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翻开从前的相册看看。如今我已经21岁,这些年的我的痕迹全部印在这一张张相片里,我翻动着手中流动着的时光,心里满是感慨,可当我翻到一张照片时,我住了手。那是一张我与奶奶的合照,为数不多的。那时我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件青绿色的背心,上面间隔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条纹,而奶奶则是头上裹着绿色的头巾,眼角被笑容挤出一道道皱纹,眼睛里跳动着颇喜悦的光。她把我抱在怀里,我们都笑着,背后是老家绿色的大门。
忽地耳边传来一阵悉窣的声响,我扭头向窗外望去,原是下起了雨。也不奇怪,今天已经整整闷热了一天,沉重的湿气让我知道雨点是肯定会来的。我起身,弓着身子爬上床,直到床边。外面一片雾蒙蒙的,远处的高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雨打在窗户上发出的啪嗒声像是这座城市低声的啜泣。这座城市与我而言,比老家更像是故乡,从小就跟父母异地漂泊的我,对老家的印象只有每年春节的光景,我与奶奶的关系生疏也不是奇怪的事。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照片里那些我与奶奶相处的快乐时光,她在我心里,就像是一副褪了色的画,模模糊糊的。我对奶奶印象最深的是她临去世的日子。我把头搁置在窗台上,冰凉的感觉沿着下颚线顺着脖颈传遍全身,望着远处的朦胧,衬着初秋雨天的凉风,我的思绪慢慢向外飘荡去了。
我奶奶病重的那段日子,我刚好放了暑假。自从她被诊断出食道癌后,我父亲与母亲就没少在两地奔波,尤其是在做完手术后,带着她四下里旅游,一口气去了许多地方,就是想让我奶奶心情能好些,毕竟都知道影响癌症康复的就是患者的心情。有些人罹患癌症手术后,倒也还是性情豁达乐观,笑声爽朗,认为顶多也就是死了,可偏偏这样的心态能根治癌症。可我奶奶,自从手术后身体状况就每日愈下,去游山玩水也不见好转,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沉默寡言的性格到底是从何而来?而当时我还在上学,终也没有知晓答案。只是这次趁着放假,回老家见她最后一面。
老家所在的村庄,比其周围的地方海拔都要高,所以每次驱车回去都要爬上一段坡路,这坡路也深深烙印在我对于老家的记忆当中,成了一种象征。通往村子里只有这一条路,那时还是水泥路(现在已经是柏油路),其中有几处大抵是被大车压毁了,开车通过也不免有些困难。道路两旁是广阔的田地,干燥的淡蓝的天空下,初夏微醺的阳光洒在身姿初成的玉米身上,映射出浓绿色的光。
我们到家时,与以往不同的是,站在门口迎接的,只剩下爷爷一人,奶奶因为病重已经很少下床,整日躺在上屋的房子里。父亲下车后就把我引着,来到奶奶的床头。奶奶看到父亲后,眼中顿时淌下清泪来,吃力的想要起身,却被父亲抢先一步制止了。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虚弱的奶奶,心中只是有些压抑,说不出其他感情来。奶奶自然也看到了我,呼唤着我的小名,把我叫到床边,询问我的学习与吃穿。她们那一辈人大多都只在意这样的问题。我也都如实回答,心中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同阔别许久的小伙伴见面。奶奶又对父亲说,她明天要去村子周边的庙里拜一拜,说不定就能好些,父亲也同意了。
第二天清晨,趁着尚且灰蒙蒙的光亮,父亲开车将我们载到村子不远处的庙里,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小房子,用红砖砌成的,里面摆了我不认识的雕像。睡眼惺忪的我立在一旁看着,奶奶在父亲与爷爷的搀扶下,颤抖着迈着步子,清晨微凉的风,仿佛就要把她吹倒似的。她进到那小房子里,跪倒塑像前的垫子上,双手合十,不知默念着什么,缓缓叩下头去。一样的流程,又逛了三四个这样的地方,等到我们回家时,阳光已经有些刺人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过,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世界上没有鬼神之类的东西,只有科学才是可靠的,因此我那时就觉得奶奶的病不会因此好转。可是就在几天后,奶奶突然可以一顿喝完一碗羊肉汤了,我知道了虽然疑惑,但更多的还是高兴,或许奶奶就不会死了吧?那时的我,只知道死的结果,而不知道死的真正可怕。但是,当天父亲跟爷爷的表情比以往更凝重了,父亲也像是有流不完的泪水,总是不断擦拭。奇怪,奶奶的食欲不是变好了吗?当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了奶奶的床头,让我坐下。此时的奶奶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只能说出一些只言片语,声音仿佛是夜里田野上由远处飘来的一样,断断续续的夹杂在柔绵的风里。父亲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他把我的手抓住,放到了奶奶的脚踝处。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我下意识的想把手抽回来,却被父亲的大手小力摁住,奶奶的腿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了,只剩下还没我小臂粗的骨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真正关于死亡的,切实的体会。
“你看……你奶奶,不吃饭……都瘦成什么……什么样了。”父亲看着我,啜泣着说。他的手也带着我的手在奶奶的脚踝处,轻抚着。
“哎呀,你……这是……干啥呢伟,孩子又……什么都不知道。”奶奶微弱的话里,透露着些许责备,但她自己,眼里也浸满了泪水,亮晶晶的。
第二天的午后,奶奶终究还是离开了。离开了她生活忙碌一生的地方,离开了她深爱着的孩子们,也离开了对她有着深深伤害的世间。我当时不知道,后来是才知道的,奶奶以前,同所有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一样,在家庭中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家里什么大小的事都是由男人说了算的,不论是丈夫还是儿子。再加上我老家的一些糟粕风气,在家庭里面,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奶奶横加指责,尊严什么的是没有的,只有被人呼来喝去,做饭洗衣。或许,我奶奶不爱说话,有些小心眼的性格是从这来的吧?这样又如何不得癌症?手术后这样又该如何会好?
奶奶的离开大家都是有预料的,爷爷红着眼眶,打电话通知家族中亲近的人(我们老家很看重宗族),通知我奶奶“老了”,叫他们过来,都来。
空气中弥漫着的悲伤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哭丧吊唁的人来了为止。我站在家门口,看着观察着熙熙攘攘来的人群,有人面无表情来走过场,有人用纸巾擦拭眼泪,有人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我就在一旁看着,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何那么铁石心肠,竟没有一点触动,我有些不敢相信我是这样的冷血的人。忽地,我的耳边传来一阵痛哭的声音,我扭头看去,来的人却是我的姑姑,奶奶最小的唯一的女儿。其实我姑姑并不是我奶奶亲生的,我奶奶一辈子就生了三个儿子。在那个食物极度短缺的年代,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奶奶有如此的决心,收养了我姑姑。当时在农村,把自家的孩子送给别家,是很正常的事,更别说是个女孩。但我们家,我一直都把她当作亲姑姑看待,与血浓于水的亲人无异。我姑姑没怎么上过学,不高的个子,被生活晒得黝黑的皮肤,二十几岁的脸上却已经被风刻下了皱纹,她右手手臂挎着个竹编的篮子,上面搭着彩色的方格布,脚上趿这双已经发黑了的拖鞋,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边走边发出呜呜的哭声,可是眼里却没有泪水。就像小孩子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是哇哇地叫,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等到她走临近了,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我姑姑便放声哭出来,嘴上喊着“妈”,加快了速度跑进家中,直奔上屋去了。
而后,整个我们家里分成了两派,一拨是在上屋里为我奶奶清清洗身体,整理遗容,另一拨实在院子里准备饭菜。这大约是我们那儿的风俗,不论红白事情,总是要吃这大锅菜,一口大锅,在里面什么菜都放上一些,再加上粉条,一人一个馒头,这就算是一回事了。我是不爱吃这个的,因为我挑食,里面好多的东西我是不爱吃的。可是不吃就要饿着,母亲告诉我两天都要吃这些,没办法,我只好闭着眼,大口地吞咽。
晚上,奶奶的一切被安置妥当,整齐地躺在水晶棺材当中,摆在上屋的正中间。这大约也是规矩,我想,父亲与大伯二伯不许睡觉,要陪着我奶奶度过这一个晚上。我站在奶奶旁边,忽然觉得奶奶好像不那么痛苦了,她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舒展,她身上也穿着绛紫色的新衣服,安详地躺着。可是这个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以为这大概就是死亡的味道,就没做停留,磕了个头就去下面睡觉去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香水的味道,只是我闻不习惯罢了。
第二天一早,大锅菜已经做好,昨天来过的人今天又再来一回,不过这次鲜有人悲伤了,我看他们每人都带了红包过来,集中放在门口的烟盒子里,大概这也是规矩吧,我想。日上三杆的时候,我们家门口运来了一口黑紫色的棺材,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梯形的盒子,一边高一边低,高的那一边两个角是突出的,向上翘着。我奶奶被人抬着,放到了新的棺材里。随后,棺材盖被盖上一半,她的子女们需要再与她见最后一面,我爸,我姑姑,我二伯,我大伯无不掩面痛哭,我父亲当时的脸,已经哭的我不认识了。最后要合棺时,我大伯紧扒着棺材边不让,看着我奶奶嚎啕大哭,嗓子已经有些哑了。
“妈,你在那边好好的。”他边哭,边这么说。
最终,棺材还是合上了。因为我大伯肺部有顽疾,刚才伤心过度,我父亲他们都搀扶着他,而其他人也都劝我大伯不要太悲伤,再把自己身子哭坏了。在场的许多人,我看着他们,好多都感动落泪,用手去擦。我知道他们在哭什么,那根植在我们村里人心中的孝道总需要渠道去体现。
我们都换上了白净的衣服,我第一次感受到课本上说的披麻戴孝,麻布做的衣服扎得我不舒服,只觉得痒从身上一直钻到心里。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奶奶的棺材被抬起,大伯在前头摔碎了一个碗,棺材的顶头,被绑上了一直鸡,我不知公母,只知道它还活着。队伍在悲伤的乐器声中缓慢前进着,我们本家人走着,被其他人看着,我走在队伍的最末端,踢着石子儿。
凄清的风夹杂着雨丝把我已经有些涣散的瞳孔吹醒了,我回过神来,扭头看向我身后放在橱柜上的奶奶的遗像轻声呢喃,像是问奶奶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时我不懂得哭泣你会怪我吗?
到底是什么害死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