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饶红梅的头像

饶红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2/11
分享

金沙滚滚

第一章

精灵似的小魔鬼

1

两江一山隐藏于乌蒙深处。巍峨的大山和茫茫的江水之中,住着一个老人。

她是一本书,很鲜活;是一段情感,很饱满;是一段往事,很忧伤。她是一段记忆,很完整;她是一颗心,很坚强,很脆弱,很无助,很善良。她是一段历史,演绎了红色岁月的变迁。

她叫夏新柔。她出生那年,鸦片花在两江一山的大地上,开得格外旺盛。白的如雪,刺得睁不开眼;红的如血,让人心慌意乱;蓝的如幽灵,映得山川河流好像游荡着鬼魅;紫的如云霞,浪漫中隐藏着杀机;黄的如火焰,让人感到燥热饥渴。这些五彩斑斓、醉人心弦的花朵凋谢后,罂粟果像伪装成精灵的小魔鬼,争先恐后在风中跳跃。它们个个饱满、圆润、结实、活跃,白色的血液极为丰富和浓稠。人们把罂粟果千刀万剐,取出浓稠的白色血液,熬制成乌黑的鸦片。这些流淌着浓稠白色血液的小魔鬼,给夏新柔的父母、家庭,乃至于整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从而让她承受无尽的痛苦,也改变了两江一山原有的模式和格局。

在她出生前几百年,也许上千年,她的家族阿欧家,就生活在两江一山。他们是大黑彝。阿欧家庞大、显赫、富裕,是这一代最强盛和勇猛的家族。生活在这一带的彝族大家族有十几个。他们打打杀杀,扩张势力,进行权力的集中、分散、平衡、组合。夏新柔出生的时代,势力仅次于阿欧家的有水洛、欧其、阿子、曲比几大家族,以及几家汉族大户。最为强盛的汉族家族是戴老爷家,还有许多山寨的苗族,以及杂居在这些民族中的少数布依族、回族和白族等。

彝族家族林立,家支繁杂。他们为土地、奴隶、女人、牛羊和英勇的荣耀不停地征战。去年阿欧家把水洛家打得落花流水,今年水洛家又把阿子家揍得满地找牙,明年或许水洛家、阿子家、阿欧家又联起手来,把曲比家族打得稀烂。当然,他们也有被其他几个家族联合起来打得稀烂的时候。他们与改土归流后封建王朝委派的流官与民国政府官员都明争暗斗,也许在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承认过这些官员。

有一年,水洛、欧其、阿子三大家族,联合成家族联盟,共同攻打阿欧家。只两三个回合,家族联盟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从此,阿欧家百战百胜,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臣服于他们。这个威风一时的家族首领,就是夏新柔的父亲阿欧土司。

夏新柔出生时,虽然民国政府在此设政治权力机构,但这里山高皇帝远,根深蒂固的传统土司制度,仍然是权力的把持者,政府只是个摆设。各家族和各民族照样打打杀杀,战火熊熊燃烧,从未熄灭,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夏新柔出生那年,曾经的手下败将水洛家,像着了魔,疯狂攻打阿欧家,把夏新柔的家族赶尽杀绝。水洛家除了夺取领地、庄园、奴隶和财富,还要一雪多年被打败的耻辱。其他家族不敢跟水洛家对抗,都袖手旁观。再说了,打败阿欧家是帮助他们报仇雪恨,同时也可以削弱水洛家的势力,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呢?

2

一个阳光毒辣的日子,水洛家的武士杀光阿欧家的人,尸体摆放在金沙江边的河滩上。刚下过暴雨,黄铜色的金沙江水,如千万只凶猛的狮子,吐着血红的舌头,向远方咆哮而去。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烈日把河滩烤得如烧红的铁板。尸体被烫得肿胀,变形,好像还吱吱冒油,臭气熏天。

水洛家族的首领水洛土司,在护卫的簇拥下,慢慢从尸体旁边走过。他睁大眼睛,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他用袖子掩着鼻孔,恶臭熏得他有些发晕,热辣辣的烈日烤得他浑身冒汗。

他说:“好好安葬他们,用最尊贵的火葬。他们虽然是被我战败的对手,但仍然是我们彝族人的英雄。我敬佩他们的英勇。”

管家答应照办,并立刻吩咐下去。太阳太辣,水洛土司咽喉冒烟,脚底生火,浑身燥热,急忙大踏步往前走,去凉爽的屋子,享受奴隶们准备的凉茶。也许是祖灵的指引,也许是他想再看一看曾经的老对手。这个对手促成他成为霸主,打败他们让水洛土司惊喜,也有太多的感慨和心酸。为了今天的胜利,他从接任父亲的土司之位开始,就挖空心思筹谋。那时,他只是一个17岁的少年,现在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

在人生的前40年,他为了打败阿欧土司,经历了无数次战败的伤痛。曾有一段时间,在他的领地上,有几个村子,15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基本都战死了。失去男人,田地荒芜,牛羊无人看管,房屋倒塌,孤儿寡母无人照料,被饥饿和寂寞缠绕,十分凄惨。在人生的后30年,他曾一度想放弃打败阿欧家的信念,可是从小到大,他的理想就是做两江一山的霸主。要完成这个夙愿,必须消灭原有的霸主。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他知道不能按照原有的思维和方式战斗,必须进行改变。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外面有获得战斗胜利的秘方,就派遣自己的大儿子水洛惹达,带上心腹和足够的银子,前往四川、贵州、西藏等地的彝族、苗族和藏族土司们的领地,获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真经宝典。他又派遣小儿子水洛热布,带上最忠勇的武士和足够的银子,前往上海学习黑老大们火拼的技巧。

大儿子水洛惹达初春离开,夏末回来,除了路上开销,银子丝毫未动。

土司十分恼火,认为大儿子没有出息,让他去拜师学艺,竟然一无所获,正想当众剥夺他土司继承人的身份,转让给小儿子水洛热布。小儿子垂涎这个位置很多年了。

惹达说:“阿爸,各位土司能够称霸一方,靠的不是打仗技巧。”

土司说:“不是作战技巧,那就是他们的毕摩,比我们的会祭奠神灵和祖先。”

惹达说:“他们的毕摩不叫毕摩。贵州苗族人信奉耶稣,是个软蛋。听说他教育人们,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还要把右脸给他打,这是个啥玩意儿?藏族人的毕摩叫喇嘛或者僧侣。至于他们能够打败别的土司,成为土司之王,也不是靠耶稣和喇嘛敬献神灵和祖先得来的。”

土司纳闷,说:“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神灵和祖先主动保佑他们?”

惹达摇摇头,说:“都不是。”

土司陷入沉思,说:“难道这些成为土司之王的人,他们的武士比我们的武士更英勇?”

土司立刻否定自己,说:“我们家的武士是最英勇的。他们为了我,为了荣誉,可以献出生命。”

惹达说:“是的,我们的武士是最英勇的,不仅是在两江一山,就是在全世界,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此刻,土司想起为自己战死的武士,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心里无限疼痛和悲凉。

土司十分恼火,大声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

惹达垂下头,陷入沉思,说:“是武器,阿爸。”

土司不屑一顾,说:“武器怎么了?我们家刀、矛、镖、弓、弩、箭、盾、铠甲、护颈、护肘、护腕、战袍、战旗、号角、虎节样样具备,根本不缺武器。”

惹达说:“我们家是不缺武器,可是这些武器的材质……”

土司没等惹达说完,打断他的话,说:“材质怎么了?我们家的武器是用铜、银、铁、角、皮、竹、木、藤、麻、棉等精良丰富的材质做成的。每一种武器都做工考究,杀伤力极强。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征战和打猎时精心制作出来的,是世界上最尊贵的武器。”

惹达说:“是的,我们的武器是最尊贵的,但在洋枪、洋炮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毫无价值。”

土司集聚浑身的劲儿,给了惹达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转了一个圈。

土司说:“你竟然敢侮辱我们祖先传承下来的武器。你知道吗?我们水洛家,就是依靠这些尊贵的武器生活,它们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

惹达捂着火辣辣的脸,再不敢言语。

3

“我们的武器确实落后了。”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一群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人走进来。大家十分惊讶,以为来了乞丐。管家正要把他们抓起来,并责问谁敢放乞丐进入尊贵的土司庄园时,乞丐们齐刷刷跪在土司面前。

领头的说:“阿爸,是我,你的小儿子水洛热布啊!”

水洛热布从小偏爱肉食,长得肥头大耳,四肢如大象腿,下颌层层叠叠,一年四季挺着个滚圆的大肚子。他穿着彝族服饰,威风八面,雍容华贵。眼前这个人,眼窝深陷,鼻梁锋利,瘦得像根干草,轻飘飘的,怎么可能是尊贵的小少爷?

土司蹲下身子,撩开他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小儿子额头上标志性的黑痣,映入他的眼帘。

土司颤抖着说:“儿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你遭受了抢劫、伏击,或者是暗算?阿爸给你的钱呢?”

热布摇头,否定阿爸的疑问。父亲还想再问,热布已昏倒,跟他去的人也昏倒了。老土司连忙让人叫来毕摩,看二少爷是得了啥病,还是中了邪?

毕摩是彝族的大祭司,也是医生和教师,精通天文地理,学识渊博,知晓妖魔鬼神,是半人半神的狠角色。

毕摩查看了一番二少爷和他的随从,说:“二少爷不需要念经,也不需要吃药,只要吃点上好的羊肉汤和热腾腾的苦荞粑粑,立刻就好。”

锅庄娃子(做家务的奴隶)们赶快按照毕摩的吩咐,给二少爷和他的随从喂鲜美的羊肉汤。他们慢慢苏醒过来,抢过娃子们手里的食物,狼吞虎咽吃起来。他们吃完,舔着手指,打着饱嗝,才发现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自己。

热布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土司问:“为什么呢?儿子,你们为啥会沦为这样的地步,阿爸给你的钱呢?”

热布拿出身上唯一的财产——一件裹成圆桶的擦尔瓦(彝族人古老的披毡),放在地上。他一层层剥开擦尔瓦,里面是一支德国制造的机关枪和一串长长的子弹。

热布说:“阿爸,我们所有的钱,以及身上所有的东西,全部卖了,换来这宝贝。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向乞丐要的。”

土司问道:“包括我送给你的短刀和配饰?”

热布说:“是的。”

土司看看热布的头,发现天菩萨不见了,长满乱蓬蓬的头发。天菩萨是彝族男子头顶特意留的一绺长发,代表吉祥和美满,叫作祖比,又叫题祖。小儿子的天菩萨,是整个两江一山最完美的吉祥物。它如一座山峰,盘旋高耸在额头,现在竟然不见了。那可是彝族男人最神圣的吉祥物啊,是灵魂的居所。它和大药山一样神圣,也像大药山一样伴随、守护、陪伴彝族男人的一生。

土司扭曲的脸庞十分吓人,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的天菩萨呢?你灵魂的居所呢?”

热布颤巍巍地说:“阿爸,我知道失去天菩萨,灵魂会流离失所,但为了水洛家的荣耀,我把天菩萨卖了。”

土司声音嘶哑,心口疼痛,用手狠狠捶打着,重复儿子的话:“把天菩萨卖了?”

热布说:“是的,阿爸。我们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上海人要么把我们看作野人,要么根本不搭理我们。上海人虽然会说汉话,但跟我们学习的汉话不同,像鸟叫,很难听懂。几经周折,我才找到一个在上海做皮货生意的云南人。他引荐我们认识了上海青帮的一个小头目。我愿意花费任何代价,向青帮学习火拼的技巧。青帮小头目不愿意,我们多次相求,他终于答应。原因是他有个小老婆是西南民族文化爱好者,最酷爱彝族文化。她见我们是彝族人,十分感兴趣,说,只要我们把身上的东西给她,她就让她汉子教我们百战百胜的技巧。为了水洛家的荣耀,我们只能把身上所有的东西给了她。那女子的头发,像金沙江水,又黄又波浪滚滚。她拿着我们的衣服、短刀、英雄带和银饰,稀罕得不得了,又是摸又是看,嘴里啧啧赞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西南蛮夷珍品’。小头目看到女人高兴,就带我们去参加他们跟别的帮派的械斗。械斗在江边,对方来了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头、棍棒,气势汹汹。小头目只带了七个兄弟,一支这种三角洋枪,还有一串子弹,每人身上带一把手枪。他让我们躲在一艘船上观看,我当时可为他捏了一把汗。几十个提着虎头棍棒的彪形大汉,他就几个人,如何打得赢?小头目让专门使用三角洋枪的射击手,匍匐在甲板上,当对手走过来,小头目下令射击。三角洋枪就像拉稀一样射出子弹,几十个人还没举起虎头,就像麻秆一样倒下。”

土司说:“真有这么厉害?”

没等热布开口,惹达就说:“阿爸,千真万确。我在四川和西藏见过这种三角洋枪,也知道它的威力。只是我不敢擅自做主,花钱购买,想先回来禀报阿爸,请阿爸定夺。因为阿爸才是土司,阿爸才是水洛家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可不像有些人,竟然敢擅自行使土司的权力。”

热布暴跳如雷,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本事带回让水洛家成为土司之王的武器,就要污蔑人?你弄不回来,那是你无能。”

惹达愤怒地说:“阿爸让我们去寻找方法,并没有让我们购买武器。你擅自花掉家里的钱,难道不是违背阿爸的命令吗?难道违抗土司的命令,不是犯了死罪吗?”

两个儿子为了土司之位,明争暗斗,父亲非常头疼,但又找不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毕竟土司之位只能传给一个儿子。土司向两个儿子挥挥手,剑拔弩张的儿子们立刻消停。

土司说:“枪我也见过,我们家也有十几支枪。曾经我也用过,可是半天打不出一颗子弹。在战场上,捣鼓半天枪,对手已经用刀砍下我们的头,用剑刺穿我们的心。为此,我牺牲了不少优秀的武士,所以我再也没有使用汉人的那些玩意儿。”

热布说:“汉人卖给你的枪,是劣质的老土枪,射程不远,材质不好,锈迹斑斑,打起来自然不行,但是洋枪就不一样了。”

土司说:“怎么不一样?”

热布说:“在上海,我看到射击手,摆弄洋枪轻松自如,手指一动,那串子弹就像中了魔法,被吞进洋枪肚子,然后又像拉稀一样哗哗拉出来,射向敌人。”

“我当时提出购买这支洋枪。射击手说,他只是个射击手,枪是小头目的,得问他。当小头目打扫完战场,回到船上,对我说,我们的交易完成了,我们火拼对手的方法你已经看过了,至于你领悟多少,跟我没关系了,请下船吧!我跟他说想购买洋枪,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九姨太说西南蛮夷是古老的族群,具有聪明的智慧,果然不错。不过,我这支洋枪可是德国制造的新鲜货,在中国市面上,有钱你也难买到。我说不管花任何代价,我都要这支洋枪。他说,我那小姨太太,大学毕业,是个小有名气的学者。她是我用枪械抢来的。她不跟我,我就杀了她全家。虽然如此,但我十分心疼她。她喜欢什么,我就给她弄什么。过几天就是她二十五岁生日,我正想着弄个特别的礼物,讨她欢心。我看她对你额头上的头发挺感兴趣,她说那是你们西南蛮夷最珍贵的东西,据说里面藏着保护神。她很想研究一番,你额头的发髻里是不是真的藏有神灵。随从们听说他要我额头的天菩萨,立刻扑上去,拉俄阿木拔出剑,要跟他拼命。我当时也愤怒至极,但是为了水洛家的荣耀,我忍痛割爱剪下了天菩萨给他。小头目的小姨太太十分喜欢,也很愧疚。她知道这是我们彝族人最珍贵的东西,她拿走它,不但夺人之爱,还不尊重我们的民族习惯。为了补偿我,她让小头目教我们的武士拉俄阿木射击洋枪,并送给我一串子弹。”

土司心痛难忍地说:“你的天菩萨,就换得这破玩意儿?”

热布说:“阿爸,它不是破玩意儿,而是一杆德国限量制造的超级机关枪。它杀人就像牛吃青草,鸡啄稻米,野猪啃洋芋。”

惹达知道弟弟带回这杆枪,将立下大功,威胁到他土司继承人的权力,十分着急和愤怒。

惹达说:“阿爸,热布胡言乱语,打仗杀人,如此严肃的事情,他竟然说牛吃青草,鸡啄稻米。那不是把我们尊敬的武士,比作畜生了吗?”

热布说:“你那是妒忌,妒忌得昏了头,才会歪曲我说的话。”

土司知道儿子们的心思,又找不到什么方法解决矛盾,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那杆洋枪来证明。土司让儿子们带上洋枪,到野外打猎试一试。热布让学习过洋枪射击的拉俄武士,跪在地上,手握像锅庄一样支好的洋枪。热布一声令下,只听到远处的树林,像遭冰雹袭击一样唰唰响,唯一的一串子弹打完,一群矫健的野狼和奔跑如闪电的猎豹纷纷倒下。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半人半神的毕摩都大加赞叹,这东西太神奇!

土司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祖先传下的刀剑弓弩,杀伤力更猛烈的武器。

4

三天后,土司召集两个儿子、有威望的亲眷、毕摩、管家和所有武士头领,商量购买洋枪的事。最后定夺,派小儿子,带上大儿子带回来的钱,也就是土司唯一的家底,再次前往上海购买洋枪和子弹。

三个月后,热布带回来的,不是洋枪和子弹,而是一群穿着怪异服装,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他们头发很短,就像被牛啃过的青草,覆盖在头皮上,衣服裤子又短又紧,面前还有一排圆圆的纽扣。其中一个男人,脖子上拴着一根牛舌头一样的带子。听去外面念书的曲比土司小姐说,那叫领带。几个男人,带了五杆洋枪和十箱子弹,要水洛土司家家底的十倍,才能交换。派遣儿子们外出,已经花光了家底,因此,土司很沮丧。

脖子上拴着牛舌头的男人,走到窗户边,指指漫山遍野的鸦片,说:“土司老爷,如果那些罂粟归我,这些枪械就归你,为了表示友好交易,我另送两支防身的手枪。”

牛舌头男人掏出两支手枪,在土司眼前晃了晃,说:“它们也是德国制造,轻便灵巧,随身携带,是防身的法宝。”

土司看着能够映照出人影的精致手枪,就像饿鬼见了美食,馋涎欲滴。

牛舌头男人说:“怎么样?我只要那高山和低谷的罂粟。”

土司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咬着牙齿说:“请给我几个月时间。”

牛舌头男人满口答应。土司安排他们住在最好的房间里,从奴隶中挑选美貌如花的姑娘日夜陪护。土司老爷对姑娘们的父母许下诺言,如果伺候好牛舌头男人们,将给她们和所有的家人自由民的身份。

水洛土司领地上的人,自古等级森严,分为土司、黑彝、自由白彝、汉族佃农和娃子(奴隶)。每个人出生就注定了自己的身份等级,不管你多么富有,多么优秀,几乎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土司的儿子是土司,黑彝的儿子是黑彝,汉族佃农的儿子是佃农,自由白彝的孩子是自由白彝,奴隶的孩子,永远都是奴隶。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除非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水洛家十一代土司的奴隶达布。他在战场上,用身体为主子挡住毒箭,挽救了主子,自己却终身残废。主子给了他自由民的身份。从奴隶到自由民,那可是从牲口到人啊。奴隶是主人的牲口和财产,主人可以凭喜好买卖和宰杀,自由民是独立的人,只要不违反土司的法律,认真履行应该为土司承担的徭役和税赋,土司不能干涉他们的生活。土司如果喜欢自由民的牛马,还得掏钱购买。

奴隶姑娘们得到如此许诺,自然尽心尽力伺候牛舌头男人们。她们卖弄歌喉,一展舞姿,在床上,更是摒弃少女的羞涩,让男人们体会到了飘如仙境的快感。

牛舌头男人们,搂着姑娘们纵欲欢歌的时候,土司动用所有力量,收购罂粟。

今年水洛的领地上,罂粟丰收,粮食短缺,牲口遭遇瘟疫,死了大半。水洛土司提出购买其他土司的罂粟,其他土司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用粮食和牲口交换。水洛土司家的存粮不多,牲口更是寥寥无几。他从仓库里搬出所有粮食,从圈里赶出所有牲口。他又命令领地上的所有人,交出粮食和牲口,来年减免地租,拒绝交粮和牲口者,自由民和佃农来年不租地,奴隶砍头。

两个月后,水洛土司把堆积如山的粮食和大群牲口,运到各个土司的家里,交换他们的罂粟。其他土司吃不了这么多粮食和牲口,但愿意囤积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可以给水洛土司致命的打击。阿欧家囤积的粮食和牲口最多,占了三分之二。阿欧土司以为水洛土司老糊涂了,才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他想来年用牲口和粮食毁灭水洛土司。因为水洛土司做土司霸主的野心太过强烈,时刻威胁到自己。

牛舌头男人得到满箱满箱的罂粟离开了,而水洛土司家领地上的人,饿死了大半,活下来的,因为吃草根树皮和泥土,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样。水洛土司并没有像阿欧土司设想的那样,跪在自己的面前,愿意奉献所有的土地和权力,以交换粮食和牲口。

一个暴风骤雨的中午,水洛热布带领训练有素的射击手,抱着几挺洋枪,像一头头发疯的彪悍野牛,冲进阿欧家的庄园。阿欧家的武士和家丁就像娇嫩的青草,被野牛吞噬得干干净净。称霸多年的一代枭雄,阿欧土司,连同他的家族灰飞烟灭,落入尘埃。

热布带领武士,打开阿欧家的仓库和畜圈,让自己的子民尽情搬运粮食、美酒、衣料,把一群群肥美壮硕的牲口牵回家。他们为了今天的胜利,付出了太多,这是水洛土司老爷的奖赏。他们把阿欧土司和家人的尸体,搬运到河滩上,请水洛土司过目。

5

此刻,水洛土司看着河滩上躺着的阿欧及其家人的尸体,转身离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当他转过头时,突然发现少了一具尸体。他立刻让对阿欧家人口了如指掌的管家,一一清点。少了怀孕的四太太吉尔嫫拉薇,土司顿时惊慌失措。

如果只是一个女人,逃跑了并无大碍,可她怀着阿欧土司的孩子,要是生下来是男孩,长大后,定会团结曾经的旧部报仇。女孩不能带兵打仗,女婿照样可以。这一带地方好几个土司只有一个独生女,但找个有背景且勇敢的女婿,打仗照样勇猛,家族照样兴旺发达,威胁绝不亚于儿子。水洛土司知道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他立刻召集两个儿子、护卫队长、管家、武士头目,以及家族中有威望的老人商量定夺,制定一条法则。这一带所有的人,不分民族、性别、年龄,不分身份高低贵贱,不分贫穷富有,只要抓捕到吉尔嫫拉薇,或者杀之,奖赏房屋10间,良田300亩,牛羊猪马各20头,粮食1000旦,家奴娃子10个,足以让他成为一个身份尊贵的富户。提供线索者,奖赏减半。

夏新柔的母亲,也就是夏新柔爸爸最小的一位夫人——吉尔嫫拉薇,躲在马圈的干草里,逃脱被杀的厄运。水洛家的武士拉俄阿木,用大刀挑开干草,看到身怀六甲的夫人,瑟瑟发抖地护着肚子,眼神绝望地祈求着。拉俄阿木武士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掏出羊皮水袋和几个苦荞粑粑递给她,又覆盖上更多的干草。

他说:“夫人,不要离开,等我回来救你。”

彝族人的武士只是为土司家效力,土司发给薪水的人。有的武士确实富裕,但拉俄阿木武士很贫寒。他为啥要为了一个东家仇人的女子,放弃那么多的奖赏,放弃千载难逢的成为富户的机会,做出背叛主人的举动呢?

拉俄阿木父母早亡,跟着猎户舅舅生活。舅舅虽然体弱多病,但凭下套子、挖陷阱、射箭、下迷药等丰富的狩猎本领,还能勉强度日。

有年冬天,大雪封山,舅舅无法出去打猎,家里没有吃的,柴草也烧完了。饥寒交迫的他们,像两只受伤的老鼠,蜷缩在家里唯一的财产——一个千疮百孔的擦尔瓦下。封住大门的雪,融化后渗进水来,屋子湿漉漉的,结了薄薄的冰花。雪花从破烂的屋顶飘洒进来,落得他们满头满身白。

舅舅嘴唇发紫,气喘吁吁,说:“孩子,去吧!去逃生吧!舅舅不能照顾你了。山神和祖灵保佑我可怜的孩子。”

舅舅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幼小的拉俄阿木推出擦尔瓦,指了指门外。拉俄阿木知道,必须出去找吃的,不然舅舅会没命。

6

拉俄阿木刨开堵住大门的雪,折断一根粗大的树枝开路,朝阿欧家的庄园走去。他看到阿欧土司家的锅庄娃子在雪地里割白菜,路边停着一辆驴车,上面堆积着被雪冻过的白菜。他爬上驴车,藏在白菜下面,跟着娃子溜进厨房。他看到灶上炖着一锅鹿肉,香味扑进鼻孔。他饥肠辘辘,抓起鹿肉,疯狂往嘴里塞,嘴巴和双手烫起水泡,毫无知觉。出门倒水的娃子回来,看到主人的鹿肉被祸害,拿起烧火棍,雨点般落在拉俄阿木头上。拉俄阿木头破血流,哇哇大叫,仍然往嘴里塞肉。娃子抓起他的脖子,要把他扔出去,他下意识往锅里抓起一大块肉,想带回去给舅舅。没想到铁锅在拉扯中翻了,滚烫的羊肉汤,泼洒他俩一身,水泡像果子一样挂满他们全身。娃子惊慌失措。这锅鹿肉是土司老爷赏赐给大太太的。大太太没舍得吃,准备用来祭奠神灵和祖先,保佑她肚里的孩子是儿子。被这小子弄脏,已犯滔天大罪,现在全部打翻,那就是亵渎神灵和祖先。大太太是个凶残刁钻的奴隶主婆娘,不把这小子交给她千刀万剐,自己一家定将遭割鼻子挖眼睛的惩罚。

他提着拉俄阿木来到院子,碰上吉尔嫫拉薇。她看到娃子的脖子和手臂全是水泡,拖着个同样挂满水泡的孩子,问原因。娃子跪在地上,一一诉说。

吉尔嫫拉薇擦擦拉俄阿木额头上的血迹,对娃子说:“我屋里有一模一样的鹿肉。今天寒冷,老爷给每个太太一只鹿驱寒。你到我的厨房里,把我的那份鹿肉拿去,重新炖给大太太。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娃子连连磕头,千恩万谢。

吉尔嫫拉薇说:“你到我房里拿点烫伤药,擦擦伤口,别人问起,你就说我让你烧开水烫鹿毛,不小心烫着的。他们都知道我喜欢吃带皮的鹿肉,不会怀疑的。”

7

吉尔嫫拉薇把拉俄阿木带进房间,问清偷东西的原因,并未责怪。她让贴身奴仆给他清洗伤口,擦药,换上新衣服,端上热腾腾的苦荞粑粑和坨坨肉,让他吃。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坨坨肉卡在脖子里,咳嗽起来。

吉尔嫫拉薇用自己的羊皮碗,倒了一碗热羊奶递给他,说:“慢慢吃,别噎着,吃完了,我让他们再拿来。”

饭后,吉尔嫫拉薇让车夫赶来一辆大马车,奴隶们装上修补房屋的工具、劈柴、干草、粮食、羊皮、被褥、衣物和热腾腾的苦荞粑粑,来到拉俄阿木家。一路上,拉俄阿木紧紧抱着羊皮碗,努力保持身子的平衡,护住碗里的羊奶不洒出来。那是他舍不得吃,特意带给舅舅的。

舅舅已经奄奄一息,拉俄阿木吓得哇哇大哭。吉尔嫫拉薇让奴隶给舅舅喂羊奶,舅舅慢慢缓过来,睁开眼睛,奴隶们又喂软糯的洋芋,舅舅终于苏醒过来。吉尔嫫拉薇拿出热腾腾的食物,有金黄的苦荞粑粑、酸菜洋芋丝、野猪坨坨肉、烤羊肉,还有从没见过的饼干和糖果。舅舅和拉俄阿木开心地吃起来。

奴隶们用干草和竹竿,编扎了崭新的房顶,替换破烂的。墙壁的漏洞和裂缝用石头和泥浆补上,寒风和大雪再也进不来了。门口的积雪清理干净,垫高门槛,雪水再也渗不进屋。他们在屋里燃起大火,铺上干草、羊皮和被褥,屋子里顿时温暖起来。

走的时候,吉尔嫫拉薇递给他一瓶烫伤药,说:“孩子,记得每天擦药,好好照顾舅舅。我明天会让人给你们送更多的粮食和衣服。”

舅舅和拉俄阿木感动得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吉尔嫫拉薇走到门口,又返回身,把脖子上的一串项链,挂在拉俄阿木的脖子上,说:“可怜的孩子,山神保佑你。”

拉俄阿木说:“谢谢夫人,我可以向你再讨要一件东西吗?”

吉尔嫫拉薇点点头。

拉俄阿木把羊皮碗捧在她面前,说:“这个羊皮碗留给我可以吗?夫人救了我和舅舅,我留下这个碗,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夫人的恩德。”

吉尔嫫拉薇压根儿就没有在意过羊皮碗,也没有打算带回去任何一件她带来的东西。她点点头,抚摸了一下拉俄阿木的脸蛋,离开了。拉俄阿木从此把羊皮碗当作珍宝,时刻带在身上。直到多年后,他把它当作礼物赠送给未出生的夏新柔。

拉俄阿木靠吉尔嫫拉薇的救济活了下来,又把吉尔嫫拉薇赠送的项链,换成钱,拜师习武,成了水洛家一个勇猛的武士。自从他家一别,他再也没见过吉尔嫫拉薇,今日得见,如此凄惨,真是让人心生悲凉。

拉俄阿木走出马厩,对其他搜捕人员说:“这里没有人,我们赶快去别的地方搜吧!要是去晚了,别的武士率先找到,奖赏就是他们的了。”

武士们对忠厚的拉俄阿木深信不疑,跟着他急匆匆往别处去。

8

三天后的深夜,拉俄阿木乔装成脏兮兮的汉人马夫,牵匹强壮的马,鞍上垫着厚厚的被褥,背着足够的水和干粮,悄悄来到马厩。他扒开干草,让吉尔嫫拉薇换上一套破破烂烂的汉人衣服,又让她往脸上抹了很多锅灰。两个人看起来,就像逃难的汉人夫妻。他烧了她奢华的彝族贵族服饰,金银首饰扔在他们要行走的反方向的大路边,迷惑追杀的人。做好这些准备,他才回到马厩,扶吉尔嫫拉薇上马,昼伏夜出,只捡深山密林行走,躲避搜捕追杀的人。他们绕山绕水,终于到了药山山脉的吉福山庄下。

拉俄阿木扶吉尔嫫拉薇下马,指一指曙光中雄伟壮观的庄园,说:“夫人,你慢慢走向那里。那是汉族最强大的家庭戴老爷的地盘,仇人找不到此地。即使找到,也不敢惹戴老爷。他是本地唯一拥有小钢炮的人家。听说戴老爷乐善好施,最喜欢救穷救弱。他会收留你的,安心去那里待产吧。我不能再送你了,要是被路人看到,传到水洛土司耳朵里,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夫人的恩泽,足以让我用生命回报,但我还要照顾年迈的舅舅,就是你曾经救过的可怜老人。我还有心爱的姑娘要守候,她是曲比土司小姐的女奴。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娶她为妻子。”

吉尔嫫拉薇泪流满面,说:“谢谢你。其实当年我对你好,是因为我一直无法怀孕,想用善举引起祖先和山神的注意,赐予我孩子。没想到你却如此感恩,冒着生命危险救我。”

拉俄阿木说:“不管怎么说,夫人的善良救了我们,你就是恩人。”

接着他递给她一个羊皮碗,说:“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它是当年夫人给我羊奶喝的碗。我一直带在身上,现在送给夫人肚子里的宝贝做纪念。它会带给宝贝福泽,就像它一直保佑着我一样。”

他知道夫人家庭遭到变故,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个碗原本就是她家的,留给夫人做个念想,意义重大。

夫人手捧羊皮碗,跪在地上,痛哭起来。拉俄阿木扶起她。她慢慢朝戴家庄园走去。她刚走到庄园旁边的狗圈旁,就昏了过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