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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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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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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鸟

张国栋      

1      

女研究生迟花朵不想活了。

她躺在床上,耳旁飘来苏靓靓“我心永恒”的哼声。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一部外国电影插曲,苏靓靓靠着它赢得了极大声誉。当她在全校联欢会上用英文演唱时,竟和电影里唱的不分彼此,顿时引起全场轰动,成了人人心仪的校花。迟花朵轻轻地睁开眼,谁知眼光一下被吸住了,正在换衣的苏靓靓身材苗条,曲线优美,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灯光下的皮肤泛着乳白色的光……看着看着,不由闭上眼,一股莫名的冲动和妒火在胸中升腾。待睁开眼时,苏靓靓已穿好衣服,在镜前做最后地回眸,然后拿起精致的蛇皮小袋,得意地走出门去。

屋里静了下来,不一会便静得虚无漂渺,静得孤独忧伤。

迟花朵慢慢坐起,目光茫然地触到面前的镜子,现出了一张枯黄并分布着不少斑点的脸,内心不胜羞愧。她知道这副模样,是自己整个人生的悲剧所在。这个世道,人们太注重容貌。上大学至今,没有人向她示过爱,人们对她的赞赏也仅限于学业的优秀。甚至有人断言:大凡容貌秀丽的女孩成绩都差,长相一般的女孩成绩都好。美在愉悦的舒适里蚀化着需要艰苦付出才能开启的聪明智慧,丑却能在美的尴尬参照系中生出一种类似仇恨般的奋发动力。她厌恶这种理论,甚至厌恶长得漂亮的女人,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她们如鱼得水。

苏靓靓就是如此。入学不久,就成了学生会的领导,挂上了许多令人羡慕的头衔。不仅如此,在恋情上也有着说不尽的浪漫。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频频移情,留下一大串被讥为是大众情人的风流故事。那个年轻的英语助教,被媚得失魂落魄,一见她就变成了学生,当信已为真爱的死去活来时,她突然提出分手,叫那助教惊讶的有嘴合不拢,只好喝下老鼠药自我了结;那个校报的副刊编辑,倒经常向她讨教诗歌,两人志同道合,共同信奉起弗洛伊德,追求性欲解放,谁知好景不长就反目成仇,劳燕分飞;最近又看上了校办公司的总经理,校长的三公子。那公子风流倜傥,有钱有势……

连导师也忍不住告诫她:不要做逾矩的羊,总有一天会被狼吃掉的。苏靓靓转过脸竟说,狼就狼呗!被吃前总一番妙不可可言的温柔可享。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愿意接近她,讨好她。而与她同住一室的自己,简直成了反衬。有个故事就是这样讲的:一姿色超群的妇人,每逢上街,就专门召个丑女作伴,让人们从强烈的反差中感受她的美丽。她就是那个丑女。虽然苏靓靓不断地示好,甚至为自己的光芒四射荒谬地表示歉意,但她却从来不屑一顾,在精神上俨然是个霸主。于是长期来,两人虽然表面亲亲热热,但内心却距离遥远。关键是苏靓靓太靓,太靓就是个错误,她既无法更改也就无法原谅。

当然,导致迟花朵心死的并不是这令人难堪的生存形象,而是自己心中的齐。多年来,他给自己带来了热诚的关爱和生活的希望。虽然不少现代青年崇尚并患上了奥地利哲人洛伦次所说的“嗜新症”,喜欢不断变换情境对象去体验爱情的新鲜,可自己仍钟情于梁山泊与祝英台那种古老的爱情专一。她爱他,把他视作精神的太阳。可现在他居然来信提出分手……

想到这里,便拿出纸笔写道:自愿去了的我与别人无关。迟花朵亲笔。

看着自己的名字,迟花朵难过起来。这个名字土得掉渣,满含讽刺。上大学时本要换的,可老父亲却颇感伤心。父亲为了供他们兄妹上学,每年都卖血攒钱。两个哥哥都是初中到头,唯有她读高中读大学再读研究生。父亲没上过一天的学,自然不能在文化上帮她什么,唯一拍板定案给她留下一点文化痕迹的就是“花朵”二字。他不能承受不再喊她花朵而喊其他名字时那种似乎不属于他的陌生刺激。她的名字体现了父威父爱,蕴含了独创独有。于是花朵就花朵,中国人的姓名文化里,有多少不带着父亲的印记呢?自己去了,他们自然会痛苦的,但以自己的无望,在日后所带给他们的失望,也许会比痛苦更甚。还有导师,这位国内外古人类学界有名望的教授,曾不无自豪地说,在世人浮躁无利不起早古人类学后继乏人的今天,竟有两个聪颖的女子献身其中,实是他晚年一大幸事。他决定亲送女弟子毕业,然后光荣退休。自己这一走,导师是无法善终了,但总不能为此就苟且偷生。至于去了的方式,要突然,要不露声色……

2      

醒醒!喂!

似乎有人在叫,迟花朵睁开眼,是苏靓靓。又望望窗外,发现天已大亮。真没出息到顶了,向人类诀别这样的大事,怎么正谋划着就睡着了?苏靓靓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赶忙找自己写的条子,发现还在枕头下面压着。于是赶紧藏好坐起,面容调整得温和自在。

你猜猜我昨晚梦见什么了?苏靓靓满脸灿笑。

梦见什么,准是好事了。

你还真说对了,我梦见我有情人了。

情人?你难道没有吗?

我说梦里的,你看奇不奇?

奇什么?快说说!迟花朵装出和往常一样,眼里透出浓厚的兴趣。

好像是我在北方上大学时的事。一个比我高一届的美术系的学生,正在野外写生,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当模特,说寻我寻很久了。我也像早有所盼似的,竟然说那得看你能不能追上我。说罢我便跑起来。

结果怎样?迟花朵把笑容放在了脸上。

结果他就追起来。我跑呀跑,终于被追上了。

有意的吧?可不要食言呀!

食什么言呀!

做模特呀?可是要全脱衣服的哟!

哪能呢?苏靓靓说着口吻里已含着羞涩。

不会吧?既是情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讳的,你们……

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梦啊!苏靓靓有些嗔怪。

迟花朵笑出声来,问你喜欢画画?

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我父母亲是北方那座城市文化厅的干部,我又是个独生女,小时就跟着父母画了不少的画,可惜后来没有坚持下去。苏靓靓有些遗憾。

迟花朵知道那座城市,也知道她的父母亲都是具有很高层次的知识分子,和自己的家庭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那人不仅会画,而且气质特佳。你是不知呀,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是多么的令人上心。

和三公子比如何?

外貌很像,不过一个是艺术型的,一个商人型的。你看怪不,由于形似,三公子的形象就不知不觉的美好了许多。

唉呀,其实就是三公子,人家托于梦你,想你啦!信不,冥冥之中,人的心灵感应是相通的。

苏靓靓点点头,表示认同。

迟花朵的热切态度也超过了以往。继续说你呀,真有福份,连作梦都碰上白马王子。

什么王子,那是梦。苏靓靓将“梦”字拖得很长,并上下起伏。说罢忽然想起什么,说昨天我碰见导师了,催问我们的论文。我觉得你的《原始先民迁徙北美的猜想》选题很好,说不定能引起学术界轰动呢?迟花朵根据古老而繁多的部落语言及身体方面的变化,认为首批亚洲人可能在第一次冰期到来之前,也就是四万年前而不是通常说的一至两万年前迁徙美洲。那时的白令海峡尚未被海水淹没,北美也没有被冰川覆盖。现代北美土著人的语言彼此差别很大,因此必定经历了数万年的演变。

还没最后定稿,你的呢?

我又换了题目,叫做《对偶婚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历史定位》。

这个更明确了。你这篇导师也再三肯定的,很有价值,许多人类学家长期来漠视对偶婚的伟大作用,应该不同凡响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我也这样想。对偶婚其实是古老爱情的萌芽,是对原始社会时期群婚泛爱的否定,是人类两性情感向纵深发展的一次重大突破。我们得抓紧了,导师好像很急。苏靓靓说。这学期除了正常的学习任务外,她们还各要完成一篇重要的论文。迟花朵的论文是国内一家著名学术刊物的约稿,苏靓靓的论文则要参加在东南一个海滨城市举行的国际学术会议。

我也很急呢?迟花朵说着装着一副急相,心中暗自得意。她一面庆幸自己的戏演得像,一面又惊讶苏靓靓今天的直露,居然连情人的梦都告诉她,看来还是想和自己套近乎,那就套吧,反正套不了多久了。

3      

迟花朵站在教学楼顶部的眺望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超脱。这座据说是外国人捐资修建的楼不仅有六十多层,可以雄视全市,而且最上的一层完全是哥特式艺术风格。尖拱券线条轻快,小尖塔造型挺秀,白立柱修长庄重,给人一种向上升华、天国神秘的感觉。迟花朵喜欢这种感觉,在天国里飞升,正是许多人想脱离俗世的愿望。

残阳在西天悬着,天空很蓝。校园里,人们像蚂蚁般匆匆行走,那一排排古朴的建筑,掩没在茂密的法国梧恫树下。这所地处内陆腹地的综合性大学,历史悠久,驰名中外,有上万名大学生,近千名留学生。六年前,当自己考进来时,曾是多么的自豪呀!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就是期望有一天能从这里走出国门,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现在一切都将永别了,谁也不会知道,在这样的晴空里,一件震惊学校的事正要发生。迟花朵闭上眼睛,准备体验最后时刻的生命感觉。

花朵!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呀!

背后传来了叫声。迟花朵一颤,猛然回头,是苏靓靓,心想她怎么来了?

苏靓靓掏出手绢擦擦汗,满脸笑容地说走罢,跟我吃饭去,三公子请客。

人家请你,我去干啥,不去!我还有事呢。

怎能不去?就是要你去,我才去呢。咱们入学以来,还没在一起吃过饭呢,你说是吧?

这,我总觉得不好。

怎么不好,不就一顿饭吗?不见得街上那么多饭店,天天爆满,你不吃就认为没人吃啦?走吧!他一会就来。苏靓靓说着一把拽住了她,把她拉到电梯跟前。

迟花朵只好跟着她下楼,来到住处。

化化妆吧,你化点妆其实很好看的。苏靓靓说着便替她打扮起来。不一会,镜里出现一个淡扫娥眉轻点朱唇的迟花朵,确实比以前漂亮多了。

迟花朵像机器一样,让苏靓靓摆弄了半天。心里只是在告诫自己,看来今天又得演戏了,一定要镇静,千万不能让她发现。于是,尽量装出无事一样,时不时还害羞地笑笑,说我从不打扮的,这样真的好吗?

这时,楼下响起小车的喇叭声。苏靓靓说来了,下去吧!

楼下,西装革履,高大俊伟的三公子已笑容可掬的立在车旁。见她们到来,立刻打开车门,还像电视里接待重要人物那样,把手放到门顶,弄得她们不得不从他的胸前腋下钻过。车里还坐了一个人,三公子介绍说是个什么经理,那经理谦逊无比地朝她们笑笑。迟花朵明白可能是专程陪她的。

车子载着他们穿街走巷,来到一家外表装饰很气派的酒店。门口站着两个标致的迎宾小姐,穿着旗袍,人一晃动,雪白的大腿便了露了出来。他们被殷勤地请进门里,带到一个宽大的房间。里面有餐桌、沙发、大屏幕电视、卡拉OK等。迟花朵有些眼花,知道这是一个也许只有大款才能来的去处。

三公子温文而雅,举止潇洒得体。落座后,先是递上菜谱请迟花朵过目,迟花朵哪里敢点。苏靓靓说,点罢,尽管拿好的上。迟花朵只好接过,翻开一看,妈呀,差点叫出声来,哪里是菜,都是高档的时装呀!少则百儿八十,多则几百上千,而且菜名花里呼哨,闻所未闻,根本不知是什么东西。就摇摇头,把菜谱递给苏靓靓,说还是你们点罢。苏靓靓又扔给了三公子,三公子看也没看就点了十几个菜,有空中飞的,海里游的,林里跑的,家里养的,地里种的,不仅素荤搭配,讲究特色,而且有助美容,延年益寿。迟花朵悄悄估算一下,仅菜金就逾千元了。

菜很快上来了。三公子给她们倒了一种度数很低的红酒,然后和那经理一起,端起白酒,劝将起来。尤其关注迟花朵。说听苏靓靓多次讲过,她是一个少见的才女,曾在联合国获过奖。今天能坐在一块吃饭,真是三生有幸。以后若成了居什么夫人,千万别忘了他这么个小人物。迟花朵一听就知道苏靓靓在糊弄他。去年她用英语写的一篇论文刊在国外一家杂志上,并获了本年度奖,可这哪里是什么联合国奖。那个经理紧跟着也频频举杯,说是连总经理都觉得三生有幸,那他是三三得九,九生有幸了。苏靓靓更是一唱一和,仿佛她已成为居里夫人。一时间,迟花朵成了中心人物。大家忘了,居里夫人探索的是未来,而她的研究,不过是远古洪荒时期既定的存在。虽誉得离谱,听来却十分顺耳。今晚她听到的赞扬可抵得上有生以来的总和了。她明白,这都是苏靓靓的意思。目前,三公子正在狂追,照顾好了她,也就算照顾好了苏靓靓。这种情况下,不能过分拿捏,只好也频频地应酒,不停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谢谢谢谢,不一会便喝得满脸通红。三公子见机不断变幻着喝法,翻牌、数数、猜迷,使气氛更加热。

酒兴一浓,三公子就口若悬河的发开了宏论。说在各阶层中,生意人是社会的中坚,也生活的最为舒适。知识分子就不行了,得头悬梁锥刺骨,得忍受清贫,得过一种寂寞的日子。总之得像清教徒一样具有殉道精神。我那身为校长的父亲,国内外也算个知名的学者,结果怎样?比我多的不过是飘飘无影的名望和实实在在的艰辛。从收入来讲,大半辈子的工资加起来有时抵不上我一笔生意的进项,在浪漫生活的体验上与我更是没法相比……

不见得吧?苏靓靓放下筷子,瞪着眼揶揄道:生意人算什么中坚,间隔的间,奸商的奸还差不多。且不说知识分子的待遇正在提高,有的教授年薪已达十万,单说知识分子的殉道精神也是永远值得称道的。他们把学术当神职,把治学当出家,在寒冷而痛苦的时刻,为人类的理性守夜,正是国家的灵魂所在。如缺少了这些人,哪里还有社会的发展进步?哪里还有你们生意人的活动空间,哪里还有你们的高收入和花花情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迟花朵想笑,她第一次见苏靓靓这样义正辞严,锋芒毕露,说话毫不客气。三公子本想自吹一下,以示从商的光荣,并不惜拿自己的老父亲做比较,谁知投鼠忘了忌器。苏靓靓和她正在攻读硕士,怎么说也算个知识分子。

三公子自知失言,弄巧成拙,只好连连陪起了不是。说好好,其实我是很敬佩知识分子的,也想去求学问,可吃不了那份苦,才退而其次求起钱。算我说错,自我罚酒,自我罚酒。说罢自己喝了一大杯。

苏靓靓也不再计较,看看迟花朵,说不喝了吧?再喝说不定他又出什么洋相了。

迟花朵点点头。

公子说不喝了就唱歌。说着便率先献歌。迟花朵感到,三公子的歌喉很不错,歌词也很新潮,都是当前流行的情歌。几首之后,三公子便拿起歌单到迟花朵面前。迟花朵有点恐慌,赶忙推辞。多少年来,她很少学过一首完整的歌。可三公子不依,说别谦虚了,给我们略露一手罢。迟花朵无耐,只好哗哗地翻起了歌本,幸好看见一首在中学时唱过的“义勇军进行曲”,谁知唱到中间差点升不上去,唱到最后却又几乎降不下来,急得大家一个个张着大嘴,仿佛在替她用劲。好不容易唱完了,大家度过难关似地拍起了手。

接着是苏靓靓,唱得和三公子一样出色。最后一首是三公子专门为她点的“我心永恒”。

苏靓靓高兴得眉飞色舞,待屏幕显出画面后,就唱起来:

夜夜在我梦中

见到你感觉你

我的心仍为你悸动

……

怨命运总是捉弄

缱绻时太匆匆

留我一世一生的痛

……

星光下我们紧紧相拥

无论将来是否重逢

我的心永远守候

只望来生与共

大家静静地听着,都被那火一样的绝世爱情感染了。迟花朵更是感动,以往听她唱,是带一种酸涩情绪听的,很不顺耳。现在听来却是那样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于是就和大家一起拼命地叫好鼓掌。

之后便是跳舞。公子和苏靓靓一组,那经理立刻上来和迟花朵一组。跳了几曲,位置就调换一下。迟花朵不大会跳,可两位男士舞步熟练,很会带人。她自然随势居然也配合默契并又受到了许多的夸奖。及至午夜,大家才结帐离去。

回到住处后,一向认为三公子浅薄的迟花朵,说起了他的好话:人潇洒,会生活,懂享受……

苏靓靓听后哼了两声,说他呀,是个花花公子。

迟花朵觉得话不好接了,这不是大家在背后的评语吗?她若再继续夸奖,便有吃人家嘴软的奉承之嫌。于是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那充实而兴奋的情绪,像鸟儿掠过天空一样,没留一丝痕迹,代之的是涌来无穷的烦躁和空虚。甚至觉得今晚苏靓靓拉上自己,不过是为了炫耀,抑或把自己当成反衬罢了,像那个美妇人所召的丑女。即使她没有这样的动机,客观上也会有这种效应。越想心里越灰,觉得一切都没改变,自己得依然前行。

4      

春寒料峭,风儿清凉。

迟花朵仰望着天空,一弯残月在西天挂着,教学楼的顶部模糊一片,像个怪兽似在空中向她召唤。一颗流星从上空划过。

迟花朵鼓起勇气走向教学楼时,忽儿身后有人轻轻地叫,转过身来,原来是苏靓靓站在身后。怎么又是她,难道发现了什么,不会吧?

怎么不睡觉,要受凉的。苏靓靓关切地问。

我,我在这里走走,睡不着。迟花朵有些失措,你怎么来了,快回吧,我一会就回。

陪陪你吧,我也睡不着。

迟花朵说谢谢,立刻装着失眠后需要人陪的样子。

两人围着教学楼前面的足球场转起了圈子。

你真幸福!迟花朵低沉地说。

我?苏靓靓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稍顷叹了口气又往前走,说其实你比我好。

哪能比你好。迟花朵说。

我有多少故事在传,你知道吗?苏靓靓说。

迟花朵有些发愣,那些羞于启齿的传言难道她已知道?心里虽如此想,嘴里却说,我不清楚,不过那有什么,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怕什么!

谢谢,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迟花朵没有吱声,只是在黑暗中点点头。

我对外语有着浓厚的兴趣,来校后自然就被那个英语助教所看重,并特意给了我许多帮助。一天,他用英语给我写了封求爱信。我虽有些恐慌,但也没有反对。他文质彬彬的,既热情又主动,我很感激他,也愿意进一步接触。于是就一起外出吃饭、看电影,在别人眼里这就是在谈恋爱了。时间一长,我就发现这人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缺乏情趣,完全一个书呆子,竟然事事听他妈的。他妈可能是哪个单位的领导,官气十足,颐指气使。第一次见我就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说,嗯,条件不错,我同意你们来往,以后结了婚要如何如何。我一听就火,你同意算什么,我同意了吗?而那助教把他妈的同意当成了圣旨,高兴的不得了,逢人便吹。你说这样的人能继续谈吗?

迟花朵还没有吱声,她对助教也是有看法的:高度近视,老是贴着人脸看,动作像女人,走路慢腾腾,话声又细又低,连上课也是慢条斯理,让人着急。当时,她就怀疑,苏靓靓怎么能与这样的人长相厮守。

后来,他提出共同译书,我也拒绝了。

迟花朵想想也是,在目的上一个不在译书,一个不在恋爱,也就很难合作。

我提出分手后,那助教就托了许多说客。他那高傲的母亲也亲自找我,说他们家多么有地位,儿子多么内秀等等,求我还是不分手的好。我感到无聊极了,这是求的事吗?见恢复无望,那助教就以死来威胁,说这辈子非我不娶。听说有天夜里还真吃了老鼠药,被送到医院。我听说后,就到医院看他,说很感激他,但此类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希望他看开点。她的母亲却满怀仇恨地编排我的坏话,说我起先同意了,后来又背约变卦,骗她儿子;说我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和别人如何如何……

迟花朵边听边回忆他们的交往。第一学期,那助教确实经常来找,两人也一块出去过。可苏靓靓对他的态度,从来就没给人一种恋人的感觉。那助教说非她不娶,可事过不到半年,就奉母之命,闪电般地和别人结婚了。

去年,我在校刊发了首诗,就和那个副刊编辑认识了。那是个不修边幅、生活邋遢的狂小子。每次我去编辑部,他都大吹大擂。说他发了许多东西,每月稿费是工资的数倍,稿约如雪。夸我的写作很有潜力,不如改攻文学,前程一定不可限量。现在男作家成名难,女作家就不一样了,特别像我这样,想成名更是易如反掌。他在文艺界的大腕朋友很多,随便抽出一个,都能让我在全中国亮相。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凭着自幼对文学艺术的喜爱,竟有些当作家的幻想。当我表示出这种意愿时,他却提出要和我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我说慢慢看吧。他认为我已默许了他,即刻表现出了强烈的占有欲。除了不断地灌输弗洛伊德的泛性论外,还生着法子诱惑我。有次,他让我喝了掺有令人兴奋的饮料,使我不能自持,差点被他占有。我认为还远没到那个份上,只想好好了解他,学学创作。他写的那些诗,都很艰涩,可他说这是中国第六代先锋派的代表。有次他拿了首最为得意的诗让我赏析,什么“老树许嫁给天空,天空竟忘了婚期……现在生出了未来,未来却迷失于现在……老马不识途了,只好由乌龟在前面带路……”我说不懂,有点像精神病患者的呓语。他竟说这就对了,先锋派诗的主要特点就是似是而非,读不懂才证明诗作的成功。如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谁都看得懂还有什么意义。他说准备出一部划时代的留给这个世纪中叶才能读得懂的诗集。我无法跟上他的天才思维,但看到他的诗被杂志社一篇篇给退了回来,他说这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苏靓靓语调很慢,就像她的步子一样。

就在我对他难以理解时,他又宣布暂不写诗了,要另写一部也是划时代的中国第一部虐恋小说,并愿意与我合著。说此书一定能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引起轰动。在文学史上,以一部作品奠定文坛地位的并不罕见。这种带有史无前例特征的机会,望我不要放过。当我看了他的故事梗概后,立刻警惕起来,什么虐恋文学,完全是色情暴力小说。说不敢沾光,要成名还是一个人的好。他对此大为不解,讥刺我是一个不懂得超时代语言的人,这都是沉缅于古人类学的错。他原认我这样的老古董早已在社会上消失,想不到还有死角。他已和出版社联系了,人家叫他赶快写出,稿酬从优。为了证明他写的东西很有市场,他将以往写的小说拿来我看,谁知全是摆在地摊上那种让人脸红的两性隐秘。他看出了我的惊讶与鄙夷,便说英国作家劳伦斯写了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在当时遭到多少非议,现在呢,像金子般的在世界各地闪光。要有前瞻眼光,像智者一样见于未萌。他不断暗示我要看到他的潜力,别成为千古笑柄。他期望我能成为一个狂热的追求者,并将这种追求衍化成一个伟大的令后人唏嘘不已的爱情故事。他如此的虚伪、浮躁,使我彻底失望了。对此,他原形毕露,一反常态的给人说,我如何的轻薄,与他多次发生关系……

这个三公子,认识时间不算太长,似乎还谈得来。究竟将来如何,也只有再看看了,希望你多参谋参谋。

苏靓靓停止了叙述,默默地走路,仿佛完成了一件艰难的大事。

迟花朵相信苏靓靓的话。以她的直观感受,苏靓靓应该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她虽然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那是因为木秀于林风摧之的缘故,自己不也在暗中有些嫉妒吗?至于那些流言,决不可信。恋爱的隐秘性,使得许多真象难为人知,倒叫那些中伤者得了大逞。对于三公子,她不敢说什么参谋,不过似乎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两人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但内涵相异。三公子的高贵,隐含着权势和富有,是对芸芸众生的蔑视。苏靓靓的高贵,却隐含着崇高和孤傲,是对平庸生活的不甘。但也不好说,优势互补也许能成就一桩美满姻缘。再说自己即将恹恹别世,哪能顾得这里的许多。

你的齐还好吧?苏靓靓忽然问道。她知道迟花朵和齐的关系。

也许是受感于苏靓靓的坦率,迟花朵说他和我分手了。说罢就低下头,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苏靓靓停顿一下,接着又快步跟上她。半天才说,别灰心,感情这个东西只要真正建立了,就不会轻易丢弃,说不定他很快回头的。

不会了,迟花朵痛苦地摇摇头,蹲在地上,哭出声来。口里喃喃地说,他不会回头了,不会回头了。

苏靓靓也蹲下身来,静静地陪着她。过了一会,才慢慢拉她起来,说我们回吧,人有时会犯糊的,不犯糊那是天使的梦想。既然是糊,就总有清醒的一天,关键是自己不能绝望。不然,万一他回头找你怎么办?

迟花朵心里是真的绝望,经她这么一说,尽管不怎么相信,情感上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5      

迟花朵刚从饭堂出来,就看见苏靓靓站在门口亲切地朝她微笑。自从那晚谈心后,两人的感情距离就拉近了许多。

周末了,跳舞去吧?苏靓靓甜甜地说。

跳舞?迟花朵眼里闪出异样的光。

对呀!那天不是跳得很好吗?

那算跳舞?我不行。

去吧,就我俩。你看看周围的人,一到周末,不是跳舞就是看镭射,再就是上网吧,很会放松自己。你知道那些家境较穷的女生,是怎样在外打工的吗?

迟花朵摇摇头,她只知道用心读书。导师选中她做研究生时,曾在她的笔记本里题道:“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需先受雪窗萤火二十年。”她哪里注意过这些九万里之外的事。

就是跳舞。

跳舞?那不是陪舞吗?迟花朵有些惊讶。

陪舞怎么啦?又不是卖色。既能丰富精神生活,又能增加经济收入,有何坏处呢。快乐是人生的一个目的,我们不是为了痛苦来到世上的。醉心于象牙塔也是必要的,但不能整天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见天日,你说呢?苏靓靓的语气格外柔和。

迟花朵有些心动。研究生平素很少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寝室里,有时甚至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默无声息地读书、写作、吃饭、睡觉,生活也太枯燥了。再说能通过跳舞这种方式打工挣钱,对她来说还真不是坏事。

走吧,人生就是体验,特别是那些美好的体验一定不要错过。苏靓靓进一步动员。

迟花朵感到是该体验一下了,就是有点风险也没什么。苏靓靓不是有句话吗:被狼吃前总有一番温柔可享。自己才二十四岁,还缺少许多青春体验,要这样死了,不白来世上一遭?想到这里,就高兴地点点头。

两人回到房子,赶紧化了点妆,尔后骑车穿过几条大街,来到了一个繁华去处。远远看去,街灯辉煌,人潮如涌。她们停在一个叫玟瑰红的歌舞厅前,径直走了进去。里面是米红色的灯光,米红色的地毯,米红色的墙壁,一切都映在米红色的光亮里。迟花朵有些提心吊担,似乎走进了一个米红色的魔窟。正前方有幅裸女舞蹈的画,令迟花朵看了热血沸腾。灯光从里射将出来,将那裸女的肌肤映射得十分清晰、肉感。尤其是那双充满着欲望的眼睛,放肆地勾引着过往的客人。

正在迟花朵发呆时,一小姐走了过来,引着她们到舞厅里坐下。舞厅很大,已有不少小姐坐在那儿。苏靓靓悄悄告诉她,这些人都是大学生,他们和舞厅的老板混得厮熟,一有空就来挣外块,不用紧张,很安全的。待会有人找你跳时,你大大方方跳就是了。迟花朵点点头,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时,有两位先生来到跟前,说我们能坐在这里吗?苏靓靓微笑着说,请!两位先生很高兴,立刻要了几杯饮料,请她们消热。坐在迟花朵旁边的那位先生已至中年,可身材高大、壮实,问话彬彬有礼。迟花朵怯生生地抬起头,问一句答一句。正在这时,舞曲响起,那人起身说跳个舞好吗?迟花朵说我不会跳,说罢赶紧站起。这一来,前面说的不会跳就变成了谦虚。那人果然说,你太谦虚了,长得这么漂亮,修养和气质又这么好,怎能不会跳呢。说着两人下到了舞池。迟花朵有些脸热,居然有人夸她漂亮。这大约是灯光的不真切,将她美化了,美学上不是有种朦胧美的说法吗?

迟花朵感到那人舞步娴熟,把自己带得十分轻盈。一曲下来,那人已用鉴赏家的口吻夸她步子活、乐感强、舞姿美、魅力足。迟花朵有些承受不了,只好不停地摇头,逗得苏靓靓在一旁直笑。

曲子又响,那人自视很熟似的,拉住她的手进了舞池。可跳着跳着,发现那人渐渐向她贴近,虽然依旧笑逐颜开,可目光里露出激动。迟花朵也陪笑着,想拉开些距离。那人很体谅似的,不在意间又将距离拉大。不一会,又贴了过来。在迟花朵有感觉时,距离又悄然拉大。好像是让迟花朵明白,那种紧密的距离是跳舞的需要,并非有什么不轨之想。这样反反复复,便使得迟花朵习以为常。数曲之后,那人掏出一张大钞,说声小意思便递将过来!迟花朵说不要不要。那人说,怎能不要呢?说罢就替迟花朵装进了口袋。迟花朵想了想,是呀,怎能不要呢?他已把自己当成陪舞的大学生了,什么关系才不要呢?于是就说,谢谢!那人说不用谢,应该的。再跳舞时,那人贴得更紧了,迟花朵也不像开始那样地拒斥,似乎那张大票融化了她的力气。那人从中受到了鼓励,或是大票的缘故,更加放肆。迟花朵甚至感到他身上某一部分的变化,而自身也有些不可名状地激动。好在每个曲子不长,那人不过是贴贴而已,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

到最后一曲时,那人又掏出一张大票放在她的口袋,说你给我的感觉十分美好,这是我多年来所没有的。迟花朵嘴里说谢谢,心里想他恐怕见谁都这样说。那人说,我能单独约你吗?迟花朵吓一大跳,立刻摇摇头。那男人说,很唐突,但我真想再见到你,能告诉你的电话吗?迟花朵又摇摇头说,我没电话。说着心里就有点发慌。那人说,没关系,没电话的人多的是,希望我们有机会再相会。迟花朵点点头,算是挽回了刚才的尴尬。

走出舞厅,迟花朵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苏靓靓一起骑车回到了学校。两人悄悄洗漱、上床、关灯,像做了贼似的。

迟花朵躺在床上,开始过起了电影,那是一个怎样的特定环境呀,她竟然与苏靓靓一样受到了欢迎,而且一下就挣了二百元。那个先生特殊的气味好像已留在她的身上……想着想着,感到身上有些骚动。迟花朵想不到跳舞如此诱人,难怪人们趋之若骛,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自已以前真是死板,少了多少乐趣。看来“自愿去了……”的计划先往后放放再说,何时觉得乏味了,再执行也不迟。

之后,她们又去了若干次。不过舞厅经常变换。在那里,她们充当的是小姐,费用由请她们的先生出。她们只收小费,多少看先生的意思,这是每个舞厅老板立得规矩。这招很奸,小姐们为了得到更多的小费,不得不满足跳舞先生们一些近似猥亵的要求。庆幸的是,她们没有碰到一个原先的舞伴,而那些舞伴大都渴望与他们深交,但这得需要机会和时间。第一次只能算认识,以后熟了才有其他的可能。作为女性,这是很危险的。所以最好保持在偶尔相逢阶段,第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跳舞成了她们生活中共有的秘密和一道欢乐的风景线。

不仅如此,她们还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只有女人才能谈起的话题。迟花朵原先那种寝室──图书馆──饭堂的单调生活被明显地改变了。她发现苏靓靓真是见多识广,叫她知道知识不仅深藏于书本之中,也大量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不能再读死书死读书了,得向苏靓靓学习,拜她做老师。

6      

操场边,垂柳依依,地上隐约洒着一层从宿舍楼射来的灯光。

迟花朵与苏靓靓并排坐在供人们乘凉的木椅上,心里有点兴奋。晚饭时苏靓靓说,昨晚又梦见情人了,她想听听后面的故事。近段来,迟花朵觅死的念头愈来愈淡化,甚至已没那种意念。这种轻松跨越死亡意识的转折,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也许都是苏靓靓介入自己生活的缘故。

真又梦见那人了?

真的,而且还是连续的呢。好像是夏季,我来到一个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对了,正是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苏靓靓尽力回忆,好像是在这里约会,自从第一次见面后,我们已相约多次。我过他的寝室,他来过我的住处。我们在一起吃过饭,跳过舞。总之,一切情侣应该有的我们都有了。

梦真能连续吗?迟花朵有些疑心。

说不清,感觉里是这样。草原真大呀,一望无垠。这时,我突然发现他正在对面的高岗上写生,便大声地哎起来,他听见后也起身回应,我们的声音在草原上空回荡。只见他推开画板向我跑来,我也迎了上去,相互距几米时都停住了,他惊呆似的看着我,我也惊呆似的看着他。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了,头发凌乱的在空在中飘荡,面宠像欧罗人种那样,轮廓分明。由于长期坚持锻炼,体格也十分键美。噢,就像三公子一样。迟疑了几秒,我们很快就拥抱在一起了。

那么清楚呀!是梦吗?迟花朵又忍不住问道。

真的是那么清楚。我们以画为媒拉开了话题,谈到了人生、哲学、历史,都非常高兴。我发现他很健谈,很富于激情和想象,一切都像他的油画一样。他说快毕业了,要完成一批系列草原画,争取在国家艺术馆办个展览,为自己的大学生活划一个圆满的句号。

真是不错!迟花朵不无羡慕地说。

他说想为我画一幅像,准备参加展览,名字都想好了,叫“草原女郎”。

“草原女郎”?名字起得好,是受“无名女郎”启发吧?迟花朵问。十九世纪末,俄国有个著名的画家叫克拉姆斯柯依,有副“无名女郎”享誉世界。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这个雄心。

那得好好配合呀!

我能不配合吗?苏靓靓说得很轻很柔,语音里洋溢着一种甜蜜的颤抖。

Stark naked?迟花朵睁大了眼。

苏靓靓捏着迟花朵的手,说你呀,尽往那方面想。

啊呀,你承认了!迟花朵激动地说。

没有的事。你想想,即使我愿意,他能将什么都不穿的我拿去展览吗?

迟花朵点点头,表示同意,说那画得作很长时间吧?

可不,画了好几天,白天作画,晚上就住在他带的一个小帐蓬里。

什么,还住到一起了?

是呀!不然怎么叫情人呢?你是不知,那几天好累呀!

什么累呀,那是幸福的累。那画一定漂亮极了,情人作画,可是极用心的。

是这样,后来拿去参展,还真获了大奖。有个台商愿出十万人民币,他没有同意。他说要自己收藏,终生收藏。

太够意思了!天天住在一起,没有那个一下,感谢感谢?

苏靓靓将迟花朵一搂,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那个了,天天那个。那是一个个怎样美妙的时刻啊!我发现他不仅优秀,也非常可爱,我愿意用整个生命去爱他!

哇,太酷了!迟花朵忍不住有点放声。

苏靓靓忙阻止说,小声点,你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呀!

迟花朵赶紧降低嗓门说,你的梦是怎么做的,十足的柏拉图,什么时候也给我托一个。

苏靓靓说一定会的!

迟花朵听了,收回身子,忽儿想起了自己的事,一股忧伤陡然从心底升起。尽管这一段有着苏靓靓的细心陪伴,可齐的事还是像阴影一样挥之不去,郁结不清,一有触发,便怅然若失,心情凄然。

苏靓靓慌了,忙问想到齐了?我是在痴人说梦,你千万别当回事。其实爱是一种缘,我感到那种缘正向你走来。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迟花朵问。她同意爱是缘的说法,她对齐刻骨铭心的想念恐怕就是缘份的体现。

凭直觉,我想你们一定有深厚的爱情基础。

我们曾是同班同学,一同高考,结果他落了榜。那时他万念俱灰。在大学的我,给他寄去了一封封鼓励的信,他终于战胜了自卑,搞起了个体经营,后渐渐发展起来。那时他感到配不上我的,于是拼命努力,力争在经济上有所作为,以弥补社会层次上的差异。我的家庭经济拮据,是他每年给我数千元费用才得以维继。我们的恋爱就是在这样的互补关系中维系着。可我读研究生后,他的态度逐渐有些异样,在钱越寄越多的同时,也越来越多地做出莫名其妙的暗示。不断地说两人文化层次差别太大,仅仅给钱无法满足我精神的爱恋,甚至劝我择枝而栖。我哪能变心呀,于是不断地给他解释,说明他的物质帮助,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的物化,是爱情的象征,我每时每刻都在珍惜着。可他越来越听不进去,现在来信居然说要与我分手,这就是说那种含着物化因素的精神爱恋已经变质。他现在是老板了,身边一定不乏年青貌美的女性,一定不再需要什么空洞的鼓励,以我的专业将来会与他的事业风马牛不相及,两人的关系到此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尽管他一再表态钱将一如既往的寄,一直到我学业结束,可情已绝了,有何名份再去接受资助?现在是他放得下,我放不下,多年的情感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迟花朵说到这里,眼里流出泪来。现在想想,一切都是那样的没意思。

千万不能这么想。记着我前面说的话:你们是有缘的,一定会再次相聚的。苏靓靓按住迟花朵的手,肯定地说。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迟花朵摇着头,泪光依然。

对不起。苏靓靓说。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富有激情的梦境,竟然勾出了迟花朵心中的伤感。

7      

迟花朵揉揉眼站起来。连续四个小时的微机作业,累得她浑身酸痛。论文已基本定稿,只是个别论点还欠斟酌,有关论据尚需核实。已过午夜了,苏靓靓还没有回来。自从那天请吃后,三公子展开了强大的攻势,几乎每天来找。但她的论文压力很大,只能在周末抽点空闲。这不,离晚饭还有一个小时,三公子就死拧活缠把她给接走了。

这就是爱呀!迟花朵叹口气,存好论文,关上微机,决定坐在床上等候。她拿出列夫。托尔斯泰英文版《ANNA KARENINA》读了起来。这是苏靓靓教的办法,既能休息娱乐,又能学习英语。小说很有意思,正是侍从武官伏伦斯基与年轻漂亮的贵妇人安娜偷情的那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早已使安娜痛苦不堪,而伏伦斯基热烈的追求终于唤醒了她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两人成了露水夫妻。看到这里,迟花朵掩卷沉思,忽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假如安娜像苏靓靓一样生活在现代,会怎样的呢?她那叛逆的性格,该不会给她的命运染上悲剧色彩吧?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有小车响动。不一会,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苏靓靓开门进来了。只见她一脸地歉意,说让你久等了。

迟花朵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靓靓,发现她的头发有些紊乱,衣服有些发皱,去时抹的口红似乎已被洗去,心里怦怦地跳动起来,把一脸的疑惑送到了苏靓靓的眼睑里。

怎么啦,这样看我,看出什么了啦?苏靓靓说着脸有些微微发红,显得更加妩媚。

没看出什么,你赶快洗洗吧!说罢迟花朵又假装看书,可哪里还看得进去。一句“看出什么啦”的话,就已使她想入非非,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呀!

不一会,苏靓靓洗好脱了衣服坐在床上,对迟花朵笑笑说,睡罢!

招吧,怎么这样晚?

我们出去吃了饭,逛了逛夜景,尔后又去看他的新房。

怎么,去郊区了?迟花朵知道三公子在那里新买了一栋别墅。

本来不去,可他非要坚持,说是去给参谋参谋,看怎样装修的好。

给人家参谋了吗?迟花朵眯着眼大有深意地问。

苏靓靓笑笑,沉默不语。

说说嘛!人家等你大半夜,什么都不说,不白等了。

参谋什么呀,我在装饰方面一窍不通,再说他早已装修好了。

那干什么去了?

只是看了几个光盘。

带色的?

苏靓靓点点头。

迟花朵见她一下就认可了,自己的脸先就红了。后来呢?有没有……

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不会吧!三公子能学雷锋?

苏靓靓扑哧笑了,说他呀,永远也成不了雷锋。

对呀,那学什么了?迟花朵穷追不舍。

什么也没学。

不信!迟花朵说着,跳将起来,一下将灯关上,顿时屋里漆黑一团。紧接着上到苏靓靓的床上,搂着她晃起来,说你们看着光盘,拥抱了,也亲吻了,是吗?

想象吧!你说是就是。苏靓靓说得很轻,黑暗中两人都很冲动,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后来呢?

你继续想象吧,反正我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

静了一会,迟花朵又问,你们准备结婚吗?

毕业就结。

迟花朵不再问了。这样的结局自然是不错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担心,隐隐觉得苏靓靓的追求有点异化,她那旺盛的激情有些不计后果的恣意。难道她没有察觉?安娜可是清醒的,尽管要以痛苦为代价,但总比糊涂着的好。

这夜,迟花朵失眠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苏靓靓。

8      

又是一个周末。

苏靓靓对正准备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的迟花朵说,跳舞去吧?

迟花朵说行呀,不过你那位呢?这一段,由于三公子的原因,两人很少出去,迟花朵是既眼热又孤独还无耐,只好把全部的身心用到了论文上。

他不来了。苏靓靓说罢脸一沉,旋即又转过色来,不无亲切地说,三周了吧,我们该一块轻松轻松了。

迟花朵留意到了她那一刹那间的低沉,可细看又像没有什么,她仍是那样的真诚、热情,一脸的笑容。就说,是呀,这一段没人陪我,也真寂寞死了,不过我的论文却进展很快。

两人又像往常那样稍做打扮,便来到校外一家歌舞厅。里面人头攒动,有些昏暗。刚刚站定,苏靓靓就被人请走。迟花朵还没来得及寻个座位,也被一个自称是商人的中年男子邀下舞池。曲间休息时,迟花朵发现苏靓靓跟着几个人向楼上走去并朝她摆摆手。迟花朵点点头,知道这是一种互相照应的暗示。来这种场所消遣的男人有时会露出赤裸裸的原始兽性,不能不防。苏靓靓可能是陪他们唱卡拉OK去了,在这种舞厅里,客人们常常会有这种要求。

曲子优美,商人跳得很好。不一会,商人就开始夸奖迟花朵,说她体形好,模样俏,在这里做事简直是浪费美丽,问她愿不愿意到外资企业。迟花朵问每月多少?她故意显出贪才的样子,这里没有崇高可言,只有学得贱一些才能与自己的身份相宜。好说,好说。那商人说,每月先给三千,若表现好,翻番甚至十番也说不定。迟花朵又问什么算好呢?商人笑笑,将双手移位到迟花朵的臀部,轻轻地抚摸起来,说这个嘛……迟花朵知道遇上了色狼,就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托回到肩上,并拉开距离,有些正色地说,我恐怕表现不好,你大约看错了人。商人讨了个没趣,尴尬地说很好很好,小姐是好样的,将来前程一定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迟花朵沉下脸说你太夸奖了。此时,两人话不投机,跳得也很机械,加之苏靓靓也没有从楼上下来报个安,心里担忧,就利用曲间休息的机会,对商人说声对不起,直奔楼上。

她冒充服务小姐一间间地找。房间很暗。人们说房间越暗收费越贵,可对女人来说就越危险。迟花朵进了几个房间,差点被人拽住不让出来。二楼没有,就到三楼,也没有。当她爬上四楼时,发现上面漆黑一团,只有最里面一间闪着昏暗的光。她敲敲门,没有动静,可从门缝向里望,却分明有人影晃动。心里一急,猛地一扛,将门撞开。看见一个男子正在脱衣,一个女人赤裸裸地仰躺在沙发上。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跟前,发现躺着的竟是苏靓靓,就大声吼叫起来。那人被她的气势吓坏了,边穿衣服,边哆索着拿出一叠钱说,小姐,千万别嚷嚷,我什么还没有做,不信你检查,说着提上裤就跑。迟花朵发现苏靓靓昏迷不醒,可能是被什么饮料迷昏了,于是满地找衣服给她穿。然后将她背到楼下,苏靓靓这时仍是似醒非醒,在迟花朵的搀扶下,二人打的回校。

天亮时,苏靓靓醒来,说我怎么啦?

迟花朵说没什么,你呀,可能是葡萄酒喝多了,被我扶了回来。

苏靓靓说,我说头怎么昏疼昏疼的,真是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迟花朵故意说的很平淡。她发现苏靓靓的谢谢不仅真诚,还有些异样。知道这样的谢谢含金量最高,因为这里有一种让秘密成为永恒的希望。她当然会的,她要守住苏靓靓的清白。

自此以后,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出外跳舞了。那种场合实在险恶,也绝不是她们所能应付得了的。

9      

暑假只剩一个月了,迟花朵已有些闲适的心又些忧郁起来。按往常,这正是最高兴激动的时刻,可现在却要面对回到故乡齐所给予的尴尬。

迟花朵几次想给苏靓靓说说,可发现她最近有些奇怪,和三公子不像以前那样频繁约会了。更惊奇的是,流言如初冬的风一样在校园回旋:说三公子又有新欢了。有次,苏靓靓去他的住处,正碰上他和一个年青女人在床上干那事。那女的见她进来,便厉声问她是谁,她说是三公子的女朋友。那女的马上将三公子从被子里拽出,当面对质。三公子先是支支唔唔,后来在那女的相逼之下,竟说苏靓靓是他的一般同事。那女的有了正式名份,便开始撒野,将苏靓靓打骂出门……说新欢是市里某头头的千金,漂亮和泼辣都是出了名的……说三公子是个性变态,喜欢引导女人说些极其淫秽下流的话,并悄悄进行录音,喜欢给女人拍裸体照,收集和女人厮混的镜头。苏靓靓和他说的话、发生的关系,均被暗地里录了音、摄了像,制成了光牒……说三公子私下给苏靓靓五万元了结费,被苏靓靓当面摔在地下……

迟花朵感到吃惊,也不敢相信。苏靓靓是不能受骗的,她是那样的真诚、上心,她那充满着浪漫蒂克的梦寄托了全部生命的理想。这种传言一定如以前一样,是出于嫉妒,是一些浅薄无聊的人再一次的编排。两人的交往减少能说明什么呢?现代社会生活的快节奏,已使人们无法过多的沉醉于花前月下。迟花朵最感到宽慰的是现实中的苏靓靓,依然乐观如往充满着活力。那些传言,完全是小人常嘁嘁,谣言止于智者,待两人公开关系时,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中午,当一束阳光照到桌头时,迟花朵的心正在怦怦地跳着。她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信,信封上很显眼地写着“齐缄”字样,背面是“有照片勿折”。迟花朵半天不敢打开,会是什么呢?该不是先前寄给他的照片吧?信封也厚厚的,还需说如此多的话吗?几个月来,那种忧伤、绝望的感觉时常伴随着她,若不是苏靓靓,她可能真的走上不归路了。

不看吧,晚上再说。迟花朵将信放到抽屉里,可很快又拿了出来。还是看看吧,万一自己这段时间有什么不测,不是连情况也不知道了?于是慢慢地将信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齐的照片,他像城里人一样穿着休闲服,非常温存地看着她。只觉心头一热,赶紧打开折着的信。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齐在信里再三说对不起她了,求她原谅,求她暑假早早回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没有她的帮助鼓励,他绝没有今天。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深感爱的是她。在充满忏悔的同时,还说在分手的这段时间内,先后收到了三封署名L.L的来信。那信是用微机打印的,介绍了她许多情况。说在大学里,她是个品学兼备的尖子生,拥有许多的追求者。还给他复印一篇英文稿件,说这是她写的一篇重要论文,已在联合国获奖。说他是个超级笨蛋,将来准后悔。也怨迟花朵不知犯了哪门子傻气,痴情到这么程度,居然迷恋上了这么一个低层次、不懂爱且又绝情绝义的家伙。

迟花朵一连看了三遍,之后爬在床上哭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差点就要别世了,谁知现在竟真的好了。那个L.L,就是靓靓呀!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是她悄悄写信给齐,挽回了自己的爱情;悄悄跟踪自己,紧要关头,喊回了自己……

晚饭时,迟花朵不容分说拉着苏靓靓去了家很有档次的小饭店,要了一个带卡拉OK的小房间。待点了菜,倒好啤酒后,才说出自己的谢意,拿出信来叫苏靓靓看。

苏靓靓看完后说,恭贺你!我早就看出,你们是有缘的,你的齐也很有作为。你要给予谅解,给予机会。

迟花朵点头称是。两人说着喝起来。喝着喝着,动了情,迟花朵流着泪说,她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的齐来送行,那种自感无路又怕失去她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怎样安慰也不行。为了表白她的爱,她主动留他过夜,献出自己的贞操。以后每次回来,都悄悄地与他住在一起,还为此流过一次产。双方老人及家乡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

难怪你情深似海。苏靓靓不无感动地说,爱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特权。女人来到世上,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寻找爱。倘若寻找不到,即便活着,也会像朵枯萎的花一样毫无生气可言。

迟花朵点点头,她非常同意苏靓靓的话。在没有爱情的日子里,自己正是这样的感觉。有位名人说过:爱就是成为一个人。爱与被爱构成了人的显著特性,缺乏了这种特性,人就不成其为人,无爱的非人生活有什么意义?

两人谈了一会,迟花朵忽然问,三公子最近怎么不照面了?

我们分手了。

什么?!迟花朵深感吃惊,忽想起那些可怕的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心里即刻难过起来,呆呆地说怎么会呢,不是好好的吗?

不为什么,我前面说了,缘份很重要。我们之所以分手,是没缘罢了。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苏靓靓说得很平静。

迟花朵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既是这样了,也就没有必要太上心……

上心?你看我像上心的样子?苏靓靓说罢,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迟花朵更难过了,这么个优秀的女人,爱情竟然也倍受挫折。亏得她心胸开阔,看得开放得下,哪像自己,动不动就往死胡同里走。

不说他了,我们唱歌吧!苏靓靓提议。

好,唱歌!

你喜欢哪一首?

My heart will go on

你也喜欢我心永恒?

迟花朵点点头。

好!苏靓靓起身点了歌名,小屋里立刻响起那种摄人心魄的旋律。

Evr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

Love was when I loved you

one true time I hold to

In my life we'll always go on

……

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苏靓靓唱得凄婉动听,如泣如诉。唱得迟花朵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后来两人就一起哭,一起唱,一遍遍地唱。

那一晚,她们喝得很多,半醉回去时已是半夜。迟花朵不住地说,My heart will go on,My heart will go on. 

10      

迟花朵给齐发了信后开始幸福而焦急地等待,以至夜夜兴奋无法入眠。

这天又是到了半夜还不能入睡,她不知给齐的信收到没有?齐的复信也会像她那样激动吗?继而又想他们的爱情是属于浪漫型呢还是波折型?齐的回心转意是真心呢,还是心理学家们说得那种玟瑰周期式的忏悔?她想着想着,开始还清楚,后来就糊涂了,于是就干脆不想。觉得爱情其实是一种最为甜蜜也最为苦涩的情感,很大程度上要靠心灵去把握,别人的任何注疏代替了不了自我的理解。这时,一种“嘤嘤”的声音传了过来,很轻但很真切。她抬起头,好像是哭声,而且来自苏靓靓的床上。便赶紧起身拉灯,只见苏靓靓用被捂住头,忙一边唤她一边掀她的被子。

苏靓靓露出头来,一脸的倦意,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迟花朵格外吃惊,在印象里,她一向坚强乐观的,怎么会哭呢。怎么啦?

刚才做了噩梦。苏靓靓说着擦擦泪,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原是梦?迟花朵松口气,又梦见你那情人了?

苏靓靓点点头。

那应高兴才是,哭啥?迟花朵说罢忽然发现苏靓靓的情绪不对,不像是高兴的哭,就问情人怎么了?

出国了,说是要去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欧洲。

很好呀!

什么好?噩梦一串串的。苏靓靓已醒过来神来,坐起靠在墙上,满脸沮丧。

迟花朵见状也随即坐过来,拉过被子将两人搭住,说这两天我也睡不着,你说说看,什么噩梦,还能叫你如此伤心。

他要出国,可我们已经无法习惯没有对方的生活。那天,好像又是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里相聚,都很痛苦。我们万分珍惜这短暂的时间,一直谈呀谈,从早晨谈到日落,又从日落谈到半夜。我们互诉衷肠,信誓旦旦,争取一年后在国外相见,给我们的爱情生活增添一段揪心而浪漫的经历。尔后是做爱,那晚我们疯狂了,拼命想把自己融入对方。待感到身心疲倦,相拥而眠时,发觉东方已经发白。

这是喜事呀,哭什么呢?

苏靓靓说怪就怪在这里,梦是那样的吻合了现实。后来,他就出国了。我们定期通着越洋电话,互送着电子邮件。一天,他寄来了有“我心永恒”乐曲的那部原版电影光盘。那歌非常可我的心,从此也就喜欢上了。

哇!原来这首歌是从情人那里得到的,怪不得那么动情。我怎么碰不上这样的梦呀!

不要碰上的好,梦这个东西,往往是先温馨后残酷。苏靓靓一脸的严肃。

哪能呢,是不是大学毕业时没争取到出国名额?

不是,我不仅争取到了,而且是公费,和他是一个国家。

那为什么?迟花朵更有些纳闷。

就在我即将毕业准备着出国时,却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邮件,里面有幅“草原女郎”的油画和一封信。信中说,一天夜里,我的情人在寓所里遭到了抢劫,那些歹徒们个个像凶神恶煞。但就在那些人要拿走他的“草原女郎”时,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并和歹徒们争夺起来,结果画也被撕烂了。歹徒们恼羞成怒,残忍地将他杀害了。弥留之际,他告诉前来救他的人,一定要设法将这幅画重新裱好给我寄来……我绝望极了,就打消了出国的念头,考入了咱校的研究生……

说完苏靓靓又伤心地哭起来。

迟花朵说,真是吓人。不过,是周公还是谁说的,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是好事呢?说罢,却又暗忖:肯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公子和她断了,于是就有一个噩梦来结尾,今后大约不会再做梦了。

苏靓靓说,看我,为一个梦就这样,让你见笑了。

迟花朵说你呀,真是个梦幻主义者。那个副刊编辑也许说的对,你该从事创作才好,你的梦不仅感人,想象力也丰富,叫我听到最后,都弄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

苏靓靓惨淡地笑笑。

11      

两人的论文如期完成,教授十分满意。用快件发走了迟花朵的论文。苏靓靓的论文复印了数十份,准备参加已经临近的国际学术会议。

临行前一天,苏靓靓把迟花朵拉到校外一家肯德鸡店。迟花朵说我请吧,给你饯行。苏靓靓说机会不多了,还是我请有意义。迟花朵说,看你说的,好像不再见面似的,等你回来,我一定请你。苏靓靓说,我早就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了,别客气。

次日,苏靓靓和教授走了。迟花朵顿觉空落落的,好在苏靓靓每天都来电话。说那个城市十分美丽,特别是宽阔蔚蓝的大海,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样干净纯洁,真是一个理想的去处。到第四天,导师打电话来,非常高兴地告诉她,苏靓靓的论文已引起轰动,许多代表争相索要,甚至有些外国学者邀请苏靓靓到国外讲学。到第六天,苏靓靓说会议结束,导师已回,她有些小事要办。请打开她的微机,并告知了密码。说完就挂了电话。她赶紧打开电脑,看到一行色彩鲜红的字:衷心祝福你,热爱生活吧!我床下有包东西送你,请收下!

迟花朵往她的床下一看,果然有个很粗的纸卷,用白纸密封着。上面写着:花朵亲启。心里大为吃惊,什么意思呢?这不明摆着走前准备好的?迟花朵神情惶惶地拆开,竟然是副题着“草原女郎”的油画和两张光盘。油画很漂亮,但细看中间有两道交叉的不规则的细线,显然是被撕坏后重新裱过的。画面上,苏靓靓侧卧在茫茫的草丛中,颀长的身材和娇柔的肢体以及丰满的胸脯被凸现出来,长发在微风中飘浮,脸庞纯静秀气,那双略带羞涩的眼睛,透出一种无比圣洁的青春梦想。整个画面逼真生动,庄重妩媚,给人以撼动心魄的审美享受。光盘是那部载有“我心永恒”主题曲的外国电影。

迟花朵的心有些颤抖,想起苏靓靓讲的一系列有关情人的梦和她临走时说的话请的客,似乎明白什么,立刻打电话过去,那边说参加会议的早人已离开,心里愈发着急,只好焦灼地等到第二天晚上导师回来。谁知导师不以为然地说,不碍事,临来时她请假去看望老同学,好像是什么社科院,一两天就回来。她这次可是为校争光了,就像你去年在国外杂志上获奖的那篇论文一样。作为老师,你知道我是多么的高兴呀!看着导师兴致很高,迟花朵没敢多说什么,回到房子,仍是忧心忡忡,坐卧不安。两天过去了,苏靓靓仍没有电话,便再也坚持不住了,悄悄查找电话号码,与那城市的社科院进行联系。谁知人家说这两年根本就没有分过什么大学生,也没见过一个叫苏靓靓的人来过。

迟花朵不待放下电话,泪就流了下来,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报告导师。导师起初不信,后来也通过学校进行电话核实,果然如此。

学校立刻派人前往那座城市,结果一无所获。倒是有个旅游点说,有天傍晚,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租条小船在大海边独自飘游,至今未归。后来他们在十几公里外的海面上发现了这条船,已经底朝上在随浪飘泊,人却不知去向。经查对,那天正好是她与导师分手的时间。学校恐慌了,不相信这是真的。苏靓靓是学生会的领导,年轻漂亮,学业有成,性情开朗达观,该不会……

消息传开,全校哗然,各种有关她的传闻又纷纷四起。有的说她为了大学时期的一个情人殉情了,有的说她借机偷渡到国外了,有的说她跟某个外国学术代表私奔了,甚至有人说她患上爱滋病,自知不治到一个神秘地方自行了断等等。教授难过至极,哪一种传言都气得他浑身发抖,不久就住院了。老人家揭示了许多远古洪荒的迷,却始终没弄清自己身边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迟花朵关上房门,在屋里哭了整整三天。苏靓靓负着重荷,走入她的情感深处,不露声色地为她解围,安抚她走上了昂扬的生活之路。而自己却以一种虚拟的外表生存着,孤独无依,像只倦鸟一样暗自挣扎,以至心死情绝,进入万劫不复之地。她恨自己太粗心,怎么没留意过苏靓靓的内心世界呢?怎么是如此的自私,从不知道关心别人呢?迟花朵感到万般的愧疚和后悔,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竟然在她的无意识中消失了。她对不住苏靓靓呀!

学校向迟花朵调查了数次,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说了是没人肯信的,也是说不清的。对这样一个充满真情的人,还是永远珍存在自己心中的好。

                       中篇小说《倦鸟》首发于《东京文学》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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