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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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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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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一天

林海记得看过一篇科普文章说梦是没有颜色和声音的,可是他在梦中惊醒的时候,却清楚地记得儿子林子升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救命救命。林子升跑起来时,两只手左右摆动,像鸭子一样,样子有些可笑,很快就被后面的火车追上了。

林海在火车撞上儿子之前醒了过来,习惯性地往右边看看儿子。儿子还在熟睡,窗外透过的光亮已经能让林海看清儿子的脸蛋,陌上公子颜如玉,林海每次看到儿子熟睡时的脸都想起来这句话。

睡着了的儿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他像梦里一样会说救命就更好了。

林海轻轻在儿子脸上亲一下,然后轻轻地掀开被子起来,穿好衣服,再轻轻开门到厨房准备早餐。

从冰箱里拿出已经解冻了的肉饼,再拿出一个鸡蛋。锅里装好水,肉饼平铺在碗底,放到锅里的蒸架上,再把鸡蛋放到锅里,把煤气灶点上火,盖好锅盖,再去洗漱。

简单洗漱之后,林海洗了个苹果,削皮后切成小块,放到小饭盒里,再放上两根牙签,扣好盖子。苹果是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吃的。十分钟后,肉饼汤和鸡蛋都做好了,林海把火调到最小。这个时候要去叫醒儿子了。

小卧室里传来了声音,妻子吴静应该也醒了,不过她会在床上赖一会儿。

叫儿子起床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等到帮儿子穿好衣服出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儿子不满地擦着眼睛,林海先顺手关了煤气灶,再带他到卫生间小便,帮他刷好牙洗好脸,又过去了十五分钟。

林海觉得还是很不错,今天儿子表现可以,刷牙的时候一如既往地不配合,但是比原来不接受刷牙已经好多了。机构里有好些比他大很多的孩子,都不配合刷牙。

端上肉饼汤和鸡蛋,林海慢慢地喂儿子吃。儿子东张西望,等调羹过来了就吃一口,有时候会把肉含在嘴里半天不嚼,林海说快吃快吃,儿子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林海一眼,然后眼神飘忽不定地四处张望。

今天的早餐吃得有点慢,林海有点急了,他板着脸用调羹轻轻敲了敲碗沿,清脆的声音立刻吸引住了儿子,他伸出手要调羹,林海不给,儿子撅起了嘴,一边在宝宝椅上摇晃,一边伸手出来够调羹。

林海把调羹拿开,儿子生气了,张开嘴呀呀地叫起来,林海乘机又把一调羹肉汤带着一些肉沫放到了他张开的嘴里。

这样来回了几个回合,儿子越来越急躁,林海就把调羹放在儿子的手里,让他胡乱地敲着碗,然后开始剥鸡蛋。

煮鸡蛋是儿子很喜欢的食物,他喜欢吃的东西不多,每次让他尝试一种新的食物都是一个非常消耗时间和精力的挑战。

半个小时后,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肉汤和小半个鸡蛋,林海把剩下的东西都吃了,再把碗泡在水里。

收拾好东西要出门了,小卧室的门打开,妻子吴静出来了。

吴静喊着“果果,果果”,伸手去抱儿子,儿子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火车,没有反应。吴静把儿子抱起来了,儿子抬头看了吴静一眼,继续玩他的火车。

林海跟吴静说了声“走了”,从吴静手里接过儿子,抱着他出门。

这个南方省会城市十月下旬的早上已经有点凉了,儿子戴上了帽子,站在电动车的踏板上,东张西望,这是他一天中最兴奋的一段时间,他会“咿呀咿呀”地叫着,还会伸出手指四处点来点去。

十分钟后,林海到了培训机构。机构在一座农民自建的三层楼房里,几年前还位于城乡结合部,现在连同周边整个村子都已经在新规划的城区里面了。

已经到了早操时间,欢快活泼的音乐响起,孩子们陆续来到楼前的空地,领操的老师在前面喊着节拍,大声鼓励孩子们,只有几个孩子能跟着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大部分都是家长站在孩子身后,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他们的身体,还有几个孩子在人群里尖叫乱跑,家长们像母鸡一样跟在后面想要抓住他们。

一切都很正常。

果果的动作有些笨拙,不过基本跟上了老师,年轻的带操老师发现了这个运动尖子,笑眯眯地一边跳一边说“果果真棒!”

林海站在果果的身后,偶尔抓着果果的手臂做一下动作,过了一会,他觉得果果没有问题了,就退到一边,看着果果做操。

果果很像林海,刚出生的时候,还看不出,到了一两岁,谁都说这简直就是林海的翻版。

林海引以为豪,吴静却有些嫉妒,说我的基因怎么一点都没起作用?你的儿子你来带。

她是半开玩笑的。林海是个老师,在一所大学教书,说是大学,其实原来的大专升级成的学院,叫大学好听些。

吴静在一家私企做会计,每天忙得很,加班加点是常事,晚上回来都六七点。林海在家时间多,果果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他负责,现在果果在机构上课,只要林海没有课,都是他来陪。

两岁多的时候,果果的眉目更加长开了,眼睛像吴静,大大的,嘴巴也像,很小巧,亲朋好友见了都说是个绝世美男,林海和吴静笑笑,嘴里说长得太秀美了其实不好,少了阳刚气。

两个人都很担心,果果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一岁的时候,其他孩子开始叫爸爸妈妈了,果果不开口,夫妻俩也不是很在意。一岁半了,还不说,夫妻俩开始翻书看电视育儿节目,找来各种引导孩子说话的方法,都试过了,到了两岁果果还是不说话。

孩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劝他们不要着急,还找出来身边很多小时候说话晚长大了正常的孩子的例子,林海也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后来想想,他其实忽视了很多。

两岁多的时候,大姐曾经委婉地跟他说过,果果好像对别人叫他名字没什么反应,要叫上很多次,或者走到他身边大声叫,才有点反应。

林海和吴静也注意到了,他们带孩子去过儿童医院耳鼻喉科做检查,医生说听力没有问题。

果果的目光很游离,很少和别人对视,很多次林海特意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话,他都躲着不看。林海想这孩子可能是比较内向,不太喜欢和人对视,倒是有点像他。

第一次带孩子,夫妻俩都没有经验。

孩子大了,要找个地方去,幼儿园太小上不了,双方的老人年纪都大了,偶尔帮个忙可以,长期带孩子吃不消。

后来吴静在她上班附近的地方找了一个私立幼儿园,两岁半也收,于是每天早上吴静上班时带他过去,放学时林海去接。

刚开始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说果果上课不听指令,也不和其他小朋友玩,不过没关系,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林海去接果果的时候,常看到果果一个人躲在角落,手里拿着个玩具翻来覆去地玩,不管其他小朋友玩集体游戏多高兴,他都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海更觉得果果像自己。他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在学校里也不怎么说话,上完课就回家。

直到有一天,吴静很气愤地把林海叫到幼儿园和老师交涉。

幼儿园有监控,这天吴静偶然要求查看监控,发现其他孩子打了果果。

林海也看了那段录像,中午睡觉的时候,果果睡着他的床上,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过来,轮流打果果的耳光。果果一声不吭,也没有哭,只是缩成一团。

林海气得不行,找老师要说法,幼儿园老师表示抱歉,说以后一定会加强监管,同时隐晦地说孩子的智力好像有点问题。

吴静带果果去了一个专注儿童智力开发的教育机构,据说机构的课程针对性很好,好些孩子都在那里上课。

就是在这里,一个带孩子到这上辅导课的家长建议吴静带果果到省儿童医院去做自闭症检查。

那个孩子叫盼盼,八九岁了,已经确诊为自闭症三四年了。

盼盼的妈妈带着盼盼在机构训练过几年,现在盼盼大了,已经从机构里出来了,盼盼妈常带孩子到这里来培训,开发他的智力。

林海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吴静带回来许多表格让他填写,他接过来一看,是几张自闭症筛查量表和评估表。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闭症。

一开始他不以为然,认为吴静大惊小怪,后来越

细看,越恐慌,填完表后,他在手机上查找自闭症的资料,又到电脑上查,然后心慢慢地沉下去,掉进黑暗的无底深渊。

这是一种天生精神疾病。无法治愈。要终身干预

治疗。患者无法像正常人生活。严重的终身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字眼像大山一样压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无法呼吸,世界一夜之间崩坍,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从那天起,他晚上就经常做噩梦,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后一声冷汗,再无法入睡,不过后来已经习惯了。

填完表后,带着果果后来去了省儿童医院诊断,前后好几次。每次结果都一样。

林海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儿童医院候诊的时候,有一个父亲在走廊上不停地给他的幼小的儿子下指令,起来、蹲下、伸手、向前走…

几个带孩子候诊的家长或羡慕或嫉妒地看着他们,因为那个孩子会按照每一个指令去做动作。林海知道那个父亲和他一样,心里很慌,他在给自己打气。

不遵从指令是自闭症儿童特征之一,但也不过是之一,还有很多其它诊断指标。

果果那时候不听从指令、缺乏目光交流、没有语言、有刻板行为……,这些都是自闭症儿童的明显特征。

确诊后,林海和吴静的生活完全变了。

儿童医院的干预治疗要排队,要等两三个月。这家省级儿童医院也只有两个护师转行过来做自闭症干预治疗,根本忙不过来。这一期间,林海和吴静到处去考察城里的自闭症干预治疗机构。

机构不多,官方的没有,大都是一些自闭症家长创办的私立机构,规模都很小,设备不齐全,师资很薄弱。

真不能怪这些机构。儿童医院的两个老师也是到国内权威之一广州三院培训几个月后回来就上岗的,教具也就那么一些。

挑了很久,最后选了这家名叫“心语”的挂在省残联名下的机构,据说有一个股东是残联某位副主席的儿子。

林海自那个晚上起已经慌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好。这些事情都是吴静牵头做的。她的社交能力比林海强很多,每个机构的背景,机构里老师的水平高低这些消息她都能打听出来。

早操做完了,开始上课。

机构按照孩子水平高低分了不同的班级,果果在中级三班。中三班上午第一节课是桌面游戏课,教室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摆着小凳子小桌子。其他孩子也都到了,家长们互相打个招呼,坐在自家孩子后面等着上课。

上课的时候,一个叫“浩浩”男孩不停走动,不停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浩浩是由奶奶陪着过来的,浩浩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住也追不上浩浩,于是老师要不停地中断上课,把浩浩抓住带他回到座位上,然后又不停地重复这样的过程。

其他家长都很平静。这样的事情太常见,谁也不会去埋怨。

果果和他的搭档壮壮合作搭积木,一人一块积木,搭起一所房子。壮壮和果果配合得还不错,房子搭起来了,林海和壮壮妈妈都很高兴,在旁边认真地辅助。

家长是来陪读的,更是来学习的。家长是孩子能力提升的关键,机构里面只能呆几个月,长一点的几年,以后都要靠自己。

停不下的浩浩从后面冲过来一下子把搭起的积木房子推倒了,壮壮立刻大哭起来,壮壮妈妈赶紧安慰他,果果没太大反应,拿起一块积木又搭了起来。

游戏课上完,第二节课是感统课。

感统是感觉统合的简称,老师解释过这个名词,太复杂,记不住,林海理解它为运动协调能力,很多家长都把感统课叫体育课。

体育课是最受孩子们喜欢的,哪里都一样。感统教室里边几种器材果果玩了很多次,还是乐此不疲。他今天摇摇晃晃没让林海扶着就自己过了木板桥,林海很高兴,这是果果第一次不需要辅助就过了桥。

壮壮妈很羡慕,她家的壮壮感统很差,独木桥壮壮根本不上,只喜欢叫着喊着追地上的泡泡球,他走起来的时候像一只企鹅,摇摇晃晃。

老师一开始让孩子一个个项目轮流做,没过多久就全部乱套,孩子们不听指挥到处乱跑,不过老师和家长也都习惯了,各人管自家娃。

闹腾一阵下课,接着上第三节课精细课,锻炼精细动作能力。今天是拼装一辆小汽车,老师讲讲程序,示范一下,把器材发下来,家长带着孩子做。

果果精细还不错,汽车、火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又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他全神贯注目不斜视,林海不需要辅助,只是帮着他找一下小部件,所以林海四下看了一下。

小鱼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女孩,已经快五岁了,她静静地坐着,目光正好和林海对上,林海知道她没有看到自己,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林海到了未知的某个地方。小鱼妈妈在看手机,老师在旁边抓着小鱼的手帮她拼装,小鱼让老师忙活着,她自己还是平静如水地坐着。

自闭症孩子男孩居多,小鱼是中三班唯一的女孩。林海记得好像从没有看到过小鱼脸上的表情,她还没有语言,总是静静地坐着或者站着,像一尊雕塑。

林海觉得小鱼这个名字是一种暗示,小鱼就像是一条从水里来到陆地的一条鱼,身边没有她的同类,也无法交流,所以她只能沉浸在她幻想的水世界里面。

浩浩的奶奶说小鱼可以上小学,因为她很安静,能够坐在教室里不吵不闹,老师也就不会说什么。浩浩就不行,坐不住,还喜欢喊叫,肯定上不了小学,只能去特殊学校。

孩子能上小学是幼儿自闭症家长最期盼的一件事情。

林海还没有考虑这么远,果果严格说还没有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太远的事情,家长们都不敢想。

果果的第四节课是个训课,就是和老师一对一上课。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重要的课程,果果的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叫陈洁,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没几年。吴静说别看陈洁年纪小,教学能力能排在“心语”的前三名。

吴静充分运用她的交际能力,和陈洁成了朋友。吴静觉得每天一节个训课太少,想过请陈洁晚上来家做个训,陈洁不想来,说太累了。林海理解她,私立机构不养闲人,机构里的老师一天基本都在上课,劳心劳力,很辛苦,周六正常上课,只有周日才休息。

陈洁和吴静关系好了以后,悄悄和吴静说过她不想干了,待遇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没有前途。

陈洁在机构算是个被家长认可的好老师,这个领域的好老师凤毛麟角,可是再好也不在国家教育制度的体系里,没有国家认定的职业资格证书,不为社会所认可。他们干着和省儿童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样的活,可是他们不是医生,他们也干着老师的活,可是只有在机构里面他们才被叫做老师。所以在外面,陈洁都说自己是幼儿园老师,不然就要解释半天。

社会对自闭症太不了解也太不重视了。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认为小朋友得了自闭症是爸爸妈妈没有教育好,以为自闭症是后天形成的不愿意和人交流的一种心理疾病。其实很多星儿都是非常想和其他人一起玩的,可是他们不懂怎么去沟通。

就像果果,很喜欢和小区里的小朋友玩,可是只会跟在后面跑,参与不了他们的游戏。用陈洁的话来说就是“有交际欲望,没有交际能力。”陈洁说,提高能力的关键是让果果先出语言。

个训课是在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一平米多点的小隔间里。家长不用陪同,可以坐在隔间外面,听听课或者准备处理些突发的情况。

这是林海整个上午最轻松的时候。他拿出手机,一边看一边听着课。果果还是很配合的,陈洁能控制上课的节奏,引导果果上课,偶尔果果发脾气不合作,也很快能被安抚下来。

上课的内容林海都很熟了,老师发指令,果果照做,做到了,就给一块小饼干做为奖励,这个在自闭症干预中叫强化物。一节课下来,果果小饼干吃了不少,这饼干是吴静按照果果的口味买的,果果很喜欢。老师说这些饼干平时不能让果果吃,吃了就没有强化效果了。

上完个训课,就是吃饭时间了。

机构提供午饭,家长孩子都可以在这吃,有些家长自己带饭,营养好些,也省钱。林海原来也带饭,现在天气凉了,还要热饭,太麻烦,就不带了,何况果果吃得也不多,主要还是他自己吃,伙食差一点也无所谓。

果果很挑食偏食,从小就这样。很多蔬菜水果都不吃,肉类也吃得少,机构的老师说很多自闭症儿童都有这样毛病,不过也有例外,壮壮就特别能吃,什么都吃,而且是自己独立吃饭,这个时候轮到林海羡慕壮壮了。

果果吃饭很慢,吃一口,会含着在嘴巴里,眼睛东张西望,过一会才慢慢咀嚼,又慢慢吞下去。林海一口一口地喂着,嘴里不停地叫“加油,快一点,很棒。”老师说了,不管孩子听得懂听不懂,都要多和孩子说话。

实在是太慢了,不管林海怎么说,果果还是慢条斯理,没有任何改变,林海的火气慢慢上来了。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声音也越来越大,他知道果果其实并不理解这种变化意味着爸爸的脾气上来了。

机构的老师开学时都会先给老师上一堂课,其中情绪管理是一个重点,说明白点就是不要发脾气,每个家长都知道,但是每个家长都会发脾气,频率不一样而已。

林海喂了一口饭,果果张着嘴巴接下,又含在嘴里不吃,林海有点上火了。

果果吃饭慢是个老大难问题,林海没少为此发火。有一次果果吃的实在太慢,每次喂到嘴里的鸡蛋羹都要过很久才咽下,气得林海把不锈钢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还在果果头上拍了一下,果果吓得不知所措,大眼睛看着林海,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林海怒不可遏,又打了他几下,果果哇哇大哭起来。

林海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应该打人,可是就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一定要有个口子发泄出来。每次打完之后清醒下来就后悔,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发誓一定再不打果果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事情又会重演。

机构里的家长都这么后悔过,又都会不停重复犯错,用小鱼妈妈的话来说,是臣妾知道应该温柔以对,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家长们常在一起讨论这个事。小鱼妈妈说这话时,当时周围的人都苦笑,心有戚戚焉。

机构里面有一个家长很少打孩子,是个重度孩子的妈妈。她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们。我打过一次,打得很厉害,孩子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是一个沙袋,让我发泄,结果是我大哭了一场,以后就再也不打孩子了。

林海端着碗正要发脾气的时候,“咣当”一声,一个不锈钢碗被扔在地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妈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造孽哦。”

反反复复地说。

她的儿子,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木然地看着她。

旁边一个孩子的奶奶帮她捡起碗,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拿扫把来把地上清扫干净,其他家长继续喂孩子吃饭,都没说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林海的气也一下子消了,他拿起调羹,接着喂。

那个妈妈抹抹眼泪,抱着孩子去睡觉。

这里没有崩溃的孩子,只有崩溃的家长。崩溃也只能是暂时的,因为孩子还在等着家长恢复正常。

中午的时候,孩子们在机构里的小床上睡觉,不回去的家长挤在几个教室里,坐在小椅子上休息。

林海回家来回一趟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不过除非有事,他不会回去。孩子要是半途醒了,还是要爸爸的。

靠在墙上林海根本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有几个大妈倒是睡得很香,打起了呼噜,林海不羡慕她们,她们不是睡眠好,是太累了,儿女们没有时间带孩子,只有她们上了。林海住在附近,每天回去都筋疲力尽,更不用说这些上了年纪的住在郊区的奶奶外婆们。

几个家长小声地聊天。

一个妈妈说,看了新闻没有,一个爸爸把自己的五岁自闭症儿子掐死了。

几个人附和说,看了看了。

林海也看到了那篇新闻,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孩子爸爸这么一句话:我掐着他脖子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平静地看着我慢慢掐死他。他要是有一点反应,我都下不了这个手。

这个爸爸是彻底崩溃了,永远的那种。

一个妈妈笑笑说,如果我这么做,我的儿子就不会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至少会叫几声,会喊妈妈。

没有人再说话了。

气氛有些不自然了。

林海听声音知道说话的是谁,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妈妈,行为举止很有气质,穿着也还挺显身份的,虽然衣服不是很高档。听说原来在报社上班,后来辞职出来带孩子上机构。她丈夫接受不了现实跑了,不知去向。

机构里面爸爸很少,好像就两三个,还不是每天都来。林海算是来得比较多的,他特意和教研室主任说了,不过他没有说真实原因,只说自己不想多上课。

有一次去杭州上自闭症家长培训课,主讲的来自北京的一个权威说,爸爸们更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自闭症?所以在干预治疗上会故意怠慢不认真,甚至不以为然,认为医生是胡说八道。

林海觉得自己也有一点这样的想法,因此常和吴静产生矛盾。吴静有一次让他去找机构的一个老师,看看能不能请到家里上个训,林海不愿意去,结果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厉害,吴静发火了直接把手里的刷子扔了过来,砸在林海的身上。两个人都愣了。他们原来也吵架,但是从来没有动手过,更不用说用东西砸人。

果果在一边不哭不闹,但是看得出有点害怕,这是好事,说明他对外界的变化有反应。

两个人没有再吵下去。林海去找了那个老师,老师没有答应,她怀孕了,来不了。

如果阳阳爸爸在这里,林海会和他聊聊天。阳阳爸爸也是个大学老师,他的学校是正经八百的省里重点大学,比林海的学校强多了。

阳阳爸爸是个很热心很有干劲的人,他一直在推动关爱自闭症儿童的公益活动,为自闭症儿童争取更多权利。他曾号召林海一块去,林海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一个是性格,一个是他真没有时间,吴静每天很晚回家,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实在走不开。

本来林海的爸妈是过来帮忙了一段时间的,后来和吴静处不来,吵了几次,就回去了。

因为这事,林海和吴静也吵过很多次,虽然他知道爸妈并不一定在理。

爸妈认为果果没有太大问题,就是说话晚了,他们村子里这样的孩子有过好几个,后来都会说话了。再说,果果挺聪明的,虽然不会说话,可是要吃要玩,都会拉着爷爷奶奶的手,一手指着食物和玩具,让他们去拿。

林海没有告诉他们,交流时习惯用手指物,这也是自闭症儿童的症状之一。

爸妈还说,果果一岁就会走路,还喜欢听音乐,还喜欢看动画片,经常乐得哈哈笑,怎么就不正常了?

吴静的脾气上来了,她对林海爸妈说,自闭症是精神癌症哦!还不去治疗,你们的孙子都永远好不了了!

这句话让林海爸妈彻底生气了,林海妈妈就说,还有这样的妈妈,咒自己的儿子得了癌症!你是个什么样的妈妈?你都不配当妈妈!

吴静也跳了起来,我怎么不配当妈妈?你儿子知道果果得了自闭症的时候都傻了,都是我去联系机构医院的。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林海左右为难。

林海爸妈对自闭症一无所知,固执地以为只不过是个说话晚的小问题,林海理解他们,因为在这之前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自闭症,但是吴静也太不顾及公婆的面子了。

矛盾不可调和的结果就是,林海爸妈回去了。林海也和吴静分房住了,吴静自己搬到小卧室去了。林海知道,两人的关系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

吴静生孩子的时候就请了产假,后来有一段时间,林海爸妈去林海弟弟家带孩子了,吴静的爸妈身体不好不能来帮忙,无奈之下,吴静又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在家里带小孩,这还是因为吴静和公司的老板有一点私人关系的缘故,不然根本请不到假。

请假太多的话,吴静连工作都要没有了。林海一个人的薪水,是肯定支付不起这个家庭的开支的,所以林海只好少上课,多忙家里的事情。他也就成了机构的为数不多的爸爸之一。

机构在第一堂课时校长就说要鼓励孩子爸爸妈妈轮流来陪孩子,尤其是孩子爸爸,机构里爸爸们太少了。

那个在报社工作过的妈妈孩子叫文文,所以大家都叫她文文妈。文文妈当时就冷冷说了一句,爸爸们都吓跑了。当时很多人都笑了,笑容不尽相同。

林海也笑了笑,因为在场的爸爸少,旁边好些人看着他,他想对文文妈说,其实大多数爸爸都不像你老公那样,他们不来是因为在拼命地为这个家努力,实在来不了。当然他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

吴静后来和文文妈很谈得来,因为她们是大学校友,又都是星妈。这里的妈妈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星妈,爸爸都是星爸,小朋友都叫星儿,因为据说他们都是来自星星的孩子。

林海记得有一次十几个师范大学幼教专业的实习生到这里来,听老师介绍说这些小朋友都是来自星星的孩子时,一个个两眼放光,夸张地喊“哇,很浪漫很美啊。”她们可能想起来那部很有名的韩剧《来自星星的你》。

星爸星妈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后来那十几个实习生大多数实习期没有满就走了,做不下去。林海就看到一个小姑娘上课的时候从教室里急急地走出来,跑到卫生间去,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林海想,这时候明白了星星不像看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么美丽吧,其实都是条件恶劣,不适合人类居住。孩子们就在这荒无人烟、满目苍凉的星星上孤独地行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终点。

文文妈后来到林海家做过客,文文也来了,文文妈很羡慕吴静和林海,一是林海是个很负责任的星爸,二是果果明显比文文症状要轻得多。

文文是个中度自闭症孩子。陈洁老师说,果果很有可能是个高功能,高功能就比轻度都要好些,是最接近正常孩子的星儿。

文文妈和吴静聊育儿,又聊到了化妆品、服装、美食、电影什么的,她们聊得兴致勃勃,两眼发光。林海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心里很有些心酸。

他家如果没有果果这事,也能勉强算中产阶级了。

果果确诊以来,用在他身上的钱,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了,以后肯定还要用更多。他和吴静现在花钱都比原来省多了,衣服都是挑便宜的买,基本都不出去吃饭了。吴静的化妆品也买的少了,档次也下来了。

文文妈不用说,更惨。

她们现在只能聊聊这些东西了。

下午的课要开始了,大家都去把孩子叫醒,准备上课了。

下午的课有语言课和艺术课,还有一节感统课。中三班几个孩子里面,目前只有浩浩会说话,不过很多也是没有意义的语言。会说话是自闭症孩子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这意味着至少星儿和星爸星妈间有交流的工具了。

林海努力地配合着老师,果果可以发声,但是说不出清晰的词语来,林海记得有一次他回家,打开门,果果从外婆手里挣脱出来跑到门边,嘴里发出一声比较含糊的“怕怕”,当时把林海激动坏了,外婆也高兴得不行,不过后来果果就再没有这么叫过了。

小鱼永远都是平静得让人绝望的表情。小鱼妈妈已经放弃了,不时地看着手机。她有时候会看着林海,羡慕地说,你家果果都会开口了,我家的是永远都不可能出语言了。

旁边的浩浩奶奶说,出语言了又怎么样,像我家浩浩,虽然很早就会说话,可是十句有七八句我们都听不懂。

小鱼妈妈听出来浩浩奶奶的炫耀,撇撇嘴没说话。她会主动和林海说话,但是不怎么和浩浩奶奶说话,可能是嫌弃她又老又土气。小鱼妈妈打扮得比较时髦,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打扮得比较时髦,时不时还会拿出镜子来照一照。

浩浩奶奶和小鱼妈妈合不来,说她其实不怎么在乎小鱼,来机构陪读是因为可以整天坐着看手机,不用干活。

浩浩的爸爸是做上门家电维修安装的,空闲的时候就去送外卖。浩浩一家态度都很坚决,砸锅卖铁也要把浩浩治好,听吴静说,他们准备卖了老家乡下的房子,准备送小鱼去青岛治疗。

青岛有一家全国知名的自闭症培训机构,水平很高,全国各地的星爸星妈有条件的都想去。吴静也给果果在网上报了名,人太多,排队都排到了一年多以后。

语言课之后就是艺术课,这是果果最喜欢的课之一。他很喜欢画画,自闭症儿童有很多是画画天才,他们大多数不会用语言交流,只会用画画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心语”进门的墙上,就贴着很多孩子画的画。

艺术课上老师示范孩子们怎么画草地、树木和花

朵。然后就让孩子们自己画。每个孩子都拿着水彩笔认真地画起来,这个时候家长没什么事做,因为老师说了,孩子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要去干扰他们。

认真画画的孩子们都是最帅最美丽的。林海忍不住掏出手机来给果果拍了一张照片。小鱼的眼神里面也有了一些光彩,所以林海也给她拍了一张照。小鱼的妈妈在看手机,没注意到。

艺术课后是感统课,孩子们被带着在教室里坐了快一天,都憋不住了,感统课上疯跑一阵子,然后就下课回家。

回家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林海锁好车,带着果果去菜市场买点菜。

买完菜出来的时候,林海看到了盼盼妈妈。

盼盼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一手提着菜,一手牵着盼盼。盼盼已经九岁多了,在附近的培智学校上学。

盼盼还是挺幸运的,勉强通过了培智学校的入学测试。如果没有通过,那盼盼就无处可去了。他上不了普小,机构也不能再去了。自闭症干预治疗的黄金时间在0-6岁,过了这个年龄段,干预治疗的效果不好。而且年龄大的孩子机构都不太敢收,管不住。

林海很佩服盼盼妈妈,有勇气去生二胎。

生二胎也是机构里星爸星妈们讨论的一个热点,所有很多星爸星妈都想过要二胎,有的是想要传宗接代,其余大多数只是为了享受带孩子的天伦之乐:高兴的时候会冲着爸妈笑,悲伤的时候会朝着爸妈哭,会靠在爸爸妈妈身上撒娇要求吃点零嘴,会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去游乐场玩,会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也会顶嘴、会撒谎说肚子疼不能去上幼儿园、会发脾气说爸爸妈妈都是大坏蛋…

第一胎是星儿的父母,生二胎也是星儿的概率超过了10%。

这个数据不一定准确,有的研究说概率可能会低一些,也有的说概率会更高,都有自己的依据。

不论是高是低,这都让大多数星爸星妈们望而却步。

林海和吴静也考虑过,但是还是不敢再去冒这个风险,哪怕这个概率再低一些都不敢。

盼盼妈义无反顾。她和吴静说过,她其实就是在赌博,希望能生下一个正常的孩子,等到她和她的丈夫死后,盼盼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能照顾他。

至于如何面对另一个可能的结果,她没有说。

每个星爸星妈都想过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在了,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到这个问题。

林海的想法很简单,他对吴静说,我们尽自己能力照顾好果果,我们活在世上一天,就对果果好一天,至于我们身后的事情,不用去想,人都不在了,还费那个劲去想什么?就算是果果能有一个正常的弟弟或者妹妹,我们又怎么能自私到把我们应该承受的压力转加给我们另外一个孩子?

吴静没说什么。沉默就是表示赞同了。

林海没有去和盼盼妈妈打招呼,从旁边一个门走了。

盼盼妈现在非常喜欢和人说话,有点像《祝福》里面的祥林嫂,逢人就说她的不幸,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星爸星妈们在孩子被确诊为星儿后心理都会有改变。林海现在越发沉默,在学校很少和人交流,他怕和同事们谈起孩子的事情。机构里心态最好的是小鱼妈,她说等小鱼大了,就把她买给山里乡下人做媳妇,反正那边人条件不高,有一个女人能传宗接代就够了。

回到家以后,林海开始做饭,让果果一个人在地垫上玩。地垫五颜六色,绘制着各种卡通图案,果果很喜欢。

林海动作很快,还不时和果果说说话。在杭州参加家长培训时,老师说了,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孩子独自长时间的一个人玩,这只会让他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炒青菜的时候,林海好像听到果果叫了一声,他赶紧关小火,到厨房门口看了一下,果果坐在地垫上,没什么异常,他转身想要走的时候,听到果果叫了一声“爸爸。”

林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看着果果。

果果也看着他,举起手里的玩具,然后清楚地叫了一声,“爸爸!”

林海一下子扑了过去,他惊喜地问,“果果,你说什么?”

果果说,“爸爸!”

林海一把抱起果果,眼泪掉了下来。他不停地问,“果果,你说什么?”

果果说,“爸爸!爸爸!”

林海紧紧地抱着果果,幸福得不得了。他擦干眼泪,举起果果,“果果,你真棒!会叫爸爸了!”

果果开心地笑,他喜欢爸爸举着他。

举起果果的时候,林海看到了果果背后挂在墙上的婚纱照,照片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幸福地笑着。现在相框上都有一层灰了。

林海心中一动,他指着照片里的吴静问果果,“果果,这是谁?”

果果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林海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

果果看着婚纱照,张开嘴说,“麻——麻。”

林海控制住内心的兴奋,说,“妈——妈。”

果果说,“妈——妈。”

林海使劲地在果果脸上亲着,然后拨通了吴静的电话,让她听果果喊妈妈。

吴静也高兴地不得了,让果果喊了很多声妈妈,然后对林海说她现在就回家。

林海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六点了,以往吴静要七点多才能到家,有时候要到八九点。

厨房里传过来一阵焦味,青菜糊了,林海舍不得放下果果,抱着果果去厨房。他在果果的脸上又亲了一口,说,“果果,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果果冲爸爸笑了笑。

林海常常抱着果果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诊断出来了也是这样。有一次林海妈妈说,我听到你这么说都想哭。林海妈妈虽然拒绝承认自闭症的严重性,其实也知道果果比正常孩子差很远。

林海当时听了表示不理解,果果是我的儿子,他当然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果果,现在奶奶也肯定会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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