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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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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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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如风来去》



几次想上九华山的莲花峰,快十年了,未能成行。一次从西边的前山步行至山腰,同行中有人崴了脚,半途而废;一次从东边的后山准备索道而上,忽起大风,望山兴叹。不想,这次在几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愿登顶。用佛家语:缘份到了!

一切得益于老李和小丁。

老李是位年近七十的阳光老头,小丁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他俩是忘年交,也都是我的乡友。俩人一前一后打来电话,说“明天去莲花峰”,我本想婉拒,他们说,不是去登山,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礼佛,是去访问一位有故事的朋友。九华山是个生长传奇的地方,不要说一个人哪怕一株小草也能说上个一天半宿,我不以为然,故且将之作为他俩“邀请”我的理由,笑笑地作了应诺。

时间的框定、车辆的安排、行走的路程,全在小丁的计划里。次日天气惯常的好,出主城区,往九华山,在距风景区约五公里的庙前便有了左拐,导航的终点是平坦寺,心想什么故事也绕不过个一个佛字吧?车进到已有规模但依然在大兴土木的寺庙,熄火停将下来,找准位置轧了营,方知这才是真正的起点。

老李将一根磨得光滑赤亮的拐棍指着东北面的莲花峰说,故事在上边的老方家,得爬个把时辰,午餐山上有安排。我的左腿在部队参加演习摔过伤,这几天在发着,还有右脚前掌无故地踩到硬物仿佛轧进钢针地痛,看来是要苦苦皮囊了。

即来之,则苦之吧!我咬咬牙跟上了上去。

穿过一条在乱石和茶棵里踩出的小路,有些地方需要左腿压着右腿走。脚下偶尔稳当时,四周扫了一眼,不知这片可以称之为坡的地方是在石头里长茶,还是在茶上长石头。石头大则如庙、小则如凳,黑灰而粗砺,圆形居多,言外之意它们曾经的滚动也是沧海桑田。茶呢,让着石、顺着势、瞄着空,可以一簇,也可单株,连着便是一片绿色,怪喜人的。七扭八拐地走了两三公里,开始生汗。好在迎来了竹林。九华林海是一道四季常在的风景,比变幻莫测的黄山云海反倒多一份真实。有了荫,换了一种心境。接下来的全是就地取材而建的石级了。我最怕这种路,硬得仿佛每一步都顶到骨头上。令人生津也乐道的是与路相邻的一棵连着一棵的竹笋,粗粗的壮壮的,一点不怕人的样子,细听有榨皮的声响。我们边走说着竹笋与舌尖上的各种快活,也说着笋皮纳鞋的母爱温馨。偶遇上山的或做事的,会朝我们的谈论看一看,不言。

很快,“之”行路陡了起来,间或还有无法铺架石条的山石夹缝路和砂石路。我的话说得少了,气喘得多了,手上的拎包和腿脚重了起来。老李倒轻松,他在前边向导,或停或坐,时刻保留着等候的姿态。他逢兴也会介绍点什么,从中得悉他这是第五次上山,知晓石阶是前两年东北一位企业家才出资修成的,听得略多的是一个人的姓名叫“方大彪”,不问也晓得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因为路上也有人在问我们是不是去“老方家”。实在是因为险陡和体耗,一路风景却不能一路如歌,仅是在前人惯用的坐立处,方才打开手机,不用精心,随处是景,还无须去评论它们美学的高与低。

继续向上,成为我们加油鼓劲的口号,也是我们不得不而为之的行动。偶尔能从林中看到莲花峰,云端里,时而待放,时而盛开,看着都在瓦蓝色的天池里,很高很远。

我无论是停歇的次数,还是喝水的频率都在逐渐增多,小丁也开始时不时地会接过我的包拎上一段。爬了一坡又坡,突然老李在高处喊话,前边好景来了!趁着他的话劲,我冲了上去。景肯定是美的,两块五六米高的大石之间,“哗”地涌出一路水来,像谁在上边专门给我们拧了开关一样。细看石与水,有生命之源的外形和实质,我意在说出来令大家笑笑,此时却想到年少口渴时随地趴到水沟边“牛饮”的情形,我在山上回了一次故乡。正是这两口水,凉爽了我的毛孔、通透了我的胃肠、焕醒了我的神情……转头拾级,我的步子大了,老李和小丁渐渐落了后,听小丁在说我,当过兵的还是当过兵的……

大概也就再走了四五个“之”字,一抬头,一片一片的红涌将过来,堵住了眼。映山红!有的挂在路边的山壁上,有地冒在浓密的灌木里,最调皮的好像在与山石作对似的,无论是独石,还是石墙,无论是高入云天,还是俯卧山底,哪里有石头哪里就有它红彤彤的热闹,或在石根底下钻进来,或在石缝里挤出来,或在石臼里挺出来,有直溜的,有歪斜的,有弯曲的,或靠着,或趴着,或顺着,有精壮的,有细条的,不求形,不求态,只求在春天里绽放。我认为,九华山的石头是乐意于映山红的,否则不会将极其有限的养份去供养它们。我不停地在拍摄,当我终于近观这些映山红时,它们仿佛是一个模子脱的,花形比山下的要大出一指的边宽,摘一朵能盖住掌心,花色更是奇妙,是一种透明的红,能看到水在里边流动的样子。我还是学起儿时的顽性,将手心的这朵塞进了嘴里,很咵腮,记忆中的酸与涩被脆甜所替代,我却不敢多吃。

那就是老方家!老李和小丁也赶上来,他们将我从花海里救了出来。

路还在向上延伸,峰还是目极之上。沿着路开始有了房子,第一座是切石而垒的茅房,进去方便,尽管是旧式旱厕,毫无异味,是来人少用,还是打扫得干净?重要的是它巧建在山泉之下,经年冲刷不歇。再往上是依山而生的两个石洞,堵堵这边、补补那边,便成了居。老李丢下我们,笔直往上,有杆五星红旗在呼呼飘扬。我和小丁也爬了上去,哦哟,好大的一块平地,当然它的大是之于一路的陡硝,如此八百多米海拔上拥有五十平的平地确实奢华,况且还有一处像样的三间砖瓦房。有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边泡茶边招呼我们,我以为他就是老方,他憨厚地对我说他是老方请来做茶的。老方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午饭,还有俩位来买茶的南京朋友。后来才知道,我们早一天或再晚两天,不得成行,因为这是老方一年最忙也最活命的茶季。老李几次示意我喝喝他们的茶,我喝了一口,怪怪的,像高梁饴糖外的那片纸,贴上了舌面也贴在了上颚,禁不住去舔它,舔一回一层香、舔一回一丝甜,又紧着喝了一口,香和甜似乎又藏在了某处,知道却找不到,我记住了这杯茶,老方在门口的牌子将它命名为:莲花峰生态茶。

喝了一开茶后,神情气爽的我便走到平台上观景,其实莲花峰一直在俯视我。老李和小丁说吃完饭歇歇再攀登峰顶,我开始打量,这山上的物件是如何上山的?我等着问老方。终于在开饭时见到了老方。老方你好!我上前问候。他说,老方是他爸。典型的铜陵口音。他话语中带着一种笑,先以为是一种歉意的笑。我很给予否定,对于上山来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存在歉意,有歉意的永远只可能是我们。之后的一天多时间里,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是这种笑,永远是邻家大哥的那种亲和。他一米七的个头,乌发有些卷意,棕黄的肤色与年岁相仿,衣着也很朴素,我还是认定他为“老方”,故且将他父亲称为“老老方”吧!他说还有外地客,没有与我们同桌。饭菜是家常的六菜一汤,有肉的多是咸肉,也许是饿了,每一口都会喷香,特别是山上种的土豆,滚到嘴里即化。最有记忆的是高压锅做的锅巴,厚实得需用铁锤方能敲碎。

我们休息和当晚下榻的可是老方家的“总统套”。老李说,这在前三年,敢都不敢想。他八年前第一次上山,与老方一起住的还是草房。这两年有了轻钢结构,老方家才豪华起来,建了四间,好多人以为他要转型做民宿,其实他只是努力地在改善朋友上山来的吃住条件。要知道这“改善”两个字,说起来轻巧,在山下有点钱似乎也不太难,可是他和他的父亲以及他的三个弟妹,一共用了四十年。不可想象!这山上除了石头和泉水,除了扎草屋的茅草和当床铺的竹枝,身上的一根纱、牙缝里的一粒米都要到从山下背上来,就连随处可见的砂子也得等雨天冲刷下来再一点一点地洗干净,积少成多,之后和着背上来高出正常价格三五倍的水泥打成砖,多时一次二三十块、少时四五块,老方的三间住房不是砌起来的,是积起来的。

下午三点起床,老李继续向导,先是从老方家屋后上峰,景象类似于山脚下的坡,只是山更陡些、巨石更多些,四处的茶全是见缝点种,摘两叶放到嘴里嚼出一嘴的苦香。沿着种茶人和采茶人的路,一直走到一堵笔陡的石墙下,我们不敢爬,原路折返。虽然此路不通又原路返回,但一来一去基本上看遍了老方家全部财产:二百多亩茶园。后来,沿着一块刻有“莲峰禅寺”石匾的旧迹而上,见到了明朝开国六王常遇春的跑马场,近观了神仙吊酒的山峰石景,亲临了莲峰云海的变幻莫测,再遇了千米海拨之上的映山红……原本还要去更高处的药王庙和玉女沐浴池,实在是天气渐晚,老李说留点想头,下次再来。

回到老方家,我让小丁去问问可不可以与老方谈谈,他说他又要做晚饭了。他屋里有我认识的两位书画家的几幅作品,都是山景山诗,很合。最让我舒适的是,老方家包括他所有的家居家什,处处一尘不染,这与老方的讲究不无关系,很快我得到证实“干净”是这座峰的一个特征,来的去的尤其是留下的都得与之匹配。

直到晚餐后,大家轮流洗澡,我才得空与老方聊了起来,可是也只能聊到十点钟,因为山上自行发电极其有限,余下的夜晚每屋都有一盏手提的太阳能小灯。在莲花峰上,够用就是最好的安排。

听老方讲老方家的故事,才是主题,才是重点。他点起一根烟,就那么边笑边谈,详略得当。他说,父亲方大彪一九七九年在铜陵港务局出矽肺,同去武汉医治的仨工友死去了俩,右肺烂尽、左肺穿孔的父亲转到上海医院后得知此病痊愈无望,直接从医院跑回老家庙前上了儿时经常爬的莲花峰,兴许是病、兴许是累,他昏迷在一个石洞里,从后来上山前买的四个馍的发霉程度推断,他是三四天后在雨中醒来的,又饥又渴的他就着扒掉皮的馍、喝饱了山泉水,不想顿时精神大振、脚底生精,他断定莲花峰将是他的再生之地。于是他回到单位,于是他办了病退,于是他拉着板车带着未成年的三儿一女上了莲花峰……那个苦、那个难,是无法用话语来描述的——我没有这个本事,你们大作家恐怕可以——他说,从小到大他最担心肩,他们的命是在肩上,如果哪一天没有了肩来挑东西、背东西,他们就会饿死、冻死……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谁都有苦,我只与你讲三件事,相信你能品得出来。老方真诚地看着我——

他说:一九八一年,爸爸每月只有六十一块四毛五的退休金,大哥在工厂顶了爸爸的职,妈妈在铜陵码头做小生意贴补家用,一家人勉强活下口。我十四岁,四年级没毕业,弟弟妹妹上了山就没有读书了。头一次全家上山,也是这个气候,爸爸在镇上买了两斤肉,说好中午在山上吃竹笋炒肉。我们扛着锄、背着锅、驮着米、拎着肉……天不亮便赶集式地翻山越岭,到了爸爸事先看好的一块地处,下锄开荒,接近中午时,爸爸让妹妹打些竹笋,我便架锅、洗菜、切肉,一切准备停当……坏了,忘记带火柴。问爸爸,爸爸说不是放在桌拐上让你带么?午饭就这么泡汤了。上山一次不容易,爸爸又挖了一两个小时,我跟在后边耙竹根,两个弟弟饿得,只能在地上挪腿。爸爸实在看不下去,决定就此下山。我刚将米肉背上身,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三块钱,说你是哥哥赶紧跑着下山,买上吃的再来接我们,否则弟弟妹妹会饿坏的。我攥着钱,两眼盯着山下,哪还顾得上什么路,怎么近怎么跑,脸皮被竹枝扫得一条条红印子像斑马线,到了镇上见到卖油条的,也不问价格只说买三块钱的。店家用旧报纸给了包了一大包,我抱起油条往回跑,边跑边抽着油条吃。我那哪是在吃油条啊?——一辈子都忘不了——油条是直接从喉咙管插好进胃里的……在半山腰,接上了正在喝泉水充饥的爸爸和弟弟妹妹。

他说:前二十多年里,我一家人不是在开荒地种茶叶,就是在砍茅草盖房子,好像这辈子没有第三件事要做。很快连爸爸都忘了自己是被大医院判了死刑的人,后来我们在山上陆续地种了菜、养了鸡,那萝卜拔出来当甘蔗吃没有一丝渣子,那红薯在山下粉得卡喉长到这里甜得做糖,那鸡大山林里也不知吃道了什么生的蛋比鹅的还要大。令我害怕的只有一件事,也在头一年开荒的秋天,爸爸一脚踩在了被弟弟绊倒的钉耙上。钉耙是爸爸从山下买的十根五号大洋钉做的。洋钉从爸爸的脚底穿过脚背,还露出两寸来长。我和妹妹费了好大的劲,才帮爸爸拔出钉子。当时,血流得印红了一片地。爸爸拎着脚到泉水里洗了洗,接过妹妹撕来的一条床单布,扎好又去挖地了。爸爸说人身体里水最多,他最相信山泉,说它胜过百药,他上山根本没将医院开的药带上来。那天半夜下起了雨,石洞里四处有水,身下是厚厚竹枝能过水,身上都要将塑料布盖着脸,第二天起床能抖出一桶水来。我隐约听到了爸爸的呻吟声,去推爸爸,问要不要背他下山,他说不痛的是不是在做梦呀?说来很怪,爸爸脚上的伤,没有用任何药,但他坚持每天到泉水里去洗一两次,几天不到竟然好了。爸爸的坚强,我一辈子都在学习。否则,也不可能有今天的老方家,和你们来莲花峰看景、歇脚、喝茶。

他说:很多上山的人问我莲花峰怎么样?直到前几年,我才找到答案,这是一座十分干净的山。四十多年了,无论是一家五口人在山上,还是我现在一年少则有两百天的独住,从来没有见过凶兽挡道,从来没有听到过怪鸟鸣叫。风再大,不落一石;雨再大,不成洪水;雪再大,不倒一树。旱了,天上会飘来一片云,落下雨,山湿了,地透了,它便又飘走。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风调雨顺了吧!?这里天天如此、年年如是。前些年,我听到一首“狼爱上羊”的歌,有人在网上骂是胡诌,我却越听越有味。当初我们在山上养有鸡,爸爸最担心的是黄鼠狼,奇怪的是我亲眼看见过两只黄鼠狼陪着鸡在水边找食,后来凡是天上有老鹰,黄鼠狼会引着鸡群往林里钻,躲过劫难……我不再养鸡,还是它们怕脏了这山。

……

我们在山上睡了一宿,次日清晨邂逅了早年认识的青阳摄影家吴先生,他为我们拍了合影,背景是老方家左边靠山的大石,上边镌刻的四个楷体大字:如风来去!

我们即将下山——如风来去——老老方如是,他在山上又活了二十有五,七十五岁无疾而终,成为传奇。我们芸芸众生的人间世,何人何物又何尝不是如风来去?我固执地认为,老方不是,他是山是石、是树是草、是水是茶,他是另一种传奇,他不说,我能感受得到。

老方,名为忠良。一个洇透着厚家强国而又高尚愿景的姓名,是主旋律,有正能量——他配拥这个姓名。我还会来莲花峰,要听他讲纯粹的关于风的故事。

2022年4月30日作于星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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