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在厨房做饭时,季军趴在阳台上看水泡。马路上不断溅起的水泡让他心情愉悦。水泡溅起来就破,接着又一个水泡,后来就越来越多,慢慢开始游动。
前段时间一直说有雨,但每次都是眼睁睁看着一团团饱含热情的乌云,在头顶一转悠就飘走了。气象台说今天有大雨,小雨想,这次预报还真准。
小雨说季军对雨情有独钟,季军也不止一次说过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只要一下雨,季军就领着院子里的小伙伴在雨里疯跑,每次都淋得像落汤鸡。可是季军高兴,他喜欢下雨带来的快感。长大后,季军就爱上了小雨——他的妻子。
季军认为雨就是水,水是最温柔的,就像小雨的名字,多有诗意。但是他说妻子的脾气一上来就像狂风暴雨,不讲章法,让自己抓耳挠腮。季军和妻子开玩笑时总会这样说。
半年没下雨了,天气憋闷的厉害,来一场透雨比什么都好。季军想着想着手指一阵灼热的疼痛,剩下的烟头在指间留下一块焦黄的印记。
小雨一声尖叫,季军急忙冲进厨房。一阵急雨打进厨房,案板上水淋淋的。小雨说这雨也太大了,有点吓人。季军关好窗户,安慰说没事,下一次透雨凉快,空气也好。
“又抽烟了?”小雨白了季军一眼,季军赶紧抽身溜了出去。
小雨知道季军烟瘾大,这也是他们收费站上公认的。季军总说烟能提神,为这事小雨没少和他红脸,所以季军每次抽烟都有一种负罪感。忍不住时,他就偷偷掩上小书房的门,再打开阳台窗户,让烟雾流向窗外。抽完后,季军会把身上拍打拍打,尽量掩盖蛛丝马迹,此时,他感觉自己活脱脱像个小偷。即便是这样,烟草的残味依然逃不脱小雨的嗅觉,所以季军总说小雨是狗鼻子。
小雨是警察,刚出差回来。她想趁着周末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所以半下午就开始在厨房鼓捣,时不时伸头看看客厅的爷俩,一脸幸福。童童这小东西转眼5岁了,基本都是姥姥和姥爷带大的,和自己待的时间实在有限。而季军,结婚这么多年来,自己也没顾上给他做过几顿饭。一想起来,小雨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只小花猫“喵”的一声从阳台上一闪而过,接着院子里“啪”的一声。声音不算大,似乎还溅起了一滩水花,但在一片纯粹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刺耳。
谁家的花盆掉了,肯定摔的粉碎。季军走上阳台往外看。楼下老陈叔蹚着水回来了,院子里的积水看样子已有半尺多深,沿着西墙的一溜排水口正在外泄,排成一排整齐的小水流。若是角度平行,再拉近镜头拍下去,就真的像一排小瀑布,一定好看。季军喜欢摄影,他这样想。
一道半人高的铸铁围栏,隔着马路与自己住的小楼。外面是金元路地下隧道,隧道口有小车进进出出,卷起一阵白花花的波浪,撞击着隧道的墙壁哗哗作响,又象海浪回潮般倒流回来,一荡一荡的,有些壮观。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季军想起来,这雨才下了半个小时,积水就这么深,要是继续下去,怕是真要成灾了吧。多少年没见过洪水,季军想不起来,好像至少有十多年了吧,那时自己还没结婚。
其实省气象台发布过大雨预警,但是谁不希望在这闷热的季节来一场透彻的大雨。这样的想法是得到公认的,证据是门口卖西瓜的大爷也这样说。大爷说今年的西瓜虽然小,但是格外甜,因为上半年一滴雨没下。还说老天捉弄人,每次预报都说有雨,可每次都像知了撒尿,就那么几滴,上哪说理去。大爷说着还长叹了一声。
季军查了天气预报,收费站离郑州有三百多公里,那里没雨。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就拿起电话给站上打了过去。逢雨必警,这是高速公路人的安全意识。
值班内勤说,书记和几个班长刚碰了头,说您歇个礼拜不容易,就没打扰您,他们已经巡逻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咱辖区下的小,淅淅沥沥。
季军放下电话,又给书记打了过去。书记说放心吧没事,这雨比郑州小多了,听说郑州街道上已经可以撑船了,你多注意安全,还有你那腿,伤腿变天就疼,你自己多注意。
书记撂下电话,季军才感到一条腿有些隐隐作痛,真他妈准啊。季军一边嘟囔,一边找膏药,不自然就想到那年的除雪救援。
那年春节的雪格外大。收费员小李比喻说,一个人往雪地里“扑通”一趴,瞬间就不见了,仿佛世上就没这人。他有证据,他说他摔了个跟头就滚进了雪窝里,结果大头和小罗踩着他的脑袋就过去了,根本没看见他,疼的他直想骂娘。他说,这事大头和小罗都能作证。
高速公路挡不住下雪,但决不能结冰,否则连救援车辆都过不来。那年冬天,大家拼命铲雪,季军衣服剥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就剩下秋衣还湿透了。事后同事们都说,站长跟疯了一样,上身像蒸馒头,冒着袅袅青烟,秋裤上滴溜着冰碴子,动一下就哗哗直响。这关节疼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几年来怎么也看不好。
小雨在厨房喊:“二位爷,洗手吃饭喽。”
季军抬头看表,才五点多。
季军催儿子洗手,自己则一头钻进厨房。一份排骨炖鹅掌,是爷俩最爱的,还有几个都是小雨的拿手好菜。小雨是信阳人,祖传做菜的好手艺,所以在小雨面前,季军没有丝毫抵抗力,很可能和她烧的一手好菜有着直接的关系。
小雨正要拿碗筷,季军就从后面抱住了她,说老婆咱们要个二胎吧,三胎都放开了。一缕气息穿过耳际,小雨一边轻轻拍打季军的手,一边朝餐厅望去,儿子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弄得二人满脸通红。
外面的雨还在持续,偶尔有几声汽车喇叭,但很快就淹没在狂躁的雨声里。
小雨夹了一个鹅掌放在童童碗里,童童一边吃,一边说:“妈妈,老师让你礼拜一去学校开家长会。”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还让姥姥去不行吗?”
“不行。”童童顿了顿说,“老师说了,有功夫的家长到学校来开家长会,只有你会功夫。”
季军扑哧一声,一块骨头飞了出去,小雨也突然明白过来,跟着大笑。
一阵急雨在餐厅的玻璃上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吓得童童一激灵,扔下筷子就朝季军身上扑。季军一把搂过童童,朝窗外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小雨突然定下神来,说也不知道爸妈那边怎么样,说着便拿起电话,给爸妈打过去。电话里传来沙沙的噪声,小雨朝阳台走去。电话里,爸爸说停电了,楼下的水有一尺深,不过没事,你们也要多注意安全。
打完电话,小雨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马路上除了涌动的水流,已空无一切,自家的小楼仿佛是汪洋中的一坐孤岛。
一辆小车在金元路口抛锚,小雨分明看见一个女孩使劲推开了车门,然后跌进了浑浊的水流,转眼就不见了。小雨急忙用手擦了一把玻璃,她想看得更加清晰一点。
那个女孩呢,她没见到那个女孩,她明明就在那里。我的天哪,小雨惊叫道,季军慌忙跑了过来。
小雨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仿佛被凝固一般,死死盯着水流一动不动。
季军也惊呆了。路口的水流已经开始翻滚,朝地下隧道快速涌去。顺着水流翻滚的有一辆送外卖的电单车,还有遮阳伞,还有西瓜,还有木板。不对,还有人,还有人也随着喘急的水流在翻滚……
“你带好童童,我下去救人。”季军容不得小雨再说什么。
那个女孩就在车旁边不见的,小雨说,你小心点。小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手忙脚乱,但是她想季军会救起那个女孩,一定会的,因为从楼下到路口,不过百十来米。
季军在水里踉踉跄跄,他最终还是没找到那个女孩。水已经到了大腿,浑浊的水流里什么都看不清,他甚至有些愤怒,干净的城市为什么会有这么浑浊的水。
季军跌倒了,小雨和童童趴在阳台上喊他。
其实季军只是稍稍往前跨了一小步,背后的水流就将他轻松推倒。紧接着,湍急的水流推着季军朝隧道口快速奔去,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晕船感觉。
很快,季军的头重重撞在一辆小车的保险杠上,他也趁势死死抱住了一只轮胎。等到季军重新站起来时,他已经停留在隧道半坡的地方,浑浊的脏水呛得他一阵猛咳。
一股洪流自上而下倾泻而来,重重打在季军的胸口,他使劲抓紧了车窗。这是一辆在洪水冲击下,几乎横亘在半坡处的奔驰轿车。
季军努力调整着被洪水压迫的姿势。这时,他看见还有几辆轿车都横七竖八地堵在隧道口。再往后看,每一个车顶上都有人。有人在不停地拨打着电话,有人在嚎啕大哭……但是,在暴雨和水流的嘈杂声里,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有人在喊:“快报警,出不去了,桥下没信号。”
是啊,要尽快报警,桥下的情况没人知道,这是要出人命的。季军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家,他影影绰绰看见小雨和童童站在阳台上,似乎喊着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季军大喊“快报警,快报警。”
季军一边抓紧车窗,一边朝隧道内大喊:“你们快往外游啊。”
又一股洪流像野兽般劈头盖脸打了下来,季军感觉有些眩晕。此时他才明白,游是游不出来了,水流太急。
小雨跑下来了,她手里的伞被暴雨打的七零八碎。隔着铸铁护栏,小雨声嘶力竭地大喊“停电了,没有信号,电话打不出去。”小雨的声音很快被雨水淹没,她惊愕地望着桥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小雨的背后出现了几个晃动的人影,他们似乎都明白隧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
季军朝隧道内大喊,大家不要慌,救援马上就到。哪里会有救援,他心里很明白,诺大的城市正被暴雨肆虐,这里俨然只是汪洋中的一隅。
雨水开始越来越凉,季军打了个寒颤。
小雨开始叫季军:“亲爱的,你把绳子栓在腰上,一定要栓牢。”
有人跟着大喊:“绳子足够,把多余的扔进隧道。”这是对门老陈叔的声音。
一根绳子顺着水流冲了下来。季军迅速抓住,身体在洪水中荡了几荡,又重重撞在车身上。
季军迅速把绳索拉回来,朝着最近的一位老人扔过去。还好,他抓住了。第一个人就这样拽着绳索上来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点点向外移动。
“抓好绳子,一定要坚持住。”季军一边往外拉绳索,一边不停地朝大家喊。
有人帮忙就好多了。刚拉出来的两个年轻人加入了救援,顶着洪水吃力地往上送人。有人在拉绳子,有人在叫,洪水一遍遍把人推下来,又一遍遍被拉上去,一片嘈杂。
八个了。天也明显暗了下来。
季军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他又打了个寒颤,腿上传来一阵剧烈疼痛。疯狂的暴雨似乎越来越大,倾泻而下的洪水已经齐腰深,季军有些站不稳,他尝试着调整姿势。
里面还有人。季军远远看到隧道深处的车顶上,似乎有人在拼命挥动着双手。
“你们拉,我进去。”季军有些言语不清。
一阵急流倾泻而下,横亘的轿车快速往隧道里划去。几辆车紧紧堵在一起,强大的水流越过车顶,形成一道弧线,重重砸入隧道。
季军重新站稳身体,冲进鼻腔的水流仿佛钻进脑袋一般,一阵炸裂的疼痛。有人一阵猛咳,有人从喉咙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仿佛一座大山顷刻压在身上。
好冷啊,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快速涌上季军的心头。
“水太急,进去出不来。”有人喊。
也许是最后一个人,季军想。他努力搜索着位置。看到了,他仿佛看到一双手拼命拍打着水面,但是转眼又不见了。
季军一头扎进隧道。
隧道里越来越暗,洪流在隧道里涌成一阵阵波浪,每一个起伏,季军都感觉离隧道顶越来越近,深邃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这个经常穿行的隧道,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神秘感,现在怎么了。他似乎听到小雨在外面歇斯底里的喊叫,也许不止一个人,声音杂乱。
在水流的推送下,季军踩着一个个车顶,蹚出了一条水路。终于靠近了,那一定是一辆越野车,高耸的车顶托着一个女子,一只手在拼命挥动着。
季军努力调整着方向,但是一条腿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不要急,越往里水流越平稳了,季军安慰着自己。
季军紧紧抓住车框,慢慢踩到引擎盖上。女子突然一把死死抱住季军的胳膊,瞪着惊恐的眼睛。她的身体在发抖,牙齿发出咯咯的颤栗。
“没事了,很快就能出去。”季军喘了一口气,拍拍女子的肩膀,女子哆嗦着点点头。
四周黑漆漆的,除了深沉湍急的暗流。季军踩在引擎盖上,将绳索系在惊魂未定的女子腰上,比划着,试图让对方明白。他的嘴巴已经不听使唤。
女子一直抱着季军的胳膊不放,俨然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季军深深缓了一口气,拉着绳索,试探着水下的车辆,一步步往外移动……
终于出来了。
当女子被送出隧道口时,季军又回头朝隧道里搜索着,他明明看见一双拍打水面的手,但是转眼就不见了。
“烟。”他突然大喊一声。他很想抽支烟,烟能给他力量。
季军的舌头僵直了,他喊的含含糊糊,几乎没人听得懂。离他最近的小伙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掏出的是一把泡涨的烟屑,顺着水流瞬间卷进了隧道。
“给我一支烟。”季军在喉咙深处低沉地嘶吼着。
当一股洪流猛地砸下来时,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他听到很多人在喊他,有小雨,还有童童,童童不是在家吃排骨炖鹅掌吗?他还听见有人叫着,大哥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拉你上去……;还有很多人在喊他……
几天后,金元路隧道口摆满了鲜花,来来往往的司机都会情不自禁地在隧道口鸣下喇叭。
老陈叔连着几天坐在隧道口,见人就说,其实隧道里已经没有人了,水抽干了,就找到他一个。
最后被救起的女子流着泪,在一束鲜花上写着:大哥,万物皆永恒,唯独卿不在。愿时光可以倒流,愿你眼前只有鲜花,没有黄昏。
……
那天,为季军送行的人们排成了长队。小雨没让任何人搀扶,她在季军的遗像前端端正正放了三支点燃的香烟,然后牵着童童,向季军的遗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童童一边哭,一边使劲摇着小雨的胳膊问:“妈妈,我爸爸到底在地下,还是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