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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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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雷家

阿雷一家回来了。

聚集在村头叽叽喳喳的妇女群里漏出来的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西岸村的各个角落。每个听到消息的村民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地望着情绪激动的传话者:“真的假的,他居然没被人给打死?”“他还有脸回来?欠每家的钱可都还上了?”顺富嫂子秀香尖锐的嗓子发出愤愤的拷问。

秀香是阿雷的三哥顺富的妻子。她的个子十分矮小,双腿和腰肢却结实粗壮,站在说闲话的人群里从不会被轻易淹没。这些年秀香白天矗在隔壁阿雷家的门口张望,夜间垫着脚尖拽着窗台向里头窥探不知多少次了,却次次都捉不到阿雷的半个影子。

时隔十七年,他和他妻子慧英竟然在大白天毫无惧色地回到西岸村来了,后头还跟了怀抱小婴儿的女儿阿静!在众人的驻足打量中,阿雷夫妇携着女儿阿静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外孙女,坦然地走进了他们空置多年的家。河岸边村口过来第三排房屋靠近巷子的第一间房就是。这座三层楼的自建房虽年久失修,但多年不曾有人栖居,墙上贴的白色瓷砖虽不如当年新装时一样熠熠生辉,却也未因那一层厚厚的积灰显得寒碜。

众人眼里阿雷的妻子慧英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一张本分的、挑不出亮点的面孔。年轻时慧英的神色就略显沧桑,如今做了外婆,无非就是沧桑感更加顺理成章了点。阿雷的变化却是令人心惊,两腮几道刀刻般的皱纹,头顶丛丛冒出的白发,走路时的疲态,都不再有当年那个跋扈青年的痞气和嚣张了。

当年的阿雷在村里是一个相当惹人注目的青年,嘴角蓄着两撇飞扬的八字胡,上身总爱敞着一件带金属拉链的黑色短皮衣。白天阿雷常常骑上他气派的重机摩托,载着女儿阿静四处兜风。阿雷的职业算是一名工匠,谁家要盖新房,或者要装修房屋,浩浩荡荡的施工大队里,总有提着钻头铁揪叼着烟的阿雷。但阿雷的副业似乎占据他更多的时间。

西岸村的村委会办公室建成在村子的中心广场边上,正对着另一边的旧戏台。办公室隔壁的村民休息室,是村里老少男子聚众娱乐的固定场地。风声紧时,大家坐在休息室门口的空地上晒着日头,吸着烟吹嘘自己闯江湖的事迹;风声松时,一个个便围着四方木桌踩着长条板凳下赌,一圈核心赌徒,一圈核心观众,再外一圈闲杂观众,远远望去,乌压压一堆人。“好!”“我押大!” “开!”“他妈的今天什么手气!”桌子最里圈的呐喊和咒骂声总是此起彼伏,引得过路去田埂里干农活的老实人也忍不住凑过来看看局势。

阿雷那几日运气总不大好。他输了就皱眉头,把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掷,再抬起脚猛地一踩,大骂一句“老子不玩了”,便抖动着那八字胡须往回家走。第二日中午,他又照常出现在最里圈。

这个赌博摊虽然气氛热烈,其实并不受人待见,至少不受终日混迹于此的男人们家里的女人待见。秀香就是反对派里最积极的一个。唯一一次顺富在人群外伸长脖子往牌桌瞅时,小个子的秀香就踩着急促的脚步冲了过来,大吼一声:“你看什么看!给我回家去。”她喷着口水,指着最里圈的核心成员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要赌藏起来赌,不要在公共场合引诱别人!”众人素知秀香个小性子辣,不愿惹出她好几个钟头不停歇的骂声,于是便无人吱声。顺富自觉脸上无光,只得低声下气地讨好秀香,跟着她回家。

阿雷的老婆慧英却从不干涉丈夫在外的活动。阿雷做工匠的收入微薄,又找不到固定的活干,家里生活一直拮据。三层高的房子虽在新婚之初勉强建了起来,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毛坯模样。从外面看去,阿雷家是一片黄色的砖墙,砖头缝隙里溢出的水泥凝固成了灰色的条纹,像是黄砖固有的配色。外人只知道,慧英日日夜夜踩着正对着黄砖墙的缝纫机,靠给服装厂缝制出口的小孩衣物赚钱贴补家用。夜晚,缝纫机发出的咯吱声透过墙面传到巷子中,又消失在对面人家的墙体里。

没人知道沉默寡言的慧英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慧英心里一直存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很简单,她想凭自己在缝纫机上娴熟操作的双手,五年内攒到足够的钱,先将家里突兀的外墙面铺上灰色的水泥,让它低调地隐在西岸村一排排自建房中,再去县城的商场给阿雷买件更拿得出手的皮衣,还要给阿静买一套叫得出品牌的新衣。

慧英的梦想很快就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

阿静十岁的生日到了。慧英坐在屋子里,数着几张旧纸币,计划到供销社给阿静买一件新的套头衬衫。阿雷突然间冲进家门,发疯般地叫喊着:“老婆,我们发财了!”慧英猛一抬头,看到阿雷笑得八字胡上扬,小眼睛眯得睁不开了。 “又赢了多少钱呀?”慧英淡淡地问。这些年阿雷赌博赢了输,输了赢,报喜后又很快报忧,家里储钱盒里的纸币总数也从未有大变化。对于阿雷一时的赢钱,慧英早已波澜不惊了。

“你猜,你猜猜!”阿雷骤然间压低了声音,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笔钱不算合法收入,惠英看到他发红的双眼里闪着火一样乱窜的光,这个光突然吓到了她。

“阿雷!”慧英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到底赢了多少?”

阿雷的小胡子翘得更高了,他伸出五个手指,眯着眼,压制不住兴奋的口气道:“五十万!”

“哐当”一声,慧英手上藏钱的铁盒跌在了地上,铁盒里的一元、五角、一角硬币向迁徙的蚂蚁般排着队向墙角慢慢滚去。

阿雷家终于开始装修了。第一步是给黄砖墙糊上水泥,第二步是给屋子里里外外全部贴上白色的瓷砖,第三步是购置缺失的家电。秀香和其他几个妯娌,还有村里和阿雷家不同属一个族的男人女人们,都借着上街路过的机会,忍不住将阿雷家展现在外的风貌狠命地巡视了一遍。施工队的活告一段落后,紧接着商店里的伙计开始陆陆续续在阿雷家忙活起来了。阿雷站在门口神气地指挥着:“小心点抬,小心点。”

和阿静在一同玩跳绳的小伙伴们都停下了双脚,目瞪口呆地看着纸箱上的“空调”“24寸电视机”字样,眼里的羡慕之情几乎要溢出来。“阿静,我妈妈都说赌博不好。我看挺好的。”顺富和秀香的小儿子阿特傻呵呵地看着阿静笑。“不是每个人都有我爸的好运气的。赌博还是不好的。”阿静故作老成地对阿特开始说教,她心里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但是“赌博是坏事”这个人人挂在嘴边的真理让小小年纪的她不敢去反驳,就像课上老师说的道理不容辩驳一样。

新家装修完不久就到农历新年了。按照习俗,小孩子要从头到脚穿新衣。今年阿静的新衣服不该在供销社里几款有限的款式里挑了。阿雷跨上摩托车,前面怀抱着阿静,后边慧英紧抓着他的皮衣一角,他用力一踩,车子轰隆隆地开动,向着县城的方向飞驰而去。回来后阿静已穿上时下县城里最受有条件的家庭追捧的品牌巴拉巴拉的套装。一下摩托车,邻居小伙伴们就凑上去把阿静围了起来,兴奋地打探她一天的行程。慧英拎起大袋子,径直上了楼。

血拼一天,女儿挑了一身新衣服,慧英只给自己买了一双黑色的高筒过膝皮靴。这是电视上才能看到的一种款式。这么张扬的鞋子,除了电视里烫着大波浪的美人,慧英想不到还有谁有这胆量在村里穿着它大大方方地走动。慧英性格一向内向沉静,她的打扮也同她的性子一样,朴实、单调,从不招惹好或坏的讨论。

“妈,你过年就穿这双靴子吧!”阿静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慧英将眼光从敞开的鞋盒上收了回来,轻手轻脚地盖上盒盖,将鞋盒一把塞进了床底。“再说吧。”慧英冲阿静羞赧地一笑,此刻的她还没法想象自己像电视里的女人一样。当时或许是脑子发热,手一触到那光溜溜的皮面,也没想这款式适不适合自己,就让在一旁耀武扬威般挥着红色纸币的阿雷付款去了。

大年三十这天,慧英照常在家里忙着准备包春卷的肉菜、豆腐、素面。阿静已经迫不及待地扯着阿雷的衣角要上街买鞭炮了。冬天的傍晚,五点天色就开始暗了,已经有一些小孩子急着抓住这难得撒野的机会,还没吃过晚饭就跑到外面放起烟火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时地从地上窜到半空中。阿静跟着阿雷在散乱着鞭炮屑的地上寻找空隙,一步一步地跳到了超市。

“要最大的那个。”阿静一到就将手指戳向了那个尺寸最大的正方体鞭炮。那是村里富裕人家过年时首选的类型。普通小鞭炮2块钱一个,这个要五十块,冲数最多,绽放出来的色彩和样式也最多。普通人家遇到喜事时也会掏钱买一个来庆祝。“好!”阿雷爽快地答应了,他很欣慰,女儿和他想要的一样。

对阿静来说,那是一个会放出漂亮火花的神秘盒子,一个会使她的朋友们将她像公主般围在中心的幸运盒。阿雷没有小女孩的这些浪漫心思,他只想抱着这个和西瓜一样大一样沉的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让大家都看看,游手好闲的他也有口袋里不缺钱的一天!

夜晚阿静家来了很多人,不止阿静的小伙伴们,还有阿雷的几个哥嫂,住同排屋子的邻居们。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挤在阿雷家门口,抬头对着被各处此起彼伏的烟火戳成黑一块亮一块的天空,注视着从阿雷家地上腾空而起的五彩花火。

年后的赌博摊暂时歇业了几天。村民们走亲访友,烧香拜佛,无暇光顾村委会办公室。

阿雷家的几个弟兄,虽住同村,平常也不常碰面。年初二大哥阿庆主动来拜年了。阿庆和妻子都是勤勤恳恳的农民,苦心耕耘田地多年,生活上精打细算,终于养得一子二女成人。但可惜三个子女都不成大气候,阿庆家一如既往地困苦。

阿庆坐下来,端起茶,慢悠悠地开口说道:“阿雷啊,以前哥总叫你别赌,都是为了怕你输,为了你着想。你知道的啊?”“是是。”往日的阿雷听到这样的说教会暴跳如雷,如今钱握在手里,心也踏实了,倒变得平和起来,配合地对着大哥露出愧疚之色。“但是,”阿庆举起他那双布满茧的粗壮大手,止住了阿雷可能要开始的忏悔,继续道:“大哥是真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才能呀。人家输输赢赢,赌博图个乐子。可没一个像你一样,一次性能赢这么多。大哥看你是有天赋哟。”阿庆拍拍阿雷的肩膀,阿雷竟从这温和的拍打中感受到了肯定,于是刚刚压制下去的得意劲又浮上来了。阿雷大胸一拍,表示长兄如父,有大哥的肯定就像得到已过世的老父亲的赞许,深为感动,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大哥的入股。

年初三,二哥来了。

初四登门的是三哥。

初五入股的是四哥。

初六是个艳阳天,休息室重新开张。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全身暖流肆窜,四方桌上的常客又围拢了起来。暴富后的阿雷更加胆大,一掷便是十万,惊呆了众人。其中一万是二哥的,一万是三哥的,一万是四哥的,还有一万是三哥瞒着老婆秀香偷偷追加的。

年三十的大型烟花果然有驱灾降福的作用。初六这一下午,不但天气好,阿雷的手气也好。这十万经过几个回合就翻成了三十万!“哦耶!”全场除了骂骂咧咧的输家,剩余的看客都禁不住这赌场上难见的奇迹欢呼起来,阿雷也在这一天被正式封为“赌神”。

“赌神”的封号传开后,阿雷越发沉迷赌博的乐趣。村里的装修队缺人手来找阿雷入伙时,阿雷永远在四方桌中心,众星捧月般地被一群人围着,半蹲在长条木凳上,敞着黑色皮衣,一手掐着中华牌香烟,一手掷地有声地将纸牌从半空甩到桌子上。

“抓赌啦!抓赌啦!”众人兴致最高昂的时候,突然听到把风的瘸子尖利的警报声。瘸子拖着一条高一条矮的双腿慌慌张张地冲散开人群,喘气地指着村口的小道。“死瘸子,别又他妈来吓人,要是像上次一样整我们,看我不把你脑袋打开花!”躬着腿半蹲着的阿雷轻巧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指着瘸子骂道,话还没骂完,警车的嘟嘟声就冲进了巷子里。众人立刻一哄而散,像一群偷食惯了的老鼠敏捷地钻进了各自的洞穴里避难。但这次警察却行动迅速地揪出了这群惯犯。

幸运之神依旧眷顾着阿雷。赌友花脸、不倒翁等场上雷打不动的前辈都因腿脚不够快被警察强行拖进了车里,关押到了派出所。只有骑上摩托车勇敢冲向警察堆的阿雷顺利冲破重围,一路飙到十公里外的丈母娘家躲起来,才逃过这趟突击。慧英已打电话过来,嘱咐这几日万万别回西岸村来,镇上接到县清除赌博的命令,这几天都在打听经常光顾村委会的人。据说打听只是例行公事,他们手上早就收到举报名单,打听不出来就要挨家挨户搜人呢。

阿雷实在憋不住了。丈母娘家的咸菜泡饭本就不合他胃口,村里插科打诨的弟兄们一个也碰不着。这度日如年的四天,实在叫人难受。阿雷很想溜回西岸村,电话里慧英却坚定地告诉他警察还打扮成村民的模样在村里晃荡。好在,大年三十的烟火似乎还在为阿雷传送好运。百无聊赖的第五天,东代村最好赌的几个壮汉在丈母娘家村头的操场边一个废弃的草屋里设了个赌局。赌瘾大发的阿雷主动了找到他们,但好运却在农历新年的第十天猝不及防地到了头。

据说阿雷一个下午输光了所有的钱,也有人说不是一个下午是三个下午,也有人说输掉的不止是他所有的存款,还倒欠了100多万。没人能确切地知道阿雷到底输了多少钱。只有在正月十五的晚上阿雷一家突然没了踪影的时候,聚在一处交换情报的村民们才发现,阿雷前一晚向西岸村有过交集的村民家都多多少少借了点钱,加起来有20多万,说是三月初连本带利归还。阿雷这一失踪,大家顿感大事不妙,跑到山前村阿雷的丈母娘家围攻打听,才知道阿雷和东代人赌钱输得分文不剩。

元宵节的夜晚,天空中照旧烟火不断。聚集在阿雷家门口的众人却在纷纷哀嚎。最激动的是秀香,入股才赚了1万,却被倒借了3万,她和丈夫顺富一年的工钱。她哭天抢地,畜生、婊子、狗杂种,各个污秽词语像弹石离开弹弓一样从她嘴里喷射出来,但都沉寂在了烟火声中。

此后的很多时日,债主们多次围剿阿雷家。一开始是敲门喊人,见无人响应,便直接撬锁而入,翻遍整个三层楼,不见人影,也不见任何值钱衣物。

阿雷一家就这样消失了。

这一消失,便是整整十七年。

现在,阿雷总算回来了。愤愤不平的债主们聚在一起激烈地声讨了阿雷后,却都在一瞬间失去了踏入阿雷家要债的气势。这十七年,听到过不少次关于阿雷的踪迹,但次次扑空,债主们的心情从满怀希望到扑空后的愤怒再到渐渐平息的失落,起起伏伏了十七年,在看到阿雷一家风轻云淡地走进屋后却好像突然自我宽慰似的放平了,十多年前借出去的一万两万好像对他们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然而,当天晚上,阿雷却主动拿着钱到三哥家还债来了。

“嫂子。”秀香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听见屋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叫声。阿雷怯怯地倚在门上,讪讪地笑着。

“阿雷,你怎么来了?”秀香的眼睛很快地扫到了阿雷手上厚厚的信封,但她的内心平静如水。

“还钱呀。”阿雷缓步走近,缓缓开口道,“欠了这么久,真是对不住。本钱三万全在这里,还有好多家要还,利息暂时还不出来。嫂子能再宽限宽限吗?”

秀香平静的心一下子又不平静了,她腾地站起来,惊喜交加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似乎并不属于她的财富。

她终于还是接过了信封,积攒了十多年的怒恨其实在当天下午已莫名得自行消散了。她看到阿雷头上的片片白发,仿佛在照镜子,她意识到自己头上也长了许多白发。她突然想到她刚结婚的儿子阿特小时候和阿静总是形影不离,于是她问:“阿静什么时候结的婚,生的孩子?”

“去年生的,婚礼还没办呢。”

“女婿哪里人?怎么没看到他?”

“隔壁县的。他今天有事,明天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住。”阿雷的眼里闪着耄耋之年的老人才有的慈祥的光。

至于其他人的债,阿雷有没有还,西岸村已经无人在讨论了。

平日村民们上街路过阿雷家,鲜少看到他和以前一样插着口袋在门口晃悠。只有阿静和她丈夫的身影常常在电动三轮车旁忙忙碌碌,杀鱼洗菜,认真地准备着每晚上街摆摊卖的酸菜鱼。偶尔还会看到他们的女儿在一旁专心地摆弄着地上的玩具。大家都说,阿静卖的酸菜鱼肉嫩,刺少,味道好。阿静的女儿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是个乖孩子。阿雷在做什么,没有人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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