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60年1月的一个凄冷的日子,加缪在返回巴黎途中幽默地与朋友米歇尔·加利马谈论生命保险话题,突然被一场飞来横祸夺去了生命……
在加缪车祸辞世的第二天,萨特真诚地向加缪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同时还抒发了他的理论激情。萨特说:向逝去的朋友那种“固执、狭隘而纯洁的,严格而发自内心的人道主义”致敬!向他自始而终“紧紧握在拳中”的人文价值致敬!加缪是“历史悠久的道德家族”的“继承”,这些道德家的作品是“法国文坛”上最有特色的创作,我们向这个继承者致敬,光荣属于他!在法兰西那个时代背景那个特定的时期,萨特的这一敬意,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批评。萨特有一段话,很引人深思:“使加缪命丧黄泉的事故,我称之为激起了公愤的事故……对于所有爱过他的人,他的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荒诞……人们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思想——尤其是《堕落》,在他的作品中,这是最美,但也是最不为人所理解的一部,但人们在生活中却离不开他的思想……”后来,萨特还说:“向加缪赔罪!显然,与其跟着我走错误的路,还不如跟着加缪走正确的路!”
在萨特的世纪里,傲慢而自负的萨特基本上不赞扬自己的竞争对手和同时代的人,而如此评价和赞赏一个同行加对手,在他的一生中也许还是第一次。因此,萨特的这种真诚和难得的坦然与谦和,让曾经爱过加缪其人其文的人们多少感到欣慰。
有一段话,我看了特别激动。1954年,在纽约的一次演讲中,萨特用权威的口吻说道:“在加缪纯洁而阴郁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未来法国文学的主要特点——加缪的作品一定会成为经典的文学,那里没有幻想,却对人类的伟大充满了信心。”萨特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朋友,而由于其个性品质或者政治追求、学术态度等等原因,他得罪并失去了很多好朋友。据说在他的一生中,永久的朋友基本上是异性的,但他对加缪这个曾经是翻过脸了的朋友的怀念和评价却让后人感动,也让人钦佩他的真诚和宽容。
从两个人的恩怨和纷争来看,萨特无疑是扮演了让人责难的角色,而加缪虽说脾气古怪和偏激,但他更多的还是博得人们的同情。因为加缪活得本真、坦荡和阳光,加缪从不转弯抹角地去迎合他人的喜好,他里里外外都表现出一种坦然和直率,他喜欢与对手直面交锋,多少染了点所谓阿尔及利亚出生的法国人的小痞子习性,他甚至还会将思想上的分歧直接地诉之于拳脚……就在萨特与之决裂之前最后一次提到加缪时,萨特也还是充满赞美之词。那是在1951年,萨特一边与加缪算老账,却一边在《答复》中写道:“战争来了,你毫无保留地参加了抵抗”,“你亲身经历了那一时刻”,“比我们中的很多人更加深刻、更加彻底。”在萨特看来,加缪具有“明朗而又悲哀的忧郁”、具有“古典的气质、地中海人的气质”。
很多资料都记载了萨特在对加缪的评价中流露出了十分真挚而客观的情感。关于加缪的光芒四射的思想和他参加政治斗争并接受斗争考验的评价上,萨特认为“他在这个世纪里与历史对抗,代表着一个漫长的道德家谱系的当代继承人”,“不管他后来会做什么决定或决定做什么,加缪永远是我们的文化场的主力之一,永远会以他的方式代表法国和这个世纪的历史”。萨特就这德行,他在对朋友进行评价时,也不忘记以其“道德仲裁者”或“文化发言人”的身份出现。
可惜的是,由于来自萨特的、加缪的以及来自当时法国意识形态等的诸多原因,两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但是,在当时的法国思想文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加缪仍不失为萨特的一个精神知音,尽管两人后来发展到互不往来,萨特对加缪的评价还是相当客观和公正。1960年,萨特在《法国观察家》上发表文章称他与加缪的关系分裂是“另一种共同生活的方式,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世界上,我们还是互相关心对方的”。他曾对红颜知己波伏瓦说:“我还是想他,还是感觉得到我读的书或报纸上有他的目光,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对此怎么想呢?他现在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在萨特看来,加缪与他的心思和目光常常会在学术的旷野中相遇和关照着,而加缪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将人文价值“紧紧握在拳中”的骑士。
在萨特的世纪里,似乎有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生活方式或文化现象,那就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敌对者无论如何总是摆出一种“致敬”“道歉”和表示敬重的姿态。其实,从梅洛·庞蒂到阿尔贝·加缪,从萨特到阿隆,几乎都出现了对死去的所谓“敌对头”的友好评价和尊重,这当然也是一种人道主义现象。尽管阿隆至死都不承认那次在公开场合与之握手有修好的含义,即使在萨特死后也还坚持那是一次具有特殊意义的而且是那一代巴黎高师学生们普遍使用过的表达方式,并坚称他们的思想还是对立的。但对萨特的思想的力量方面来说,阿隆仍然表达了敬佩和尊敬。也许这就是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背景甚至不同社会制度的学者对待学术、思想情感和人文生态的不同的表达方式和享受方式,也是一种让人想到真诚、坦荡和宽容的社会伦理与道德观。
在法国,尽管萨特和加缪的恩恩怨怨主要来自于政治原因,人们甚至根据政治见解和标准来选择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但是人们最终能为思想家的政治见解背后那光芒四射的思想和汹涌澎湃的激情所影响和叹服。
法兰西毕竟是一个思想相对解放和个性相对自由的国度,人们不会轻易戴着有色眼镜去评价一个人文学者和思想家,人们更看重的是思想家的思想魅力和人文激情,这也许正是法兰西文化的精髓和魅力。尤其是在冷战结束后的法国政界和文化界,人们对冷战中的有些问题的论争便已迎刃而解,萨特与加缪的冷战论争和恩怨自然也概莫能外。
今天,当我们透过这场政治化了的论争来回望两位思想家的分歧和恩怨时,我们的收获肯定不仅仅局限于作为政治现象的是非纷争过程,更重要的将是从纷争过程和政治见解中领略到更多的人文激情和思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