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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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杨帆，是20多年前在八卦岭某公司俱乐部举行的青工文艺活动的一个采访场合。那天晚上，她刚刚主持完每周一场的“打工者俱乐部”联欢会，还来不及卸妆，在社区某团支部干部的引导下，杨帆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只见她双手提着拖地的洁白长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流利地回答电视媒体朋友的即兴采访。其实，这种场景本来很不适宜采访，但是人家电视媒体就喜欢这种具有现场感的气氛......
一
杨帆，来自东北某二线城市。本来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上班，工作轻轻松松，无忧无虑的，收入在当地职工收入也算中等偏上水平。如果是中老年职工，这种国有企业的稳定性待遇算是很不错的了。但是，由于近年来国家主管部门对国有大中型企业实行“抓大放小”、“国退民进”等改革战略，企业改制，工厂效益每况愈下，一批批职工下岗，人心十分浮躁，日子慢慢变得困难起来。
根据最新的工厂改制方案：接近退休年龄的职工可以提前退休、中年职工可以买断工龄，像她这种20多岁的青工面临着的是要不留下来等待工厂命运明确后再分配工作、要不自谋出路、再择职业.......于是，很多青年同事选择后者，反正在工厂的工龄也就那么几年，损失不大，很多同事纷纷南下。
是否南下？杨帆还没考虑好。但近日在同事们来信鼓动下，她有点动心了。她是个处事很有主意的女孩，她说：当她决定趁自己年轻到南方闯一闯的时候，她暗自给自己三年的时间，最多三年，如果在南方混不出自己想象的样子，就一定回东北老家.......
我听了觉得有点可笑：怎么样才是你“自己想象的样子呢？你当时对南方都一无所知。”
她淡然一笑：首先是她的个人发展要比在东北老家更有奔头，这很重要。然后是工资待遇肯定要比老家更高更好些。还有，工作自由度更高些生活更惬意些.......一听就知道她是一个对自己未来很有目标，而且还有点小梦想的女孩。
那是1997年，她踏上了南下寻梦的旅途。她选择的是从北方到深圳的列车，中途在北京中转，约需要两三天时间才能到深圳。其实她很想坐一趟飞机，但是机票约需三四千块钱，差不多是她一年的工资，这个念头只在她的脑门晃了一下，便在她的自嘲中随风飘走了.......
二
转眼25年过去了。为了写《八卦岭》，我在计划采访的30位当年的青工中，想起了当年八卦岭的杨帆，经过多方查找，她现在已经是华侨城集团旗下的某“高尚社区”的项目经理。
有人说，每个来深圳打拼的人，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史。在我看来，杨帆在深圳生活得光鲜亮丽，事业顺风顺水，应该没有什么“辛酸史”，而应属于工作生活都很顺利很惬意的那种。电话里明白了我的采访意图后杨帆立即婉拒了我，过去了的事她不愿说。后来还是我几个电话央求和诉苦，她才勉强同意“提供点素材”，因为她现在被派到中山推进公司项目，只好电话采访。
杨帆说这些年来，她做过很多工作。刚到深圳那几年，她摆过地摊、做过文员、当过俱乐部主持人、培训师等，那些年她常常换工作，有时是老板炒她、有时是她炒老板。直到后来被央企华侨城集团所属公司录用，她才结束了不断炒鱿鱼的动荡生活。
记得刚到深圳，习惯于在冰天雪地里生活的她，来到气候炎热、空气潮湿的深圳，她首先遇到的是水土不服和身体不适，那段时间她经常感冒和生病。那阵子，她找工作的足迹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人才及劳务市场，为了省钱，她每天要从罗湖的新秀村走路到各种人才市场。
1998年5月的一天，她来到了八卦三路的好友人才市场，无意中看到了打工者俱乐部（安子俱乐部），“安子”！当她看到了那个当年在深圳乃至全国都是“金光闪闪”的名字，那一瞬间，她好像找到了梦中女神！也就从那瞬间起，她甚至义务工作她都心甘情愿。于是从此开始了八卦岭的打工妹生活。
八卦岭，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八卦岭，已经十分热闹和繁荣了。她所在的八卦三路周围，有市属国有企业鹏基集团办公所在地，还有先科、创维、平安等一批著名的企业集团。现在回想起八卦岭，她突然萌发了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她觉得八卦岭既是她的青春驿站，也是她人生梦想的醒悟和抉择之地方。
当年，她有幸被八卦岭的打工者俱乐部（安子俱乐部）录用，在那里当一名接待求职协调工作的文员。她每天接待成百上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求职者，他们背着行囊，操着各种口音，看得出来很多人是刚来到深圳，居无定所，而肩上的行囊便是他们在深圳的所有。
那个时候的人都很单纯，能来深圳打工是他们的理想，而能在八卦岭打工甚至是他们的一个梦想。他们有的是奔着“安子”这个很具代表性的“打工皇后”的标签来的，希望在这里打工挣钱的同时，还实现自己青春的梦想。他们住在拥挤的每晚一宿的十元店，每天人才市场一开门他们就会蜂拥而至，生怕失去每一个机会。她每天是接待这些形形色色的求职者，为他们介绍、挑选适合的工作，每当他们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他们会十分兴奋地跑过来感谢她、与她分享喜悦。
有段时间，她负责求职热线，每天会接触各种各样的咨询、求职电话，他们偶尔也会和你谈起来深圳的种种经历、遇到心情不好的还会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地对她咆哮。求职者中，属四川、湖南、河南的青年人居多，他们来深圳打工的原因很复杂，有的是家庭或婚姻不幸而逃离来的、有的是因为家里太穷希望打工救济家庭而来的；有的是因为听说深圳靠近香港，遍地“黄金”冲着天堂发财而来、有些是趁着年轻想来深圳打工闯荡一番、有的则是因为心中人在深圳于是“追”了过来、还有些真的是为了寻求自己也说不清的青春梦想而来.......
杨帆说，与她同宿舍的小姐妹同事共有八人，她们分别来自四川、贵州、湖北、广西、江西等地，她算年长一点而且在国企工作过，所以她们都很尊重她，称她“杨姐”。大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域，爱好、兴趣和性情都存在差异，但大家能够相互包容、相互关爱、相互取暖，喜怒哀乐都充斥着小小的空间，每人有一张独立床，那是自己的一个私人领地，看书、学习、睡觉甚至吃饭都在这块小天地上。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大家常常会讨论去哪里逛街、爬山或玩耍。平时晚上下班，大家会高高兴兴、成群结队一起逛八卦二三路之间的商业街市，有时小姐妹们还会蹲在路边的大排档、叫上一盒炒田螺和炒米粉，然后在那里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通信基本上靠电话和BP机（本来叫beeper，后来流行叫BB机），生活简单而快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BB机是最时髦的通讯神器，你要是拥有一部“蒙托罗拉”品牌的BB机，那你肯定不是一般的打工仔，可知道那可是要四五千元的价格啊。打工仔、打工妹们习惯于在街边边聊天边抽空给心上人或亲人呼BB机，然后坐着街边大排档，边聊天说笑、边喝啤酒饮料，幸福地等待着BB机的美丽信号........
想想，那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啊？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兴奋不已。杨帆说完这些感人趣事，电话那边顿时久久没有了声音，我突然意识到杨帆当时也是个“打工妹”，她当然也有打工的辛酸苦辣.......
三
那个时候的八卦岭，仅仅是外来青工就起码有8万之众，是一个很成熟的工业区和社区。杨帆回忆说，当时她所在的八卦岭打工者俱乐部，由于老板娘也是“打工妹”出身，开始时很为外来青工着想，她充分利用俱乐部的平台，每天晚上都为青工精心编排各种丰富的节目，让繁忙工作之余的打工者们聊聊天、跳跳舞、唱唱歌，让打工者有个舒展心身的机会，也为他们交朋结友提供了很好的交流平台。每当夜幕降临，俱乐部便会聚满了青工。她除了白天正常的工作之外，每逢节假日就会到俱乐部义务主持打工者周末晚会。她说每到当主持人的晚上，她就特别兴奋，有一种自信和精神满足，当时也说不不清是当主持人做义工、为青工服务而满足，还是在主持中找到了一种自信和精神上的自我实现而满足，反正那段时间工作起来很有劲儿。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半年，俱乐部的名声越来越大，俱乐部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而这里却不属于她，因为它只属于万千打工者的一个驿站。为了寻找新的梦想，她通过了人才市场这个平台，被央企华侨城集团某公司的考核并录取，离开了曾经让她找回青春梦想的八卦岭。
后来，据说八卦岭打工者俱乐部，也因为经营者管理品质和经营理念等问题，这个时候的老板娘，对俱乐部的经营理念开始发生变化，她不但在为青工服务的心情上有点淡薄，在管理理念上也注入了如何利用俱乐部平台赚取打工者更多的钱的想法，而且不但是俱乐部经营如此，其他的公益机构和属下企业更是规划了更大的敛财发展梦想，导致其忘记初心、脱离主业、盲目扩张、不择手段、趋利敛财.......最终发展到事业一败涂地，一代“打工皇后”沦为悲惨结局。
这么多年了，杨帆始终坚持不断学习，恪守本分，踏踏实实地工作，而且工作十分出色。离开八卦岭后，从公司的管理员做起，一路做到企业高管。
直到很多年以后，杨帆说：她参加在某酒店召开的一个高峰论坛，突然某市的一个领导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努力回想却想不出来在哪儿见过，最后还是对方告诉她：他曾经是当年八卦岭人才中心的一位求职者，他说“今天终于可以当面感谢你，多亏你当年的耐心引导和鼓励，让她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和发展方向，否则她就没有今天”........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啊。说到这里，电话里传来杨帆舒然爽朗的笑声.......
杨帆在采访结束时告诉我：虽然在八卦岭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但却让她收获了青春岁月最宝贵的财富。她常常会想起当年在八卦岭打工的日子，会想起那些从全国各地来八卦岭人才市场求职的新深圳人，会想起她那些八卦岭小姐妹，甚至还想起她们当年轰轰烈烈的爱情。时至今日，当初的小伙伴，有的做了幼儿园园长、有的在做自己的企业、有的在做公益事业。每次小姐妹们聚会，她们必谈八卦岭，从八卦岭便打开了青春岁月的幸福话题，即使偶尔在电话里也会因为八卦岭而让久远的岁月变成昨天的清晰.......
她说她十分感激八卦岭，在她对深圳十分陌生的时候，在她十分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八卦岭收留了她接纳了她，还让她在超负荷的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兴趣和特长，让她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和工作生活的知识，也让她更深刻地了解深圳打工人，见证着深圳的发展。
八卦岭，是她闯荡深圳的第一个起点，是她青春的驿站和梦想升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