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二哥

一

傍晚时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淹没了小镇街市的喧嚣，整片街市的上空弥漫着淡淡的硫黄硝烟味，带给人们一派浓浓的喜庆气氛……

海南岛东北部海边这个古老的小镇叫冯坡镇，在这个镇上，

只要有鞭炮声，那必定是喜事临门。

六万头鞭炮，电光闪闪。小镇车站边刚刚停下来的那辆大客车，车门一打开便传来一片欢歌笑语。第一个跳下车的是一个身材瘦削、机灵利索、不修边幅的小黑仔。镇上的人憨实，叫人也图方便，小个子长得黑，家里又排名老二，干脆就取其俗名黑二，跟赵树理的“二黑”正好倒过来，通俗易记。黑二小时候叫小黑二，长大了姑娘们就叫他黑二哥。

黑二哥，本姓韩，名叫华畴。当年父亲为他哥哥和他分别起了个“美畴”和“英畴”的名字，上小学那阵子，同学们喜欢互相起“花名”，那是在反美反英的年代，他被同学们叫“英国佬”，于是，有一天，他对老师说从今天开始他叫“韩华畴”，他说他是中国人，不是英国佬。听起来挺爱国的。

话说黑二哥，一下车先是定了定神，习惯地用右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飞机头”，然后行色匆匆，径直走向那个“韩家乡村饭店”。

本来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一阵强劲的鞭炮尾声过后，整片小镇一下子出现了几秒钟的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黑二哥站在饭店门口，用近似沙哑的声音招呼着那帮一边说笑一边走路的人们落座。

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小镇像个大家庭，一天到晚车水马龙，热热闹闹，却都是绕着人们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转。小镇的农民善良、勤劳、憨厚、开朗。在一条街市上的人见面招呼，和和气气，互帮互让，知根知底，恶事不过夜，好事传千里，真正的亮堂浩明，熟透了。

这不，黑二哥一下车，在街市门口边喝老爸茶的人们立即嚷起来了：嘿，黑二哥回来了。

这几天，整条街道都传开一条新闻：黑二哥他们同学旅游去了……

二

旅游，在海南本是使用频率最高的时兴词儿。

但黑二哥出行旅游，那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啊。更何况这次是黑二哥他们一帮同学去旅游，那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们高中毕业38年了，这可是分别38年后的第一次集体聚会旅游。

38年啊，那是“文革”中的同学了，38年聚一次你说容易吗？黑二哥这帮同学都是50年代生人。刚到读书年龄便赶上“文化大革命”运动。小小年龄，斗大的字还没懂几筐呢，就要投身革命运动了，写老师的大字报，争取加入“捍卫毛泽东思想红小兵”。小黑二上的是镇里的中心小学，名字叫冯坡一小，“文革”开始那一年，正升三年级，农村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懂得个啥呀。但他们跟着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学，人家是红卫兵他们是红小兵，人家写大字报他们写小字报，人家斗校长老师他们躲在远处胆怯地看……

很快到了上高中的时候，不怎么读书的他们居然遇到了“教育回潮”，上高中要统一考试，“统考”这种字眼听都没听过呢，这可急坏了很多孩子们的爹娘，孩子们也吓晕了。小黑二是班上最晚听到“统考”消息的。那天早上他乐呵呵地进了初二班教室，同桌告诉他的。可他的反应不大，他认为考就考呗，谁都一样啊，大不了弃学做木工去，或者卖猪肉去。

话说回来，如果说不读书而出去混，小黑二的谋生能力可能还真的比很多小伙伴们强些。他从穿开裆裤时就马屁精一样地跟着村里那些哥哥姐姐们偷偷玩扑克赌钱，从小就对钱、对数字有一种偏好，什么口算、心算、速算啊小黑二算起来溜得很，玩“争上游”“车大炮”样样来，不但会玩还会算牌，那双深邃微凹的三角眼在牌场上溜来溜去的，连大人们也得让他几分。

有一天，上政治课的杨老师提问关于理想的话题时，他正在桌面上自己与自己赌“转铜钱”，杨老师发现后第一个点他的名，他吓得小脸一黑一红的，颤颤抖抖地站着，说：

“长大了做庄家，赌‘牌九’。”引来全班哄堂大笑。

“为什么？”老师很开明，要小黑二说明理由。

只听他冲口而出：“赌钱不输，天下第一业。比捉鸟钓鱼放风筝还过瘾。”气得老师咬牙切齿连连摇头。

不过，小黑二玩归玩，学习也还可以。特别是上初二那阵子，懂点木工的许文老师看上了小黑二这个机灵小子，根据他多年教学的经验，这小子虽说人不出众，但是脑灵人聪，尤其是具有数理化的天分，是可造之才。于是许老师常常关照小黑二，做木工无聊时叫上爱说话的小黑二，顺便跟他说说做木工的数理，带他去看大人建房子，从此小黑二对三角几何、平面立体甚至物理化学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初中毕业时，小黑二的数理化成绩已经跃进了全班的前三名。1972年考高中时，小黑二以数理化高分的绝对优势被录取。进入高中的小黑二，第一学期就当上了班干部。但是，小黑二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那个时代是英雄的时代，也是以貌取人的时代，头面人物是要登台要亮相造型的，班长的人选可不简单，应该是有敢说敢干的“革命气魄”，有红卫兵的“反回潮”精神的所谓“品学兼优”的人担当的，小黑二不是当英雄的料，他的形象充其量也只能是任劳任怨的煤炭工人，弄不好便是相声演员陈佩斯演的那种假警察，或者样板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的角色。那个年代又是“读书无用”的年代，他也不可能是学习委员的料，他的形象和智慧应该在学习委员之上，而学习委员在那个年代基本上只是一种病恹恹、软绵绵、为人服务的小二形象，绝不是大器可造之才。

小黑二该怎么高配呢？班主任周彬和县教育局下来的县师爷符祥是心中有数的。学校正在响应县委的号召，冯坡中学要争取办成典型的农业中学，到这个学校来读书的人，第一课便是到四公里外的海边挑回一担近百斤重的“木麻黄树叶”。别看小黑二瘦弱矮小，他可是从小就下田干大人的活，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劳动观点好”，加上天生一副讲原则的硬骨头，做起事风风火火，肯定是个敢做敢当的班干部。于是决定由他来当班上的劳动委员。千万别小看“劳动委员”这个职位，它可是有特权的啊。

学校当时要求每个学生每周要完成100斤牛粪任务，这一劳动任务是与学习成绩同等重要的，而且还是期末评“五好学生”的必备条件。全校几百号学生，哪有那么多牛粪捡啊？这下子小黑二可得意了，我看你们怎么牛，到我这儿来试试？……

起初，同学们只知道黑二这家伙铁面无私，死讲原则，比包公还包公。这小子这一关可是鬼门关哪。大家恨死他了。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有些女同学的牛粪任务完成得较好，而男同学往往总是被揭穿弄虚作假。平心而论，弄虚作假也是事实。比如学习委员的同桌林公子，就曾经用黑土冒充牛粪被小黑二抓个正着。小黑二的偏袒很多男同学都心生疑虑，明知黑二对女同学网开一面，但还是不敢戳穿他，毕竟他还掌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呢，怕他报复。再说他还是班主任跟前的红人呢。……

话分两头说。如果不是38年后的今天，由黑二哥作为发起人之一组织1972级（1）班同学首次聚会而自我暴露；如果不是他斗胆在旅游大巴上高调承认，他做过很多各位兄弟姐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杀猪。赌博净身出局。不养二奶但二奶养他（说笑话）。跟老婆才睡觉四次却生五个女孩（一对双胞胎）……大家就不会联想到高中时期黑二哥的离谱和滑稽。

那天，在同学们出发旅游之前，当年被黑二哥抓住弄虚作假的林公子、现在的香港大老板林帅哥在送赞助钱时专门找到黑二哥，说：“二哥，同学们聚会旅游多少钱都没问题，我当年鱼目混珠‘以土充粪’是事实也不求平反，但38年后的今天，我听说你二哥当时抓假只抓男不抓女，有这事儿吗？二哥，你今天必须跟大家说清楚：捡牛粪你当时都给哪几位女同学蒙混过关了？是什么理由让你放弃铁面无私的原则来关照女同学了？你当时有没有私心杂念呢？不然，罚你接下来三天每天吃三斤肥猪肉……”

说完，林老板捶了几捶黑二哥风筝般的肩膀，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2011年7月18日于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