你争气。这次责任全在我,判刑、劳教、开除军籍,我全担着,决不连累你。胡飞来掏心露肠,信誓旦旦,真情伴着泪水一起涌出。

夏子的眼光更加和悦真诚。稍顷,他又慢慢游移着目光,当对着龚岚时,突然奋力地说,龚岚,你……一定……要把大家带……出去!

我们一起出去,班长!龚岚眼泪涔涔地点头。

夏子把目光投向天空,似乎正对着那奇异的光团,滞呆了一会,又缓缓闭上。

火小了,在夜幕的衬托下,显得无屏无障怵目惊心。

狼!黄小柱低低地指着远处惊叫。

林子里出现一对对绿色的豆光。

你们守着,我来加火。胡飞来说着便抄起柴棒,来到火堆旁。只见周围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几十只狼,个个似凶神恶煞。他平素连狗都怕,现在却没有一丝胆怯,甚至希望有一两只冲进来,把他咬伤或者咬死,这也许是最好的补偿办法。火势大起来,呼呼发响,狼没冲进来,反而惊惧地一个个掉头便跑,留下几声叹息似的嚎叫。

胡……飞来……回来…了……好……好!夏子突然叫起来,双眼紧闭,呼吸短促,鼻翼蠕动的利害。

胡飞来闻声赶紧跑回。

爷爷,你……你……夏子又喊,喊得反常。

可能是长时间发烧引起的幻觉。龚岚伤心地说。

胡飞来一听,失声痛哭,班长,我对不起你呀!我不是人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吧!

夏子没有睁眼,而是平静下来。不一会,他又喊起来,喊得眼眶满是泪水,并且愈喊愈含糊,时而伴着骇人的抽风。

如是三四次,一次比一次严重。看着班长的痛苦状,大家的心都要碎了。

看天空!又是细心的黄小柱惊呼。

大家望去,只见北方天空上那暗红色带状,已衍化成几十公里宽的红色幔帐。像无数颗红色信号弹升空时所放射出的鲜艳红光,显得非常壮丽。一时都惊呆了。

极光,这是北极光。龚岚忽然破译出这一天文奇观。

胡飞来这才想起应该是极光,因为这里属于高纬度地区。

待大家回过神来把目光重新投向夏子时,发现他的脸已歪向一边。龚岚伸手一摸,头部有些冰凉,那急促的鼻息声已停,突然失声大叫,不好了,班长!班长!胡飞来、黄小柱更是拼命地哭喊起来。

夜幕沉沉,火光闪烁。夏子的脸显得十分平静,安然的躺在他们中间。

当大家再把目光盯向天空时,那壮丽而短暂的红色幔帐早已消遁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中。

6

在夏子他们迷失的第六天,才被部队发现。于是紧急动员,兵分数路,在当地哈萨克、维吾尔等牧民的帮助下,寻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距公路四十公里的沙漠深处,找到了他们。三人已奄奄一息,固守待援,完全依靠黄羊肉在维系生命。经抢救,全部脱险。

此时,夏子的命令已到连队:一排长,少尉军衔,时年二十二岁。

 (本小说首发于《山东文学》1998年第8期,并获该刊当年度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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