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斜照。西墙上的蔷薇花在一阵微风中跳动,一缕清香便向院子里飘散。
姜瑞嗅了嗅鼻子,放下书向窗外望去,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喜悦。
“好香啊,什么时候开的。”姜瑞自语。
姜瑞看看女儿童童。童童坐在书桌对面,正双手托腮看着窗外,一支铅笔在两根细白的小手指间一弹一弹。顺着目光,墙头有一只色彩艳丽的黄莺在藤蔓上跳来跳去。
童童懒洋洋地问:“爸爸,春天还有多久?”
姜瑞用温暖的目光看着女儿,“还有好久好久呢,要不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对于女儿,姜瑞认为自己有着无比厚重的爱,像大山一样。
童童没有回答,而是满脸喜悦地说,“爸爸,要是一直住在春天里该多美啊。”
“童童,茶已经凉了,咱先把药吃了。”姜瑞说着把茶杯和药往童童的面前推了推。
童童努着嘴,又转头看向窗外,“陈梓然说春天是红色的,张阳阳说春天是绿色的,我们老师说春天是万紫千红的。”
姜瑞:“春天本来就是万紫千红的啊。”
童童:“可我们的蔷薇花才三朵。昨天是两朵,今天又开了一朵。”
姜瑞,“哦,是吗?”姜瑞的确不知道蔷薇花到底开了几朵,好奇地伸着脑袋往外看。
“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开十一朵啊?”
“十一朵?为什么一定要十一朵呢?”姜瑞好奇地问。
“这是个秘密。”童童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
这棵野蔷薇是结婚那年种上的。那年姜瑞和高雯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凑在一起买了这个老房子,从此两人就在这栋老楼里安家落户。之后,姜瑞又从申城老家的后山上挖了一棵野蔷薇栽到墙下,他认为野蔷薇个性倔强,生存能力强,适合做生活的见证。比如爱情,比如乡情。那时他经常和高雯开玩笑说你就像野蔷薇,野的要命,犟的要死。
后来,蔷薇在赵大爷的悉心照料下慢慢爬上了墙头,一到春天便开得满墙锦绣,红的,粉的,白的,甚是娇艳。
今年天寒,花开得格外晚。想到这里,姜瑞再看那些抖动的小花朵时,它们在光影里愈发清晰,愈发娇艳,生动的简直像孩子一样。
一辆黑色轿车在楼下停住。
高雯拿着一件羽绒服从车里出来,脚下踉跄一下,但很快就关上了车门。小陈说了句高队你好好休息,改天我来找姜大哥喝点,然后就开走了。
高雯把羽绒服抖了抖,搭在臂弯上,然后拢了一下头发,抬头向二楼看去。小窗里,父女二人正在望着外面发愣,高雯赶紧掏出手机,稍微调整一下角度,迅速拍下一张父女同框的照片,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时,赵大妈正好挎着菜篮出门,看见高雯,满脸惊喜地说可回来了,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怎么这么忙啊。高雯说是啊大妈,我出差学习去了,您这是买菜去?赵大妈笑着说买菜去。
楼上很快传来童童雀跃般的叫声:“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石凳上的赵大爷透过镜框的宽大缝隙看着高雯,嘴里喃喃着说,“不容易啊,跑业务更辛苦”,然后继续低头看报纸。
听到童童的声音,高雯立刻面若桃花地向窗口挥手。童童像一只小鸟般连蹦带跳,姜瑞却从窗口悄悄退去。
高雯一进屋,童童就扑了上来,勾着妈妈脖子,像小狗一样,也不说话,呼哧呼哧嗅着妈妈身上久违的气息。
高雯把羽绒服往沙发上一丢,忽然想起自己是穿着棉衣走的,现在已经春暖花开了。想着,高雯鼻子一酸,把童童搂得更紧。
客厅的电视上开始播报新闻:
近日,我市成功打掉一个涉黑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15人,同时牵出一起涉毒案,抓获贩毒人员4人,缴获高纯度海洛因1.5公斤。目前,该案件在进一步侦办中。
高雯抱着童童,匆忙过去关掉电视。她不想让姜瑞捕捉到一丝与自己工作相关的信息,而姜瑞兀自坐在窗边看书,头也没抬。
半下午,姜瑞就开始准备晚饭。童童喜欢热闹,特别是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异常兴奋,仿佛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姜瑞将腊肉排骨仔细剁成二指长的均匀小段,再将牛肉切成规则的方丁,加上猪蹄、腊鱼干和高山干菜慢火煨炖,又将母亲寄来的毛竹笋精心切片装盘,等待最后放在一起收锅。他管这道菜叫“慢炖时光”,既有岁月的浑厚又有春天的清新,也是母女俩最喜欢吃的。
姜瑞始终认为生活需要诗意,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但是,姜瑞的生活偏偏又缺少诗意。大学毕业后高雯没有成为姜瑞心目中的贤妻良母,而是直接当了警察。童童长这么大,一家三口能凑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寥寥无几。时间长了,姜瑞感觉两人身体分开了,交流少了,情感也越来越淡了,隔膜慢慢就来了。久而久之,两人之间的磕磕绊绊就有了。压抑的情绪像一块大猫子堵在姜瑞心里。
情绪爆发是一年前的一天。那天姜瑞收到童童老师发来的成绩单,心里所有的怨气瞬间被点燃了。
那天晚上,姜瑞的眼睛瞪得像患了甲亢,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不满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愤怒,会说出许多恶毒的话。但他确实认为自己的家已名存实亡,高雯已不是原来的高雯,起码不像个女人,日子一塌糊涂。当然,一切罪恶最后都归结于高雯那个令人厌烦的警察身份。
那晚姜瑞倾泻了积压已久的怒火,而高雯却一言不发。等姜瑞发泄完后,高雯异常冷静地看着姜瑞说我想好了,我们离吧,你是父亲我是母亲,各尽各的职责,对我来说不会再有愧疚感,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新的生活状态。
那一刻,姜瑞感觉高雯的目光像一支毒箭,直接射进自己的胸膛。
姜瑞说你确定你是认真的,高雯十分确定地说我确定。
从高雯决绝的神情中,姜瑞明显意识到这决不是玩笑。这段被生活和现实磨平棱角的婚姻就像一堵残垣断壁,已经没有了思想和内涵,一推就倒。这样的日子早晚会让他发疯。
高雯离婚的态度很坚决。那晚,姜瑞把所有的凌乱都用香烟一根根燃烧掉,最后他向高雯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对孩子守口如瓶。高雯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这点,两人的思想很统一。为此,家里的一切不做改变,正常情况下高雯下班照常回家,忙时就带几件换洗衣服住单位。
离婚后,姜瑞把母亲接到家里,每天接送童童上下学,照顾饮食起居。自己一到星期五就连夜往家跑,累是累了点,感觉还算踏实。
高雯那段时间也按时上下班,回家就帮忙做饭,要不就陪着童童写作业。晚上和童童挤在小床上,一闹就是半夜。童童的小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蜜的笑容,学习成绩直线上升。
那段时间姜瑞总感觉自己没有离婚,只不过俩口子怄了一段时间的气罢了。唯一不同的是,姜瑞每次见到高雯就想到了“前妻”这个词,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但是“前妻”这个词却又促生出了相互的恭歉与和谐。生活很奇妙,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对与错。姜瑞这样想。
姜瑞没忍住,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同事王建亚。确切地说两人是同学加同事,毕业后进了同一个单位的不同部门。江瑞认为两人属于死党。
当他把家庭世故的前因后果说完后,王建亚用满是羡慕的口吻连说恭喜恭喜。姜瑞说恭喜一个破碎的婚姻还拥有暂时的和谐吗?王建亚嘿嘿一笑说不是不是,恭喜你迎接人生第二春,总有一条内裤是适合自己的。
没等王建亚说完,姜瑞说去你妈的,就挂了电话。江瑞认为亵渎别人的情感是无耻的,但也为自己的鲁莽惭愧了好大一会。
和谐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形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不久高雯调任大案队队长,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比如这次,高雯走了一个多月,童童就不停地发烧感冒,再加上母亲回老家养病,除了妹妹姜玲偶尔会来照看一下之外,自己不得不频繁请假在家。生活让姜瑞再次陷入焦灼状态,他感觉自己已精疲力尽。
今天,姜瑞决定和高雯谈谈,要郑重。
因为要郑重谈,所以姜瑞做饭时穿着整齐的西服,外面只套了一件围裙,他认为这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的状态,完全能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要让高雯明显感觉到压力。
姜瑞的厨艺在单位是有名的好,一到姜瑞值班时大伙都吵着要他烧菜,不少地方上的同事宁可晚点回家也要蹭上一顿。但是今天,姜瑞对自己做的菜不太满意。他努力平复着心情,看看咕嘟咕嘟的砂锅,再看着案板上那些熟悉的食材,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可又想不起来。
姜瑞发呆时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猫子,童童还发烧吗?”姜瑞的小名叫猫子。高雯也一直这样叫他,她说猫子这个名字生动而亲切。
“妈,已经好了,没事了。”
“实在不行我再去待一阵子,总比现在这样强。”母亲又说。
“妈,等我再想想吧。你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姜瑞赶紧岔开话题,母亲七十六了。
“心脏病就是这样,有时咚咚一阵子,跳的急了就难受,不过吃药就见好,药你妹妹买了很多。这两天你姑也回来了,陪我住着,放心吧。”
“好的妈,我知道了,你照顾好身体,别的先不用考虑。”
母亲一声叹息,“唉……那我等你电话吧。”
放下电话,姜瑞心里一片茫然。
父亲两年前还在世,那时父亲偶尔到省城小住几日,满屋子都是爷孙俩的嬉闹声,多好啊。想着想着,姜瑞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电话又响了,是总经理老何打来的。
姜瑞一接电话就忙说:“何总,我明天就回单位。”
老何说:“实在不行就多待几天,你这情况我知道。”
“不了何总,断断续续个把月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请假。”
电话里,老何缓了缓口气说,“别的都好说,只是部里专项检查的时间已经确定,任务很重,没有你这个技术经理参与我肯定是不放心,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
……
窗外暮色渐沉。一股鲜香的味道沿着窗户跌进院子,惹得楼下赵大爷扶了扶眼镜,很郑重地嗅了嗅鼻子,然后伸着脑袋朝楼上嚷,“姜瑞你不能老这样折磨人啊。”
楼下接着传来高雯和童童的声音。
童童说,“妈,好香啊。”
高雯说,“嗯,是不错,爸爸又做好吃的了。”
赵大爷打趣说,“你们娘俩是闻着味回来的吧。”
高雯和童童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童童抱着新买的毛绒玩具,一进屋就哼哼唧唧唱个不停,心情格外好。眼见要天热了,高雯给童童买了几件换季衣服,还偷偷给江瑞买了一双新皮鞋。
姜瑞见两人回来就开始往餐桌上摆放碗筷。
高雯进卧室换衣服,再出来已是一袭淡青色棉麻长裙,裙子上是几朵半零半落的花瓣,花影层叠,散发出古典婉约的清新气息。
童童坐在沙发上摆弄着玩具,抬头看看妈妈,嘻嘻一笑说,“妈,我的眼光没错吧,这件裙子上有春天,比你所有的衣服都好看。”
高雯笑得很甜蜜,在客厅长镜前转动着身姿,郑重其事地问童童,“宝贝,真的有那么漂亮吗?”
童童兴高采烈地说,“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明星。”童童抱着玩具,死死地盯着高雯,眼里散发着痴迷的神采。
妈妈太好看了。童童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因为在童童眼里,妈妈永远是一身不男不女的装扮,而今天截然不同的风格突然让她感觉既陌生又新奇。
“宝贝,等你长大了,妈妈一定把你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小公主。”高雯说着扯了扯衣肩,又转动几下身姿,喃喃自语,“漂亮到底是个什么标准?”
姜瑞端菜出来,扭头瞄了一眼高雯,然后又瞄了一眼。不能不说,此时的高雯没有了警察的刚性,显得娴静文雅。天然白皙的皮肤趁着一袭麻色长裙,无论色彩还是风格,俨然一副小女人淡然清风的韵味。高雯本是一个标志的美人胚子,若不是职业受限,年龄断然遮不住她的风采。这一点姜瑞很相信。
高雯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多美啊。看着看着,高雯的心里就莫名跳动起来。这种跳动是少女时代才有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感觉。高雯脸上一热,她相信姜瑞也看见了。
“咳咳,吃饭了。”姜瑞干咳两声,过来拉着童童去洗手。那一瞬间,高雯与姜瑞的目光在镜子里碰个正着,高雯连忙收起眼神,又上下打量一番自己,有些恋恋不舍地向卧室走去。
出来时,高雯已经换成了睡衣。童童一边吃饭一边扭头问道,“妈,你为什么不穿裙子?”
高雯忙贴身坐下,笑着说,“宝贝,现在穿裙子还早点,等天热了妈妈再穿。”
“妈,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最漂亮,非诚勿扰里的那些姐姐都比不上你。”童童看着妈妈一本正经地说。
“是嘛。我的女儿会哄人了。”
高雯朝着女儿的脸蛋使劲亲了一口,然后拿起筷子就给童童夹菜。接着又瞄了一眼姜瑞,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姜瑞碗里。姜瑞说谢谢,高雯说不客气。童童看着两人咯咯地笑。
童童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白天的见闻,还拿出高雯的手机饶有兴趣地展示着白天拍的合影照。姜瑞和高雯也顺着话题营造着热烈的氛围,乐意融融。
过了一会,童童嚷着困了要睡觉。许是今天跑累了,孩子毕竟才六岁。高雯忙带女儿洗漱,然后就直接进了卧室。
高雯重新坐下后,故意轻咳了一声,又拿起筷子往姜瑞碗里夹了一块牛肉,轻声说,“抱歉,我知道我欠孩子很多,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回来的。”
姜瑞没有接话,只管吃饭。
高雯接着说,“今天童童像着迷了一样追着风跑,别提有多高兴。”说着看了看江瑞。
姜瑞还是没有说话,高雯知道他还在怄气,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管低头吃饭。
高雯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姜瑞正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下起了小雨,阳台上的滴答声格外清脆。高雯轻声说少抽点。
高雯擦擦手,轻轻走到姜瑞身后。
这个背影太熟悉了。她想起在警院上学时的那个傍晚。那天她到东湖边散步,东湖的周围散布着三四个高校,一到傍晚总有不少学生绕着湖岸谈情说爱。她看到姜瑞一个人靠在大柳树上吹柳叶哨。一片柳叶含在嘴里就吹出了婉转悠扬的调子。高雯颇感惊奇,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后来才知道那是山里的采茶歌。那时,江瑞的样子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但她总认为姜瑞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特别是有一种天然的质朴,那是别人少有的。那时她还不知道姜瑞是哪个学校的,但就是夕阳下这个挺拔的背影,让高雯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大男孩,直到两人毕业,结婚生子。
高雯往前挪了两步,从背后轻轻揽住姜瑞的腰,把脸慢慢贴向姜瑞的后背上。那一刻,泪水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对不起,猫子,对不起。”
一丝气息穿透姜瑞的胸腔,此时他的内心是镇定的。他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看着高雯,他想让高雯和他一样冷静,非常理智地坐下来谈谈孩子,谈谈这个家庭的将来,这些都是必须的。姜瑞刚要张嘴,却发现高雯的耳边隐约有一丝亮光闪过,虽然很细微,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他确定那是一根白发,不,是两根或者更多。
眼前的高雯才三十多,居然有了白头发,这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姜瑞的心理瞬间破防,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停住了。
她也许比自己更不容易,她不止是个弱女子,还是个警察,一个和罪恶打交道,甚至要在现实社会中把自己刻意掩盖起来的女人。
姜瑞心里想着,把抬起的手轻轻落在高雯的脸上,擦了擦泪水,说,“部里检查完我就打报告调回来,我尽最大努力不拖累你。”
高雯紧紧抱着姜瑞,一股女性的温润瞬间浸入姜瑞的身体。嗅着高雯发间散发出的熟悉的香味,姜瑞马上捕捉到一股久违的蓬勃气息,他伸手把高雯拥在怀里,越抱越紧。
“孩子睡了”姜瑞轻轻说。
一缕气息从高雯的耳际滑过,高雯浑身一颤。
“猫子,江瑞。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高雯说着抽出胳膊挡在两人的胸脯之间。就是这个动作让姜瑞的意识猛然回到了现实。他们已经离婚了,并且她在有意抗拒自己,是合理合法的抗拒。
姜瑞顿觉尴尬,同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砸向心头。
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很特殊,是高雯的内线。
高雯急忙从姜瑞怀里抽身出来,转身抓起手机。
“王局。申城?好,马上到。”
姜瑞愣在原地,高雯却转眼换好了衣服,又从包里掏出一张膏药贴在小腿上拍了拍,然后看了一眼江瑞,淡定地离开。
姜瑞突然对自己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懑。他感觉自己过于多情,把问题复杂化了。他认为高雯的态度是在提醒自己,除了孩子两人没有任何实质关系,本该相敬如宾才对。而自己的婚姻或者说和高雯的情感只不过是一剂长达十年的麻药,现在已经过期了。
一切都彻底过去了。
姜瑞想着,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很响。
抽了半盒烟后,姜瑞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他是个感性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业余诗人,更愿意用文字释放内心,或者说他更信赖文字,因为文字是灵魂最忠诚的倾诉。
西格里夫先生
我脱发了,很严重
就像心中肆意丛生的不安
由此我想到了很多
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想到戈壁,荒原和可可西里的狼
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我拔掉了沙漠里的最后一棵胡杨
请原谅,西格里夫先生
我心有猛虎
却无法嗅到蔷薇的馨香
请告诉我,是燃烧
还是扑向大海……
姜瑞合上电脑,抬头朝窗外看了看,昏黄的夜灯下,只有小雨还在漫不经心地下着。
“爸爸,流鼻血了。”童童突然在房间叫。
姜瑞冲进房间,童童正坐在床上,一手拿着童话故事,一手用纸巾压着鼻子,纸巾已是一团鲜红。
姜瑞慌乱地将纸巾卷成两个纸卷塞进童童的鼻孔,然后让童童平躺下去。女儿流鼻血已经好几次了,天干物燥,这个恼人的暮春。姜瑞心里埋怨着。
止住血,姜瑞又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嘱咐童童喝掉。童童一边答应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两个小纸卷。纸卷有点长,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两个小纸卷,独自开心地笑了起来。
“爸爸,我像不像大象?”
“此时此刻,有个歇后语,你想起来没有?”姜瑞松了一口气,满是疼爱地逗着女儿。
“猪鼻子插葱——装象。”童童嘿嘿笑着说。
“那你就是一头小猪了。”
童童的脸上笑成了一堆漩涡。女儿的笑声就像一股暖流,让姜瑞心情顿时舒展开来。
姜瑞拿来湿毛巾,开始擦拭血渍。握起童童的小手,姜瑞心里微微一振,赶忙弯腰把脸贴向女儿的额头。好烫。
童童连夜住院了。
早上,童童的温度降了下来。
一夜的折腾,让姜瑞感觉身心乏力,趴在床边刚眯上眼,妹妹姜玲赶来了。姜玲住在西郊,离这里大约15公里,也是这个城市让姜瑞感觉最温暖的距离。
姜玲一边给童童热牛奶,一边沉着脸说,“哥,你的日子再不能这样下去,大人没人管孩子没人问,这哪还像个家啊,咱妈年纪大了,你还能指望她照顾你们多少年。”姜玲是一张刀子嘴,心里不藏事。
姜瑞叹口气没有说话,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任由姜玲嘟囔。他明白妹妹心疼自己,因此对高雯颇有成见。至于两人离婚的事情,姜玲是不知道的。
半上午,母亲打电话说快到站了,姜瑞愣了一下,不用说,肯定是姜玲透露的消息。姜瑞刚想埋怨,姜玲白了他一眼,“哥,除了我和妈,还能靠谁,你自己心里没个数?”
火车站,姜瑞看见母亲挎着包裹远远从站台走出来,身后是那辆老旧的绿皮火车。这趟火车是申城和省城之间的通勤车,姜瑞多年前就是乘着这趟绿皮火车到省城上学的,那时车票只要三元,现在还是。虽然高铁已经开通好几年,但是母亲只认得老火车站,老站只有绿皮火车。姜瑞突然觉得这趟绿皮火车就像母亲一样,斑驳而苍老。
姜瑞把母亲接到医院后决定赶回单位一趟。
昨天和老何在电话里已经说好,今天无论如何要回单位碰个头,因为要制定施工方案,要规划时间节点,辖区有近一百公里路面需要修缮,有太多工作等着他来处理。
但是童童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姜瑞就想给高雯打电话。一打不通,再打还不通,急得姜瑞差点把电话摔了。
姜玲明白姜瑞的意思,说,“哥你去吧,我请假就是,单位不太忙。”母亲也在旁边说,“谁家孩子没个小病小灾的,不大紧,赶快去吧。”
只能如此。
姜瑞又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就直奔高铁站而去。
在申城高铁站接姜瑞的是冯婉茹。
出站口,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停在那里,姜瑞一眼就能认出来。那辆车永远都那么干净,就像冯婉茹一样,明眸皓齿,一眼看上去就有让人忘不掉的清新。
姜瑞脸色不好,冯婉茹老远就看见了。冯婉茹替姜瑞打开车门,姜瑞弯腰钻进去的那一刻,她近距离确认那一张满是胡茬的脸上挂着无限的疲惫。冯婉茹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姜瑞的后背上,那是一个近乎安慰或疼爱的动作,很自然。
回到单位已临近中午。总经理老何下站队检查工作去了,姜瑞就请示分管的副总经理,紧急召开了一个以养护部门为主的,关于迎接专项检查的专题会议。由于需要行政部门配合,姜瑞又叫上了办公室主任王建亚。
会议由副总经理住持。姜瑞思路清晰地列出了工作重点,并对工作时间进行了合理规划,但是姜瑞太疲惫了,因为姜瑞最后讲到注意事项时,把“36号路段”说成了“36号病床”,这让大家都认为姜瑞的生活一定出了问题,毕竟今年晋升正科的竞争太激烈了。
会议开的很成功。姜瑞的养护部是公司出了名的铁军队伍,干活没的说,各部门把该领的任务全部认领完毕。王建亚也力挺江瑞,代表行政部门说要充分认识这次迎检的重要意义,要提高政治站位,强化能力担当,真抓实干,无代价做好迎检工作等。王建亚发言时红光满面,声音激昂顿挫,听起来既洋洋洒洒,又实事求是,让人怀疑他在模仿中央电视台某位已故主持人。但是姜瑞感觉这哥们够意思。
开完会,姜瑞到食堂扒拉几口饭,然后叫上司机就去辖区沿路巡查,整整跑了一下午。
回到公司,总经理老何还没回来。姜瑞感觉实在困乏,就靠在办公室沙发上眯了一会。
江瑞醒来时窗外夜幕深沉,整个办公楼静悄悄的。他知道自己睡过头了忙坐起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对面坐着冯婉茹,怀里抱着一个饭盒。
冯婉茹说,“你醒了。”
姜瑞抹了一把脸说,“是啊,怎么也没人叫我。”
冯婉茹把手里的饭盒轻轻往茶几上一放说,“抓紧吃吧,一会凉了。”然后就过来整理毛毯。
姜瑞感觉浑身无力,大脑一片模糊,他试着想站起来,但又跌坐在沙发上。
冯婉茹丢下毛毯,赶紧挽起姜瑞的胳膊,把姜瑞从沙发上拉起来,伸手往姜瑞的额头摸了摸说,“体温正常,没发烧,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发烧?姜瑞突然清醒过来,赶忙抓起手机。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很安详。“刚吃完饭,和她姑姑在闹呢。”旁边传来童童咯咯的笑声,姜瑞的心放了下来。
冯婉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又把饭盒打开。里面是竹笋炒腊肉,还有半片卤猪手,下面是薄薄的一层米饭。这是姜瑞最喜欢吃的。
冯婉茹说,“何总不让叫醒你,吃完去见个面吧,他在办公室。”
“我先去见何总吧。”姜瑞打了个哈欠,然后洗把脸就出门了。
从何总办公室回来时,冯婉茹正往自己的茶叶桶里装茶叶,姜瑞便满脸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到单位来了?”
话一出口,姜瑞便觉得很不合适,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冯婉茹只是浅浅一笑。她太爱姜瑞了。
姜瑞和冯婉茹一起到了她的“城堡”。
“城堡”就在冯婉茹的商贸公司顶楼,是冯婉茹的家,属于纯粹的个人私密空间。冯婉茹把这里叫做“城堡”,至于为什么叫“城堡”,姜瑞也是这天晚上才知道的。
“城堡”是一套单独的房子,有独立电梯上下。房间清一色原木装饰,不事雕琢,家具造型古雅、色彩纯净,棱角丝滑圆润,看起来淡雅而内敛,处处透着简洁舒朗的宋式审美格调。窗外是青翠的南山,室内是书香雅韵,这种美,既简单又能打动人心。冯婉茹很懂宋式美学,江瑞知道。
江瑞在这里能感觉到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味道,也是自己离婚后,唯一能让心灵歇息的地方。当然,这里也只有江瑞才能进得来。
冯婉茹和自己是发小,也可以叫青梅竹马。姜瑞记得冯婉茹小时就是白白净净的,梳着两个小辫,每天都跟在自己一群男孩子后面上学。他清楚记得有个雨天,山路上泥泞不堪,有个拖拉机驶过来,将一滩泥水溅的四处飞扬,他本能地转身将冯婉茹护在身下,自己却溅了一身泥巴。小伙伴们都起哄说姜瑞和冯婉茹好上了。后来说起这事,冯婉茹笑着说他自作多情,根本没有的事。
冯婉茹说的没错。长大后各有了发展方向,江瑞上大学进单位,冯婉茹接手家里的茶厂,联系就很少了。若是江瑞一直待在老家申城,或许两人就成一家也说不定。江瑞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心情阴郁,偶尔到冯婉茹的茶庄坐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冯婉茹开始慢慢爱上江瑞的。
冯婉茹沏了一杯顶级明前毛尖递到姜瑞手上。这种茶价值不菲,平时很少有人能喝到,也只有冯婉茹有这个实力,因为现在她的茶山产能占全国毛尖茶的半壁江山。
姜瑞喝了一口,又举着茶杯看了看。顶级毛尖的茶汤是奶白的浑浊,这种浑浊不是混沌,姜瑞一直认为这是阳光下每一片嫩叶蕴含的精华。这让他想到几年前的茶博会上,冯婉茹曾将一盏顶级毛尖拍出六万天价而享誉全国,这是何等的才智才能做到。
想到这里,姜瑞抬头看冯婉茹,冯婉茹已换上一套轻松休闲的麻色唐装晚礼服。礼服上几片紫色碎花浅如秋水,在柔软的灯光下显得质朴淡然,又透出典雅肃穆的感觉,与冯婉茹的形象气质融合的自然得体。这让姜瑞忽然想到了“空谷幽兰”这个词,这样形容冯婉茹再合适不过了,她总是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但是此时,姜瑞感觉冯婉茹的晚礼服和高雯的裙子有几分神似,都是麻色,都有几片花瓣。想到高雯,江瑞内心迅速闪过一丝隐隐的痛。
冯婉茹从酒厨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一碟茶点。她知道姜瑞今天情绪不佳,肯定有事憋在心里,所以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将酒倒上。
冯婉茹是个内敛的人。她从来不过问姜瑞的任何事情,所有的信息都是靠自己敏锐的触觉捕捉来的,包括姜瑞的工作方面,虽然何总是自己的亲舅舅。当然,这层关系她向来没有提起过。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除了偶尔有高脚杯清脆的碰撞声,一切都那么安静。冯婉茹能沉得住气,因为她知道姜瑞的酒量,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等着。你不问,他也会说,因为那才是他最纯真的本质。她喜欢姜瑞酒后像孩子般的绽放。
打开第二瓶的时候,姜瑞眼神迷茫,他叹了口气说,“好累。”
“生活本就是一碗烟火,一边燃烧一边绽放,对不对?”冯婉茹说。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滑过,转眼又消失了。
“要不然,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城堡里,一个人的城堡。”冯婉茹茫然地朝书架上看了看,补充说,“就像我。”
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尽头摆着一支玉镯,那是母亲传给自己的。母亲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值钱,只是一代人的念想。念想后来就真的成了念想。母亲去世了,自己离婚了,除了炒一辈子茶叶的老父亲,已别无牵挂。
冯婉茹转头看了看姜瑞,眼睛突然有些温润。她知道姜瑞是个孤独的人,但自己不也是一片没有港湾的孤舟吗?
姜瑞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城堡,他也理解冯婉茹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重要的是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该不该面对现实,或者该怎样面对。
姜瑞想站起来倒杯水,却有些站不稳,冯婉茹赶忙接过茶杯。
姜瑞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腾的水汽,磕磕巴巴地说,“我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浑身还栓满了牵挂,沉甸甸的……母亲老了,孩子生病,还有,高雯……”
冯婉茹的眉头轻轻挑动一下。
“有一次她半夜出警,我就半夜起来喝酒,等她。她一夜没回来,我喝一夜酒。”姜瑞抿了一口茶,水温还有些高,“第二天回单位,我在火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到了湖北……嘿嘿。”
姜瑞笑了一下,分明带着喜悦的神情。即便是稍纵即逝,冯婉茹起码捕捉到了两条信息。一是姜瑞留恋着自己的过往,二是姜瑞的孩子生病了。
“孩子怎么了?”冯婉茹问。
姜瑞端起酒杯发呆,好大一会不说话。
“你知道十一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姜瑞突然迷迷糊糊地问。
“十一?”冯婉茹不解,“意味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来,干杯。”姜瑞的身子有些坐不稳。
“少喝点吧。”冯婉茹说。
“不,我喝的是往事。又多少往事,就有多少……”
姜瑞举着杯子在冯婉茹眼前晃了几下。他没有喝,而是连同酒杯一起趴在了桌上,并且很快发出沉重的鼻息声。
冯婉茹静静地把酒倒满,然后一口喝下,突然感觉这杯酒那么苦涩,直到心肺。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姜瑞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童年时在溪水里捉鱼虾,溪水潺潺,很惬意。冯婉茹像个高傲的小公主,站在岸上朝他微笑。
天没亮姜瑞就醒了。
姜瑞一醒来就保持着头脑清醒,他马上意识到昨晚自己没走,并且是冯婉茹把自己弄到房间的。江瑞的业余时间经常和冯婉茹一起度过,但是在这里留宿还是第一次。
高雯的影子突然在江瑞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客厅的挂钟就响了。
江瑞抬手看看表,凌晨5点。他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去洗漱,尽量不发出声响。隔壁就是冯婉茹,她此时一定在甜甜的酣睡中。
出门的那一刻,姜瑞又折身回来,轻轻推开冯婉茹的门。冯婉茹像一本搁在床上的书,优雅而娴静,平静的呼吸既均匀而又纤细,仿佛宁静的水面浮着一叶小舟。此刻,江瑞很想在冯婉茹白皙的额头轻轻一吻,但是他没有,只把垂落的毛毯拾起盖好,轻轻转身。
房门轻扣的那一刻,冯婉茹睁开了眼睛。
几声布谷鸟鸣传来,姜瑞抬头看向远方,隐约已有远山黛影,淡如浅墨,细闻还有春天残留的淡淡清新。这是大山深处独有的美妙,姜瑞顿时感觉浑身轻松。
十字路口有人骑车匆匆而过,不远处的一家早餐店已灯火通明。姜瑞伸了一下懒腰,他打算简单吃点早餐,然后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公司。
电话响了。
姜瑞掏出手机的同时,心里一惊。
“哥……”姜玲的声音沉稳中带着刻意压制的不安,姜瑞能感觉到,因为周围太安静,那种安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渲染。
“妈说让你回来一趟,有事要和你说。”
“我马上回,马上。”姜瑞有些心慌。
“哥,妈说让你路上慢点,不要急。”
“好,好……”
姜瑞什么都没问,他害怕问下去,因为电话来的太早,这很不正常。一种突如其来的焦虑瞬间袭上心头。
姜瑞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绪像无处落脚的苍蝇,他茫然地朝前走了两步,又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用有些发抖的手将烟点着,然后深吸一口,仿佛只有把烟雾压进肺泡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一刻,姜瑞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吸毒的人。这个念头那么直接,让他瞬间又想到高雯。高雯,你在哪里?
他需要有人马上出现在女儿和母亲身边。他想知道童童怎么样了,母亲一定是焦虑的,她一定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姜瑞手忙脚乱地拨打高雯的电话,电话传来嘟嘟的盲音。他一把甩掉手上的烟,愤怒地大叫,“高雯,你混蛋!”
嘶喊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几个菜农挑着菜,不知所措地朝这边张望。这时,一束车灯转过街角,朝着姜瑞直射过来,把眼前照的雪亮。
车窗落下,冯婉茹平静地说,“上车吧。”
姜瑞是在省医的十字路口下车的。在姜瑞眼里,这个十字路口就像一个十字架,上面爬满了神色沮丧的人,或是在挣扎,或是在等待救赎。现在他也是其中一员,正在这群人中慌乱地穿梭着。
姜瑞冲进病房时,母亲正坐在床上给童童擦手。姜玲坐在凳子上,专心致志地用彩笔在童童另一个手腕上画着一朵精致的小花,边画边说,“宝贝,十一朵太多了,画不下啊。”
童童的氧气罩几乎盖住了半张脸,看见姜瑞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爸爸,蔷薇开了几朵?”
“童童,爸爸回来了。”
姜瑞松了一口气,俯身朝童童的额头亲了亲,童童又安静地闭上眼睛。
“高雯回来了吗?”姜瑞问。
姜玲忙使了个眼色,又转头看看童童,忙把话题岔开。
“哥,童童说世界上只有一件衣服最好看。是什么衣服,我给童童买回来?”姜玲说着放下彩笔,把童童的小手捂在脸上,眼泪顺着手背往下淌。
姜瑞突然感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接踵而来。
“童童怎么了?”江瑞压低声音,急忙问。
童童突然又睁开眼睛,满怀喜悦地说,“爸爸,妈妈那条花裙子真的很好看,从来没有那么好看过,要是妈妈天天穿裙子就好了。”
姜玲和母亲同时看着姜瑞。
姜瑞俯身又亲了亲童童的额头,“是的宝贝,妈妈的花裙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童童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满意地闭上眼睛。
“宝贝。”姜瑞趴在耳边轻轻地问,“告诉爸爸,蔷薇花为什么要开十一朵?”
童童没有说话。
又等了一会,见童童睡着了,姜瑞拉起姜玲的手就往外走。
楼道里,姜玲抽泣着说,“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昨天下午就开始断断续续昏迷,医生说脑部已大面积出血,要有心理准备,随时都会……”姜玲说不下去了。
姜瑞那一刻是凝固的,随后靠着墙缓缓跌坐在地上,像一尊像失去支撑的雕像,轰然倒塌。
片刻之后,姜瑞突然把脑袋使劲往墙上磕去,发出咚咚的响声。姜玲赶忙抱着姜瑞,哭着说,“哥,你千万不能倒下,咱妈年纪大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
姜瑞的喉咙里终于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那种发自胸腔的沉闷声是一种释放,让姜玲轻轻缓了一口气。
“高雯在哪里?”姜瑞的冷静蕴藏着愤怒,这种冷静比咆哮更令人不安,姜玲宁愿看到他发一通脾气或者大哭一场。
姜玲擦了把眼泪,脸色一沉说,“哥,你好好想想,童童那么可爱,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是陪孩子,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是啊,要好好陪陪孩子。
姜瑞慢慢缓过神来,起身往家里赶去。
楼下,姜瑞踩在赵大爷的马扎上,小心翼翼地把蔷薇花一支一支剪下来,一共六朵。
赵大爷看着姜瑞直纳闷,“姜瑞,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剪了?童童呢,怎么一直没见孩子?”
姜瑞不说话,把剪好的蔷薇花插在瓶子里,灌上水,然后对赵大爷说,“大爷,花开了一定要告诉我。”说完就往外走。
旁边的赵大妈直犯迷糊,“姜瑞这孩子怎么了?”
医院里,童童依然是不间断地昏迷,但是醒来一看到蔷薇花,眼里便有了光。
姜瑞就这样陪着女儿,每天他都希望有奇迹出现,每天都往家跑一趟,看看有没有绽放的蔷薇花。但是一直没有。
又过了几天,姜瑞接到赵大爷的电话。
赵大爷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姜瑞,又开了三朵。要搁往年早开满了,这都过立夏了还不见花。对了姜瑞,你要这花干啥用?童童呢,出什么事了吗?”
姜瑞撂下电话就往家跑。
天上下起濛濛细雨,城市在雨雾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姜瑞兴奋地回到医院时,浑身已是湿淋淋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了,只差两朵。童童说的十一应该就是个吉祥数,或者就是生命的密码,也许开到十一朵时童童就能好起来了。姜瑞宁可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觉着一切皆有可能,仿佛有神谕一般。
江瑞一上楼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医生从病房出来,又有两个护士进进出出,接着便传出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姜瑞像疯了一样冲进病房。一个年轻护士正在轻轻摘下童童脸上的氧气罩,另一个护士拿花洒给蔷薇花喷了喷水,又摆在床头,然后抹了抹眼睛悄悄离开。
床上,童童安静的像熟睡一般。
母亲趴在床头嘤嘤哭泣,姜玲一边哭一边安慰母亲。
姜瑞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地把蔷薇插进花瓶,然后俯身在童童脸上亲了亲,跟着眼角和嘴角也颤抖起来。
姜瑞握着童童的小手在床边坐下。白皙的手背上有几个隐约的针孔,手背上那朵蔷薇那么漂亮,像真的一样。江瑞把童童的小手紧紧捂在脸上,眼泪便沿着指缝淌到童童的手上。他仿佛听到童童在说,爸爸你的胡子好扎手;他似乎看见童童坐在阳台上数蔷薇,一朵两朵,然后有蝴蝶飞过,便手舞足蹈。对了,童童还指着妈妈的花裙子说,妈妈你的裙子上真的有春天……
不知过了多久,姜瑞抬起头,身后已围了一群人。有老何,有高雯单位的局长张国兴和政委李华,还有赵大爷和赵大妈,赵大妈捂着嘴,没敢哭出声。还有的他不认识。他还看到了冯婉茹。冯婉茹正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红的,一定哭过了。
送走童童的那天,张国兴和几个同事陪着姜瑞,直到深夜。赵大妈还做了饭菜端上来,大家一口没动。
临走时张国兴沉重地说,“对不起兄弟,但凡有一丝可能,都必须通知高雯回来。姜瑞,不能再多说了,早晚你会知道的,请相信老哥。”张国兴说这话时,声音沙哑而苍老。
姜瑞说,“不说了,权当没她这个人了。”关于高雯的职业危险性,姜瑞不是没想过。
张国兴愣怔一下,使劲抽了几口烟。旁边有同事愤愤骂道,“狗日的,不是人干的活。”张国兴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国兴几人离开已是半夜,姜瑞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强大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自童童住院到现在,他没有掉一滴泪,而现在他感觉自己跨了,精神彻底崩溃了。
姜瑞踉踉跄跄走进童童的卧室,抱着童童的照片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得自己差点昏死过去。
第二天一早,姜瑞带上童童的照片就回单位了。
踏上绿皮火车时,姜瑞终于让自己沉静了下来。当火车开进熟悉的大山,他拿出包里的离婚证看了看,然后撕碎,顺着窗外的山风飘撒了好长一段。
接下来的时间,姜瑞把自己埋在工作里。
几个月后,单位顺利迎接了部里的专项检查。
检查是抽签进行的,按照路段标号,专家随便挑了几段,但是检查的过程是极为严格细致的。虽然没有现场给出评测结果,但从几位专家提出的问题和眼神里,江瑞感觉效果还不错。因为专家对自己的路面处理新技术很感兴趣,其中一个老教授还握着江瑞的手深情地拍了拍。
送走检查组的那个傍晚,初冬的袅袅水雾四处蔓延,到处一片湿漉漉。大家目送检查组车队在暮色中消失,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老何感慨说我们干的是利在千秋,泽披万家的事业。老何说这话时很激动,抖得眉毛上的水珠直往下掉。
大家都到食堂聚餐,说要简单庆祝一下。姜瑞没有去,他觉得闹哄哄的不好,况且正好是周末,免不了会闲扯淡。自己现在要做的是给办公室换换空气,再认真考虑一下总结报告怎么写。
打开窗户的那一刻,随着清新气流的涌入,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也飘然而至。江瑞抬眼望去,两朵紫色的蔷薇花在蒙蒙雨雾中绽放的那么娇艳。
这个季节有蔷薇花开,实在是令人惊奇。姜瑞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
小站的蔷薇开了
鲜艳到令人无法自拔
如果有人哭了
那必定是感动,发自灵魂
就象爱一个人,那么深
深到疼痛
……
这是姜瑞写给高雯的,那时这里还只是一个收费站。姜瑞又想起省城楼下的蔷薇,此时是不是也有花朵在绽放。
姜瑞拿起电话就给姜玲打了过去,他想问十一朵是什么意思,因为童童和姑姑关系最好,那些天一步都没有分开过。
电话里,姜玲的声音明显很伤感。
“童童什么都懂,她说她看到了你们的离婚证。她知道爸爸妈妈都不开心,所以她很想带着你们一起去看春天。她说老师说了,春天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姜玲说着说着就开始哭,“高雯应该是没有时间,就骗童童说蔷薇花要开到三十朵才算春天,可是童童坚持说十朵就算。最后,两人讨价还价,说好等蔷薇开够十一朵时……”
姜玲说不下去了。
打完电话,姜瑞呆呆的半天没有反应。
一杯热茶过后,江瑞缓解了许多。他想趁热把报告大纲拟定出来,就开始翻找施工方案的U盘,突然想起在助理小夏那里,就给小夏打电话。
小夏进来时手里还拿着半截油条,显然是从食堂赶过来的。她把U盘放下后问,“老大,你怎么不吃饭?大家都在。”
部门同事都称江瑞“老大”,既有对领导的尊敬,也显示了上下级没有距离的祥和感。事实上的确如此,江瑞和部门同事间从没有红过脸,遇事总是商量着来,关系很融洽。
江瑞说,“抱歉抱歉,忘记你正在吃饭了。”
小夏也没有客气,边吃油条,边凑到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老大,请教你一个问题?”
“你说。”江瑞边说边拿U盘往电脑上插。
“如果一个领导家庭不和谐,会不会影响到职级晋升?”
江瑞心头一紧,抬头看着小夏。
小夏嘿嘿一笑,说,“老大,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继续吃饭去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小夏是个性格率真的丫头,干工作踏实严谨,是江瑞的得力助手,而江瑞在她眼里也是值得信赖的“老大”。
江瑞很明白,小夏是在提醒自己。
江瑞有一种预感,流言可能早就有了,也许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但是谁会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江瑞一下就想到了王建亚,但他肯定是不会随便乱说的,他是哥们。那还有谁呢?
姜瑞感觉浑身不舒服,身心俱疲。这几个月,他带着施工队伍,沿着高速公路整整移动了一百八十公里,吃住都在现场。这期间,冯婉茹曾打过几次电话,说想到现场看看他,被他婉言谢绝。一是确实忙,沿着高速公路施工居无定所;二是他还不想让大家知道两人的这层关系,起码目前不想。他虽然喜欢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也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但是如果上升到婚姻层面,总感觉还缺少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江瑞心里很乱,就躺在沙发上休息,冯婉茹来电话了。冯婉茹的电话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一下姜瑞,二是告诉姜瑞,晚上宴请一个外地的公家客户,然后送客户上高速,若是方便就顺便见上一面,有几句话想聊聊。姜瑞说好的我等你。
冯婉茹再来电话时,江瑞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似睡非睡。冯婉茹说马上到了,就在门口吧,不进来了。江瑞说好。
姜瑞抬手看时间,已近深夜0点。吃个饭能吃到半夜,真是烦人。可是转念一想,不吃饭又怎么能做好业务呢?特别是和公家打交道。姜瑞探了口气,起身进卫生间洗脸。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宿舍楼上一片黑暗,平时雪亮的路灯今晚也突然集体罢工。江瑞正在纳闷,一阵冷风袭来,几片叶子筱筱落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赶忙紧了紧衣领。
门外上站口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却没有往日的喧嚣。这是公司所属最大的收费站,年征收量超过三亿。自从扩建之后更是车流汹涌,日夜都要大量保通人员维护上站秩序。今晚如此寂寞冷清,实不多见。江瑞感觉今天看什么都不正常。
姜瑞想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他想抽支烟提神,从办公区到门外也就是一支烟的距离。
又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姜瑞忙背过身去在身上翻找打火机。就在他浑身上下摸索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划破沉寂的暗夜,接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紧接着是“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
姜瑞猛地一惊,转身朝外望去,大门外已是一片骚动,伴随着尖叫和怒骂声,有警灯闪着刺眼的光。
“快趴下。”姜瑞突然被人一把按倒在花坛旁。按倒自己的是保安张师傅。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姜瑞不知所措。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伸缩门的铁栏杆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怎么回事,张师傅?”姜瑞急忙问。
“具体不知道啊,反正有事。”张师傅压低嗓音,声音有些颤抖。
姜瑞的心突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想到了冯婉茹,此时她应该就在外面。江瑞起身就向门口冲去,被张师傅一把死死拽住。
“江江江经理,不准开门,上面有交待。”张师傅舌头有些打卷,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寒冷。
“你松开,张师傅。”姜瑞猛地一挣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大门外灯光乱晃,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似乎有人在急切地喊:大姐,大姐……
很快,一溜轿车呼啸离去,夜晚又归于平静。
路灯亮了,宿舍楼上的灯光也一盏盏跳动起来。姜瑞捂着脑袋冲出大门时,外面空荡荡的,只有收费站的几个夜班同事在心有余悸地议论着。
“当场打死一个,乖乖,对方有枪。”
“吓死我了,我趴地上都没敢动。”
“有一个警察中枪,女的,不知道怎么样了……”
收费岗亭里的小姑娘跑出来,哭哭啼啼地问,“班长,真的安全了吗?”
“绝对安全,放心吧,我们都在这呢。”
……
上站口的广场上有一大滩血迹,在暖黄的灯光下呈暗红色,发出冷飕飕的光,阴冷阴冷。一个保通员泼了一桶水后远远躲开,另一个用扫把往路边的沟里扫,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姜瑞盯着那一滩血迹,一股寒意上涌,顿时打了个寒颤。
保安张师傅凑过来轻声问,“姜经理,没事吧?”
收费站的电子屏上打出“夜间有雾,上站慢行”的字幕。
起雾了。
冯婉茹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姜瑞一夜心神不定,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但那一滩血迹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是摆脱不掉的噩梦一般。他反复在想一个问题:冯婉茹在哪里,为什么联系不上?
天蒙蒙亮时,姜瑞有了一丝倦意,电话突然响了。
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姜瑞,我是张国兴。”
寒流来了。省城的早晨阴沉沉的,空气中透着冰冷。
省人民医院大门口,张国兴和政委李华在等姜瑞。张国兴的脚下丢了一地烟头,李华朝手里哈口热气,搓了搓,然后焦急地朝四处张望。
两人看见姜瑞,连忙上前几步,没等姜瑞开口,张国兴一把攥住姜瑞的手。
“姜瑞,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希望你都能镇定。”
姜瑞不安地问,“张局,怎么了?”说着转头看看李华,“李姐。”
李华的眼睛有些红肿,她拍了拍姜瑞的肩膀,“兄弟,长话短说,你是高雯唯一的亲人,关键时刻,希望你能坚强挺住。”
“高雯怎么了?”姜瑞急忙问。
“我们还是上去吧。”张国兴没有正面回答,一丝不安像翻滚的阴云迅速涌上姜瑞心头。
高雯一定出了问题,一定是。到底是什么问题?
江瑞心里充满了胆怯,他不敢问下去,甚至感觉连想象都是一种罪恶,因为能想到的一定是不吉利的。
一路上,江瑞躲避着思维的跳跃。能有什么事?她像个男人一样,能轻松把一个壮汉放倒,一定没事的。江瑞瞬间想到刚毕业的那年,她把一个人高马大的小流氓从背后摔到面前,然后从容地抿了抿头发,朝江瑞羞涩地一笑。
三人急步绕过门诊大楼,后面是一栋静谧的小楼。小楼下有警察把守,还有一堆人神情肃穆。
看见三人,大家便迎上来,但是谁也没有说话。张国兴挥手示意大家上楼。
走出电梯,一个大夫迎面朝张国兴摇了摇头。姜瑞顿时感觉两腿一软,张国兴和李华忙伸手抓住姜瑞的胳膊。
房间里摆满了仪器,高雯静静地躺在床上,这让他突然想到了童童。童童当时也是这么安静,这样的安静让他恐惧,恐惧到如临深渊。
姜瑞走到高雯床边,大家也纷纷围拢过来。
“高雯同志是昨晚在申城抓捕犯罪嫌疑人时中枪的,事件很突然。”张国兴把一只粗壮的大手使劲按在姜瑞的肩膀上。
“江哥,高姐是为了保护一个群众才牺牲的。”小陈哭的不成样子,“都怪我,当时还没发现对方掏枪。”
姜瑞平静地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抚摸着高雯的脸。十年夫妻,一张熟悉而久违的脸正在渐渐失去温度。而事情却发生在自己的大门口,那时,他正眼睁睁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高雯走得没受罪吧?”姜瑞想到那一滩暗红的血迹,他极力控制着自己。
姜瑞说完,大家便泪光闪烁。
“姜瑞”,李华轻轻说,“一会,我们替高雯换一下衣 裳吧,趁现在身子还是热的。”李华说着擦了擦眼泪,“这一年多我们肩并肩,像亲姐妹一样,她怎么想的我知道。”
张国兴拍拍姜瑞的肩膀,“李华,你们给高队换衣裳吧。”张国兴说着示意几个正在抽泣的女警。
李华拿出一件长裙。姜瑞看到是高雯那件,淡青色,上面几朵半零半落的花瓣那么熟悉。
李华哽咽着说,“这件裙子高雯放办公室很久了,她说是她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她想让你帮她穿上。”李华身体颤栗着,“她还经常唠叨说,蔷薇花早开过十一朵了,当时我们不知道什么意思。”
姜瑞怔怔地抚摸着高雯的脸说,“高雯,你和孩子好好在一起吧,再也不要分开了。”
一名女警“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张国兴提着一个双肩包进来,那是高雯的。他神情肃穆地站了一会,然后俯身对姜瑞说,“姜瑞,高雯留的有话。”
整个走廊一片肃静,走廊尽头是一面玻璃窗,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神州路。
张国兴把包放在窗台上,一手扶窗一手掩面,“姜瑞,对不起兄弟,我不称职,我这个老大哥惭愧啊。”张国兴说着突然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起来。
姜瑞伸手去拦,张国兴花白的鬓发下有几道鲜红的指印。
“张局,已经这样了,什么也别说了。”
“兄弟,我对不住你,我连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没脸见你啊。”张国兴嚎啕大哭。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江瑞抬眼朝外望去,神州路的斜对面就是自己的家。
“兄弟,高雯很委屈,她有很多话不能对你说。这个案子太大了,涉及到上面某个人,高雯整整追了一年半啊。”
眼泪渐渐在姜瑞眼眶里打转。
张国兴用颤抖的双手把包递给姜瑞,“总算结束了。这是高雯留给你的,她想说的都在里面,这一年多我们活得都很憋屈。”张国兴捶打着脑袋,泣不成声。
一个同事过来轻声说,“张局,省领导和厅长马上就到。”
房间传来李华的哭声,“年纪轻轻的,新伤旧伤十一处,谁家的孩子舍得这样……”
料峭的寒风一遍遍搜刮着大地的余温。
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商务车在顶风疾驰。
车上,姜瑞又拿出高雯的日记。
3月21日 春分
猫子,对不起,这次任务让我失去了一个做女人的尊严。哪怕是身体的很小一部分,都是一个完美家庭的组成,而我却失去了一个乳房。我不确定在你的眼里,我否还有完美的一面,我很害怕,但是我爱你和童童,你们是我的全部。
猫子,你知道吗,被灼热的子弹撕裂之后,便是剜心的疼痛,那时我多想躺在你的怀里,可又怕见到你……
江瑞想起高雯穿裙子的样子。她在镜子前扭动身姿,不停打量着自己,像少女一样心花怒放,又像审视一件陌生的艺术品。看她恋恋不舍的样子,那一刻她一定很羡慕自己。
4月19日 谷雨 晴
猫子,你知道吗,我一想起你的眼神就想哭。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委屈甚至是绝望,但是亲爱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把最冷酷的一面留给你和孩子,我只能用这种最残酷的方式保护你们。对不起猫子,我爱你们远胜过我自己……
江瑞身子一斜,车子拐上一座互通立交。他抬头朝外望去,想起十年前建这座桥时,高雯来工地看他,一脚陷进铺好的水泥里。等江瑞把她拖出来时,脚上只剩下一只鞋。最后,高雯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劳保鞋,两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5月5日 立夏 晴
猫子,此刻我在缅北,面对的是一个罪恶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我的眼前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伸出无数罪恶的黑手。有多少人同胞被残害,多少个幸福家庭因此支离破碎。祝福我吧江瑞,祝我势如破竹,全身而退。
江瑞眼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场景。高雯和同事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摸索,前面出现了一丝光亮,还有说话声。很快,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叫嚣着朝她们射击,子弹打在猫子上,火花四射……
6月19日 父亲节 晴
猫子,父亲节到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我和童童一起给你买的新皮鞋放在门口的鞋柜里,皮质很柔软,换上吧。另外,童童体质弱,有时间多带孩子散散步,但是不要走远。还有,托人给妈买的药,因为走得急忘在办公室了,不知道会不会过期。
父亲节快乐,我们永远爱你!
道路前方,有一群乌鸦在路面上起起落落,捡食着散落的粮食,陈师傅按了一下喇叭。
6月21日 夏至 晴
猫子,前几天福利院的老院长去世了,而我却无法送她最后一程。我是个孤儿,那么多年她像母亲一样照顾、呵护我,直到我从警院毕业,听说她临走还在念叨我。猫子,我心里很难过,多想有人替我在老院长的坟前上柱香啊。
“高经理,是回家还是到集团?”司机陈师傅打断了姜瑞。
“回家。”姜瑞不假思索。他多想看看自己的家,那里有高雯和童童的影子。
“高经理,说句多嘴的话,调回省城后日子还要好好过,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波折。”陈师傅说着顺手把烟递给姜瑞,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我退伍前在边防上,有天凌晨我们堵截犯罪分子,两个战友眼睁睁倒在我的面前,晚上我们一起包饺子时还说想家了,结果天还没亮人就凉了。”陈师傅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十年了,一想起来好像就在眼前……”
窗外是一片麦田,附近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响,姜瑞喃喃说道,“一冬无雪。”
陈师傅接着说,“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了,我们小时一进腊月就念叨,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小年了,要赶紧把母亲接来,姜瑞想。
7月7日 小暑 晴
童童,我的女儿,妈妈对不住你。妈妈的心都碎了,你让妈妈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姜瑞发现后面的内容被成片的斑驳痕迹遮盖,笔迹已模糊不清。他用手指摸了又摸,知道高雯一定哭过。他不敢想象高雯在女儿的墓碑前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一定穿着那件花裙子。
9月28日 秋分 晴
江瑞,我曾想这个案子结束了就调文职,我们失去了一个童童,就再生一个童童,一模一样的。可是,我在老家申城查案的这段时间,接触了冯婉茹,发现她的确是个好姑娘,也许她更适合你。再说,我的职业生涯存在很大不确定性,你懂得。江瑞,实事求是地讲,即便我们在一起也会有很大心理障碍,你说呢?如果合适就安个家吧,我会祝福你的。
姜瑞合上笔记本,痛苦地闭上眼睛。
车子进入省城时老何打来电话,“姜瑞,李书记在办公室等你,你的路面处理新工艺获得了部里的嘉奖,部里有新的指示,你尽快和李书记见上一面。”
“好的何总。”
电话里,老何顿了顿,“至于这次调正科的事情,你也别多想,到了省里机会会更多。李书记也说了,今后要重点培养你这样的专业性人才。”
“放心吧何总,我心态好的很,感谢这些年你对我的照顾。”
感谢的话江瑞临走时就说过,但是还想说。他感觉老何在自己眼里不像个领导,更像一个呵护自己的长辈。虽然这次是王建亚调了正科,但决定权不在老何,在上面。
“不说这个了,不说了。另外……婉茹的情绪一直很消沉,她一直抱怨说那天晚上她不该出现,是高雯替她挡了那一枪。唉……姜瑞,我要退休了……”
挂了电话,姜瑞把眼镜摘下来擦了又擦。
除夕夜。
送走前来慰问的领导,姜瑞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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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副市长,市公安局原党委书记、局长杨某某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经查,杨某某丧失理想信念,背弃初心使命,严重违反党的纪律,长期为黑恶犯罪势力充当保护伞,构成严重职务违法并涉嫌贪污犯罪、受贿犯罪、滥用职权犯罪、徇私枉法犯罪,且在党的十八大后不收敛不收手,性质严重,影响恶劣……
母亲将两碗热腾腾的水饺递给江瑞,不停嘱咐着,“一碗放香菜,一碗放虾米,别忘了。”
姜瑞端出水饺,端端正正地摆在高雯和童童的合影照前,深情地说道,“雯,童童,咱们过年了。”
窗外灯火阑珊。远处有一朵烟花腾空,炸裂,变成无数散开的亮点,然后又重新裂变、绽放,像极了漫天盛开的蔷薇花。
姜瑞打开窗户,一片雪花落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