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初五”
阮德胜
完全仰仗于会写点文章的缘故,就读过的初级中学多次邀请我去作所谓的写作讲座,头几回都婉拒了,不是因为无座可讲,更不是因为无酬可报,而是内心的一块“阴影”在作祟——1989年夏季离开时,我发恨今生再也不要踏进这所校门。后来,教导主任舒老师还动用我的家兄做工作,方才“勉强”而为之。
学校已从原来的双桥中学改名为“涓桥”,校区也有了时代性的、美育式的全新布局,但撤除的、淹埋的、翻新的,一切所见的都在我的记忆里点点复活,特别那个长得胖乎乎、声音超过大喇叭、有梯子能上天的少年之我仿佛还穿行其间,三次“摔倒”的姿势像伤痕一般清晰可见。
“我之所以能成为作家,是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在这里读过‘初五’……”我的讲座以此为开场——是笑话也是老实话。台下的学生们有的在偷笑,有的睁大眼睛不理解——别人只需三年就毕业的初中,作家为何还读了五年?
1984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时乡镇唯一的一所初级中学,而这一年家兄同样以优异的成绩从这所学校考入中等师范。我的优异远不如家兄,他的考入意味着四年后出来便当上老师、吃商品粮。在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便有了能自燃的志向:考中专或中技,成为公家的人。
家兄的足迹,是我前行的方向。十三岁的我选择了住校,家境和校况决定我只能吃定制的每周五斤二两的米饭,菜是周三、周日从家带来的咸菜,一次一罐头瓶,之于热天长毛、冬天上冰是常有的事。同学们都这般,也不觉得苦。尽管我生性好动,特别是小时跟着枞阳师傅学过武术,手脚闲不住,再加上很多老师都将我与家兄的“静”作比较,甚至有老师对我“恨铁不成钢”,说我将来“要好,会是一条龙;要不好,会是一条土莽蛇!”但我深深懂得要从书本上读出铁饭碗的道理,从来没有旷过课、少过作业。挤着时间还到处找些“闲书”来看,并开始仿写和投稿,直到有老师从广播里听到了我的童话作品,方知“调皮鬼”也做了正经事。
三年,还没有觉得怎么着,如流星一般飘逝到预选考试,就是说只有通过预选,方才有资格到县里参加中考,很多同学预选之后便意味着初中时代的结束。等待预选结果的日子,正是家里收“午季”的时候,毕竟心里不底实,于是天天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很乖的样子。大约两周时间,预选成绩出来,我们班46人有7人上榜,其中有我。没想到这个榜一下子让我飘了起来,自以为预选上了就等于半只脚跨进了“那个”大门,我甚至做了两个梦:一个是陪父亲去镇里卖办商品粮户口所需要的三百斤稻子,一个是家里杀了猪在办谢师宴。然而,那个梦想成堆的1987年,在最热的一天我“落榜”了,“叭唧”一下落得很彻底,我连个普通高中也没有录取,因为考完后即填志愿的我压根儿就没有考虑上高中的事,也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便将六个志愿全填了中专或中技。后来,家兄帮助我查了,比分数要求最底的怀宁职高,还差十九分。其实,那年我的分数达到了地区重点高中。
复读!这是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做的决定,声音很大,底气十足,似乎不容任何人反对。父母都没有吭声,算为默许,第二天母亲开始为我筹集学费。
复读的有84人,多为“初四”生,还有两个“初六”,学校只得在校外租了一间大教室。这个班,被号称为“中专敢死队”。我任学习委员。然而,在师范就读的家兄,较早得知该校要招生体育班,而我的体育成绩一直不错,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县里、地区田径运动会,短跑还拿过两块奖牌。请老师到教委一打听,确有此事,于是决定考体育“弯道超车”。自此,我一边学习,一边训练。次年四月,参加了师范体育考试,成绩一般,但本着“体育分不够,文化课来凑”的理念,依然信心十足。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我再次上演了“一头抹了一头刷了”的悲剧。由于很多考生都参加过省级以上运动会或获奖,有加分,而我没有,另外文化课成绩也只以百分之四十计入。我再次落榜!
我哭了!预感到人生可能无望,人也陡地安静了下来,那种调皮捣蛋的劲儿猛地被敨得精光。家兄打听到县里有一所高中愿以特长生的形式录取,我没有作声;父亲建议我去学很能挣钱的无线电,我没有作声;母亲几次小心翼翼地问我到底咋想的,我没有作声……直到有一天,姐姐来问我,我说:“复读!再考不上,我就跳秋浦河。”
读“初五”,不仅仅是读书的事了,进校门就是勇气,我每天早早地骑车进教室,放学晚晚地最后一个离开,不想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曾一个多月没有到饭堂打饭,就因为那里有位见我不说两句会一天过不下去的阿姨。到镇上去买东西,卖油条的“驼子”以为我是我哥哥中专毕业回来当老师了。书已读得“破”万卷了,《政治》《物理》等老师干脆让我给他们代课,过去学得最差的《数学》也到了考试连草稿纸都不要、直接填答案的份了,第一学期期末统考总分640分我考了624,这也是我一生中考得最好的成绩,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第一次的“矜持”。天天盼着中考,恨不得困一觉第二天就上考场。实在是因为有力无处剩,我开始大量地写散文诗,见什么写什么,也全国各地的投寄,小有收获。我还经常去“辅导”从安庆来复读的一位女生,很快有人传说我俩“好”上了。说真的,多少有点那个意思,要不我俩也不会合计着一起报考省会的学校。
谁会想到,晴天来了霹雳,直接击中了我。1989年3月底校方正式接到通知:复读生不准中考!听说是为了彻底改变初中生补习的恶性循环。“他奶奶的,都循环这么多年了,咋到老子头上就恶性了呢?”小小的我差点生出了杀人的心。班上很多人开始找路子,其中改名字“顶包”最为多见。家兄也四处奔波,终于在他同学执教的一山区学校让我以“金连生”的姓名参加了这年中考预选,最终因考得成绩太好,初一就辍学的“金连生”被查了……我的“初五”,落榜在路上!
很长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提及初中时代,特别是“初五”的第三次落榜,仿佛被恋人无厘头地踹掉一样想起来就痛心。但这三次落榜,至今忆起,像三把枷锁恰到好处地夹住我少年的“野性”。 后来,只得吃回头草,自费读了高中。再后来,根子上有着害怕落榜的影子,没有高考,高三时应征入伍。幸好在那片绿色里,我觅到了属于自己春天。
二〇二〇年七月三日作于青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