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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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马擦擦汗，又抬头看看天，闷声骂道：狗日的。
这是三伏天，太阳正毒的时候。站在热气腾腾的高速公路护栏外，明显能感觉到车辆卷过一阵阵翻滚的热浪。已经是挖基坑的第三天了，狗日的天气闷骚的不行，一丝风都没有，弄得人直想脱光。
可是活还要干，上次开会时，总经理老何在会上拍着桌子说，老马啊，这次任务紧，时间急，一切都要统筹管理，拉屎放屁都要计算时间，不是我不讲情面，每个责任人都要签字画押，完不成任务就受处分，不管想什么办法。
老马叹声说，唉，没法活了。总经理嘿嘿一笑道，要死也要等到把活干完。
老马签完字就有一种要上刑场的感觉。他明白，10套ETC门架安装，20套门架系统，近200台设备调试，还有26条混合车道需要改造，满打满算才3个月，正常来说差不多需要半年时间。可这是死任务，取消省界收费站的工作是全国一盘棋，年底之前就要联网，咱不能拖后腿，况且自己是这项任务的领导小组长。
自从中央下达《深化收费公路制度改革取消高速公路省界收费站实施方案》后，公司接连召开了几次专题会议，主要针对老马的运维中心，因为运维中心的任务就是保障高速公路通信畅通。运维中心挑大梁，谁也替不了。只是，不影响正常通行的情况下，3个月内完成这项任务，压力山大。怎么办？老马在心里已经盘算过多次。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干，这是大局问题。
“马主任，马主任，挖不下去了，地下都是石头。”这时施工组的老张在对讲机里叫到。
“我马上过来。”老马边说边收起卷尺，捡起背心顺手搭在肩膀上。
基坑边，几个年轻人都光着膀子，已经分不出谁是谁，泥土与汗水在身上脸上纵横交错，很自然地混搭起来。
老马二话不说跳下去，扒了扒泥土，又四周看看问：“一点也打不动了？”
“钻头断球了，硬得很，半天没打下一球深。”老张狠狠地嘬了一口烟屁股， 呸地一声吐在地上。
“要不就这样吧，也差不多了。”有人说。
老马爬上基坑，掏出烟点上一支，顺手把剩下的几根扔给大家，说：“设计多深就是多深，一寸都不能少，必须打透坐实。王师傅，你开车去城里买钻头，还去那家，帐先赊着，快去快回。”
王师傅开起巡逻车，摁了声喇叭就走，很快消失在蒸腾的热气中。
（二）
回到家时，天已黑了，老马没有赶上常坐的那趟18路，最后二里地是步行的。
走着走着，他就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情。
老马一米七八的大个头，配上一张晒的黝黑的国字脸，俨然一副猛张飞的模样。就这模样，不仅干工作雷厉风行，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性格直爽，待人亲和，深得大家喜爱。经常是领导问这活谁负责，一听说老马，就再也不问了。领导常说，交给老马，我放心。
多年来，老马的工作做派是大家公认的。记得那年冬天，他还是收费站长。有一天，由于路面结冰，一辆小车打滑，堵住了收费站上道口，眼看后面排队的车辆越来越多，收费员一着急就报告了老马。老马跑出来一看，二话不说，脱下棉袄就塞在车轮下，小车一顿折腾终于通过，结果棉袄被车轮造得只剩一张皮，棉絮被风吹到了树杈顶上挂了一冬天。大家上下班路过，总爱和老马开玩笑说，马站长，你的棉袄还在树上呢。老马一想起这事，自己不由得就笑了。岁月不饶人啊，走着走着就是一声叹息。
到家了，老马抬头看看，楼上灯没亮，感觉有些不对劲，就紧跑几步。
家里没人，老伴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在中医院呢，刚检查完，大夫说住几天就没事了，饭在锅里，你热一下吧，不用等我。
两口子已经习惯了。
饭菜扣在桌上，还有些热气。老马随便扒拉几口，也没心思吃，就开始翻找老爷子的病历资料。除了心脏有点老毛病外，其他问题都控制了，怎么又住院了呢？老马拿着几张片子端详半天。唉，毕竟八十多了，心里安慰着自己。
电话突然响了，老马一惊，赶忙抓起电话。是儿子打回来的。
“爸，那套房子，我同学说要是还不交首付，公司就卖给别人，情面归情面，可人家不能老等着咱啊”
“马冲，你再等等，最近手头有点紧，要不跟你同学再说说，等下个月交首付怎么样？”
“爸，要不就退了吧，咱不用非要现在买，我现在不挺好嘛，再干两年再说。”
……
儿子毕业三年了，很懂事，知道老马身上有几斤几两肉。孩子只身在郑州打拼，没有房子没有家，这也是老马一直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老马点上一支烟，斜靠在沙发上，长长吐了一口气，腾腾升起的烟雾围绕在身边，就像一座无法翻越的牢笼。
（三）
九月底的浅秋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一大早，阳光透过薄薄的晨雾洒向山岚，伴随几声鸟叫，一切都那么惬意。
一大早，老马就直接赶往工地，今天是门架吊装第一天。
赶到现场时，比预定时间早了半个多小时，他就坐在高速公路护栏外的石阶上，拿出老伴准备的鸡蛋饼吃起来。然后喝上几口水，点上一支烟，就听见远处开始断断续续有说话的声音。时间差不多了，老马起身拍拍屁股，穿好反光背心，掏出手机通知门架起运。一切安排停当后又围着门架基桩仔细审视一遍，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9点整，人员、门架、吊装车辆全部到位，路政人员已开始管控交通秩序。老马看了看手表，拿起对讲机和前后端联系，交待大家一定要摆好警示标志，管控好通行车辆，确保安全。接着就抄起喊话筒大声喊道：“各组准备好了吗？”
“报告主任，准备完毕。”大家齐声回答。整齐的声音很有军人的气势，让老马心里很是受用，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兵，干活向来干脆利索。
“注意，交通开始管控，时间有限，现在分配各环节工作时长。拼装40分钟，5分钟检查螺栓紧固程度，10分钟吊装完成……”
一声令下，紧张的工作开始了，老马摘下手表拿在手里，掐着时间。
10点整，门架拼装完成，老马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比预定时间超出了20分钟。
10点10分开始封路，正式吊装。
看着门架起吊、翻转、垂直站立落地，悬着的一颗心开始慢慢放了下来。只用了5分钟，老马心里又稍微宽慰了一点。
就在这时，老马浑身一颤，用手按住后腰使劲揉搓了几下。这段时间，后腰不时有些疼痛，工作累的吧，老马这么想。
10时15分完成吊装，10点18分道路开放通行。
老马看了看手表，全程一共用了1小时18分，封道8分钟，嘴里喃喃骂道：“狗日的，还行。”
老马又使劲揉了揉后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莫道玉关人老矣，壮志凌云，依旧不惊秋。”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转身，看见省公司纪委闫书记和总经理老何李书记等人在旁边微笑。
“忙昏头了，微臣接驾来迟，望领导赎罪……”老马抱拳行礼打哈哈，老闫就朝着老马肩膀狠狠擂了一拳。
都是老熟人了，年龄没差多少，况且闲时都喜欢在一起舞文弄墨，所以都不见外，领导们也都喜欢这头能写能干的“老马”。
（四）
一场秋雨还在滴滴哒哒下着，十月底的天气明显转凉。
早上起来，老马感觉一阵凉飕飕的，忙让老伴找出一件厚衬衣换上，又顺便活动了一下肩膀。昨天晚上学习《交通强国建设纲要》时，就感觉肩周有些疼，活动不是那么方便。
今天开始设备调试，收费站、收费车道、ETC门架系统软硬件都要具备在12月底前开展联调联试和系统切换条件。所以，前期的自主调试工作要认真小心，确保万无一失，不能在全国联网时出现任何差错。
老马精神抖擞，边走边想，等设备调试完了，老子要睡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行。老马低头走着，硬是把黝黑的脸上想出了灿烂的笑容，一不留神就撞到路边的梧桐树上，引起路过的女孩咯咯直笑。
其实，老马在想这些问题时，总希望自己再年轻些，每想到快要退休时就会嘟囔一句：奶奶地，要是再年轻几岁……
一天下来，各组在运维中心碰头汇总情况，大家相安无事，还算顺利。老马也感觉有些累了，就顺势躺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深夜11点半时，老马迷迷糊糊被惊醒了。值班员发现一组车牌抓拍的数据传输突然中断，深更半夜的，几个人就着急起来。老马一翻身起来，被滑落的毛毯绊了个踉跄，嘴里嘟囔着哪个活雷锋啊，然后直奔监控室而去。
新旧网络割接环节最容易出问题，这是能分析出的最直接原因，而这些数据都需要实时传送到交通部数据库，必须马上解决。老马心想着，随手抓起车钥匙，一招手：“小刘跟我走，带上工具。”
故障点被老马锁定在高速公路七十公里外的一个机柜。
老马在运维上干了一辈子，虽说赶不上现在的小青年脑子活，可是大局管控和逻辑分析能力却非常强。180多公里辖段内，每一台设备的具体位置和功能都在他心里有张非常清晰的列表，井井有条毫不含糊。这条路他整整跑了15年。
赶回来时已是凌晨2点。两小时的户外作业已经让两人浑身发抖，深夜的寒气彻底渗透了身体。老马一路开着热风，直到下道口，身上才感觉有些暖意。趁着刷卡缴费，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随即，后腰传来一阵剧痛。
“狗日的。”老马赶紧摁住腰部揉搓。
又一阵剧痛袭来，让他昏厥过去，瞬间趴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声骤然响起。
小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就懵了，手足无措地喊道：“马主任，马主任……”
此时，收费站值班人员也发现了异常，迅速围了过来。
老马连夜住进了病房。
（五）
老马住院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说，这铁打的老马从来没听说生病，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肾结石，直径超过药物排石的两倍。医生告诉他最少要有三次的体外碎石过程，会比较难受。
当然，医生还说，要早点检查出来就好办多了。
老马安安生生在医院躺了几天，每天打针吃药，情况暂时控制住了。领导同事纷纷赶来探望安慰，水果牛奶摆了一片。没时间来的同事捎来了两百元钱，意思是人走不开，但是心情到了，让他安心养病。
其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世故，却让老马有点不好意思。
单位一直风清气正，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何况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这样不好。老马这样想着，就让老伴一一记下了同事们的名字。
来探望的同事告诉他，系统调试工作已经结束，一切都很正常，让老马放心。可听说省公司下礼拜要开展联网复检，老马就躺不住了。
老马和老伴商量是不是等过去这段时间再治疗，反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事情。老伴自然是不高兴，唠叨说没有张屠夫不吃带毛猪等等，说过几天你就该退休了，人事上会安排好的，你就不要那么高姿态了。
老马闷不作声。
第二天一早，老马悄悄起床，刮胡子洗脸。一番拾掇后，趁老伴买饭的空悄悄溜出了医院。
一上班，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他按照名单一一退回了红包，并排着胸脯说我老马没事了，已经成功“越狱”。
老马一高兴就说漏了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知道他是跑出来的，因为大家太了解这个老主任了。只是总经理老何不知怎么就听到了风声，把老马不轻不重地骂了一顿，知道拿他也没办法。
老马带着药，疼了就吃，再疼就再吃。连着几天下来，大家来回几百里路，跑了辖区所有收费站，所有管辖路段，把整个系统重新梳理一遍，连一颗螺丝钉也没放过，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查的，才安生下来。
老马信心十足，一切都很正常，省公司复检也不用怕，自己也算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明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了，老马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不少。
（六）
第二天，老马准时坐在办公室。
应该写一篇工作总结吧，老马这样想。一上午，他就不停地写啊写，从修高速开始，写到高速公路当前发展现状和智能化前景，越写越感觉自豪，把几十年的工作感受写得洋洋洒洒，风生水起。当写到党建文化时，突然就想起上个月政工科王科长替自己交了党费，就赶紧跑去找王科长还钱。
第三天，下午，老马先去监控中心转转，没事就回了办公室。一坐下来，他就想起了老伴。
自从医院偷跑后，老伴接连几天没搭理他。想起老伴，老马总感觉亏欠人家很多。这些年人家拉扯孩子，伺候卧病在床的老爷子功不可没，况且一天福也没享。一想到这里，不免就有些伤感，可转念又一想，就感觉老伴这个人很高尚，一辈子支持自己的事业，无私奉献，毫无怨言，这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老马想着想着就哼哼唧唧唱起了曲子戏：月光下，我把她仔细相看，力格楞……
下班时间到了，老马拎起两本没看完的书和洗漱用品，然后把钥匙端端正正地插在锁孔里，回头又望了望办公室，心里多少有些不舍。
临走时，他去向大家告别，整个办公楼上稀稀拉拉没见几个人，除了值班人员，看来都走了，年轻人嘛。老马也没多想，摸了摸口袋里的月卡，钻进夜幕朝18路站牌走去。
天黑的越来越早了，那辆18路车已经在站牌等候，打着双闪。
车上已经满员，只有最前面还有个空位，老马就直接坐了下来。坐下后，老马感觉哪里有些不对，车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这是什么节日，心里有些纳闷，回头一看，车上都是同事，大家神情都贼兮兮的。怎么回事？老马也没好意思问，兴许是谁家有喜事，但是也没人告诉自己啊，总不会人没走茶就凉吧！这让老马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
该下车了。老马抓着扶手准备站起来，车却一直向前开去。老马忙招呼司机，司机笑嘻嘻地说错不了，让老马越发疑惑。
这趟车老马乘坐多年，司机师傅和他也很熟悉，怎么不记得下车站点呢？此时老马已经意识到情况明显不对，转头看看身后，同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祝马主任光荣退休。”
老马懵了。
说话间，车辆在四海大酒店门口停了下来，老马被大家簇拥着下车，一大群人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候了。
老何、李书记、王书记、工会主席，还有老伴、儿子、各科室的同事们，大家伙都在。
“老马，辛苦一辈子了，我们大家送送你。”闫书记拉着老马的手。
“老马，过几年我退休了，就天天找你下棋。”总经理老何说。
儿子拥抱着老马，含着眼泪说：“爸，您辛苦了，歇歇吧。”
……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老马的眼睛顿时湿润起来，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那晚老马喝多了，没人能劝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