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镜子

我驱车来到山脚下，这是我们今天约定见面的地方。最近我迷上了摄影，虽然水平还很差劲，但依旧不停地在网上发布自己的作品。在我每一副作品之下，都有一个名为“镜中人”的网友的评论，他指出我作品里的不足之处，总是带着一种讥讽的口吻。起初我很生气，就想找他理论，结果却发现他是一位名气的不小的摄影师，他的作品美得无可挑剔。于是我改了主意，在网上约他出来，向他当面请教。

约定时间过去一个小时后，他才驱车赶到。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高挑，衣着爽朗，价格不菲，棱角分明的脸上隐约间透着几分得意，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向我走来。看他毫无歉意的样子，我强压着心中的不满，笑着伸出右手，说道：“镜中人，很高兴见到你。”他依旧藏着双手，轻浮地说道：“叫我许卫就好。”

“搞艺术的人难免如此。”我心想。

“你大约连170都不到吧，男人这样的身高已经算是残废了，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他一边调试摄像机一边说。

事实上我只有165的身高，体重二百斤，生活里不少人都称我土豆。

“残废没人说过，调侃我身高的倒大有人在。”

他指指天空对我说：

“你倒是挺会选时候，见面也不挑个晴天，没光线还摄个屁的影。”

天空阴沉着脸，太阳隐隐约约地显现。

我掏出手机拿给他看，天气上清楚地写着今天是晴天。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看，显示的同样是晴天。

“既然来了，就上山走走吧。”我说。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

深秋的山林里，我们沿着平缓的山路向上走，这里是我偶然发现的，游客并不是很多。不远处的山上浸透着一层层的醉红色，似火又似霞，空气中混杂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我们踩在落叶上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我注意到许卫的腰上吊着面镜子，边框上镶着金色的纹路。

“你这怎么挂着块镜子？”

“从出生的时候我就带着它，一直到现在。”

他拿起镜子，镜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映射出模糊的世界。我把脸凑过去，看到七拼八凑的自己。

我们在上山的路上，迎面遇到一个十分肥胖的女人，她走路一步一顿，身上的肉像海浪般起伏着，与她同行的是个瘦高的男人和两个同她一样肥胖的孩子，孩子身上的衣服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满是油渍与尘土，脸上有冻伤后留下的痕迹，头发乱糟糟的，分不清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手拉手走着。

“她们大概是有什么疾病，这样胖的身体一定很不好受。”我对许卫说。

许卫轻蔑地笑笑，指着女人一家，对我说：

“什么时候猪也能爬山了，大猪带着小猪。”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被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孩子听到这话，一齐看向母亲。

女人向许卫投来刀子一样的目光，透着动物受到攻击后自我保护的凶狠，要冲过来同他理论，但是一旁的男人伸出胳膊拦住了她，摇了摇头。

　    胖女人回头，冲着许卫啐了口口水。

听他说这么多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对他说：

“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事实如此，我只是如实说给他们听而已。”

“你这样迟早要遭报应。”

“能制裁人的只有法律，但法律从不管人心。”

我的心里泛出种异样的感觉来，很轻松，又很沉重，就仿佛现在天空中隐约在如纱般的云雾后的太阳一般。

我们走到岔路口，一条土路向我们左前方蜿蜒出去。为了拍到更好的自然风光，我们决定从这条小路上山。

小路崎岖难行，因为没人涉足的缘故，有不少地方都荆棘满布，我的手上被划出几道浅红色的伤口。许卫走在我的前面，看起来劲头很大，一步也不停。我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发现远处的天空漂浮着大片的乌云。

“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我感觉路的尽头有好东西，你要不行就先走吧。”

听到这话，我顿时来了力气，加快步伐追赶他。

头顶正上方的太阳发着有气无力的光，藏在更深的云层中去了。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山洞，仿佛天然的窑洞。我们进到山洞里，里面一片漆黑，听声音还有不小的空间，洞里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我顿时头晕目眩，胸口上像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我对这里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许卫看上去很兴奋，打着手电筒四下探照，伸着鼻子贪婪的呼吸着，像是春天时闻花香一般陶醉。

许卫继续向前走，我退回到山洞口，此时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带着水分与青草气息的空气灌进我的身体里，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贪婪着呼吸着，一口一口排出我体内的污浊。远处的山林隐藏在迷蒙的雨雾当中，一团团火在白茫茫的一片中跳跃，银色的雨线打在树叶上，声音像潮水一般裹挟着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重新睁开眼来。雨已经停了，太阳沉到山的头顶，把周围映得一片橘红，这时我意识到许卫还没从山洞出来。

“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我打着手电筒向山洞深处走去，路越走越窄，而且像条蛇一样弯曲。我来到路的尽头，是一个开阔的小空间，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面等人高的镜子。在光线的照射下，地上有个圆形的东西反射着亮眼的白光。我走过去，弯腰捡起他，是一面镶着金色纹路的镜子。镜面不再模糊，我清楚地看到了许卫的脸庞，他向我呼救，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来到那面等人高的镜子前，看到镜中自己的影像，奇怪的是，我的嘴不见了踪影，我四下寻找，在镜子的最下端找到了它，它变成了镜子的嘴巴。他对我的外貌进行了一番评价。

镜子说道：“165高的男人可不多见，又这么胖，跟个土豆一样，或许土里更适合你。”我正惊讶于这面会说话的镜子的时候，他接着以我的声音说道：

“许卫迟到这么久，他有什么好拽的，不就是会点摄影技术吗？”

“这个女的也太胖了吧，跟猪一样，一家子猪来爬山了。”

这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是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话。

“把他放到墙上来。”镜子说。

当我把许卫的镜子放到墙上时，他顿时变成了一面等人高的镜子，他身上金色的纹路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