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夜晚,如果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笼罩村庄的话,我们喜欢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平坦处,摆上一圈木头搭的小板凳,来吃晚饭。当然,这时候不可或缺的,便是在饭桌中央点起一盏煤油灯。尤其在农忙的夏秋时节,白天忙于地里的农活,为了抢种、抢收,提高效率,往往干到很晚才回,吃饭时间自然顺延到晚上。
在那个电灯还未普及的年代,唯一的照明工具煤油灯便派上用场,闪亮登场了。顾名思义,煤油灯以煤油为原料,挡风用的灯筒为玻璃材质,外形如细腰大肚葫芦。上面是个形如张嘴蛤蟆的铜质灯头,四周有多个爪子,灯头一侧有个可把棉绳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灯头与灯座有两竖铁条相连,灯筒在中间。灯座内注满煤油,棉绳便把煤油吸到绳头上,用时用洋火点着绳头,并罩上灯筒即可。
煤油灯属于舶来品,上世纪初传到中国,但在中国广大农村普遍使用,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我的家乡,沽源西部的一个小山村,在我祖父、父辈生活的年代,煤油灯都是奢侈品,因为搞不到煤油,多是用麻油代替,麻油灯有个弊端,棉绳灯芯不耐着,需要不时挑起来几下,影响晚上做活。直到六十年代,大庆发现石油,中国摘掉贫油国的帽子,煤油才大规模生产与供应。那时农村实行供给制,供销社每月给每户供应一斤煤油,按照每晚使用两三小时计算,大约能用二十天,还有十天的缺口继续用麻油代替。大部分家庭比较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到黑灯瞎火不点灯,这样也能对付一月,至于蜡烛,更是奢侈品,全乡镇也没几户点着用,想用买不到。
八十年代中期,在我五岁前的光景里,记忆深处的夜晚,总是离不开煤油灯的。我赶上了使用煤油灯最后几年的“尾巴”了。这样对着模糊的菜园和浩瀚星空的晚饭,是别有风味的。农村的小院,菜园子占去一半,另一半足够宽阔。土墙方方正正,裸露的石头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墙角下山药窖被木质车轱辘覆盖,那是曾祖父曾用过的。一家老少,坐在院子中纳凉,畅聊着一天的工作,农村的趣事,张家长李家短,饶有兴趣。周身的疲倦在与亲人攀谈中得到消减。天上的星星,常常给人带来深思。看着爷爷抽着旱烟袋,对着天空发呆。昏暗的油灯下,奶奶收拾着碗筷,那副慈祥的面孔保留了佛家的真谛。三姑默默地抱着我,哄我入睡,累得满头大汗,却不言声。母亲也跟着做一些杂事,我常问母亲,灯芯是不是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会不会掉下来,会不会砸到脑袋上?童年的稚语总会逗得大人们捧腹大笑。
饭桌上少不了一碗咸菜和各式小菜,这咸菜是自己家腌制的。每年春天,过了惊蛰,大地冻土松动,大概清明节前后,母亲就开始收拾菜园子,犁地、拔草、平整、施肥,然后,去县买菜籽种下,有洋葱、辣椒、南瓜、水萝卜、小白菜、芥菜,经过发芽、出禾、结果的过程,到盛夏的三伏天便有收获。母亲是做菜的好把式,这些原材料一点也不浪费,能做出许多种花样来。她将大白菜、小白菜切成条丝,用来腌制酸菜。古法将菜丝放置沸水中焯一下,捞起置于案板上挤干水分,朝瓷缸中存放,放一层菜,撒一层盐,一层又一层地码好,一个月后发酵了,菜味变酸,香味隐约飘出。一些贪馋的人受不了它的诱惑,刚揭缸,就吃下半缸,那兴奋的样子都写在脸上了。夏日的晚餐桌边,占统治地位的就是酸菜了。酸菜号称百搭菜,是农村人的命根子,为确保冬天有菜吃,家家户户都要腌制许多。母亲把葱分两段,葱叶一把粗对折起来,用粽子绳捆好,有序地码在提前准备好的陶缸中,按比例浇好盐水,压一块鹅卵石。葱白一部分留着蘸酱吃,一部分汇合水萝卜、芥菜放到其他罐子中腌制。水萝卜茎叶不能扔,洗净切条后腌制,搭配酸菜汤来沾莜面吃。白天忙于田间地头,这些琐碎只能放在夜晚来做。后来,我时常回想起煤油灯下母亲腌菜的形象,大缸小缸中盛满各式各样的小菜。
菜有家菜和野菜之分。家菜即菜园子种植的品种。野菜来自于纯天然坝上大草原,常吃的有菠菠英、蕖菜、树蘑菇、山蘑菇。采摘这些菜品,或者利用白天做农活时捎带拔几把回来,或者傍晚、凌晨提着马灯出去找。这里说的“马灯”,属于煤油灯系列的高级品,可以手提着使用。它与煤油灯一样,需要煤油燃料,形状结构功能也相似,不同的是,马灯避风效果好,可以提着外出干活用,比如拔野菜、喂马、走夜路等。
我印象中,马灯常用于晚上给牛羊马添草,也用于秋季打场。农谚说,打场越晚,收秋越好。但实际上,这句话并不适用我家。每到秋天,父母、二叔总要和爷爷共用一块场院,就在我爷爷家房西侧。家里人干活慢,紧锣密鼓地赶趟,每天都忙得两眼一抹黑。马灯成为场院必需品。当然,还有马儿,真正家中第一壮劳动力。大人们用马车将收割完的莜麦、胡麻从地里拉回,平整到场院上,还要套上碌碡,碾轧一番,将麦秆搂走暂时堆到场院边上,堆起夹杂着麦麸的麦粒,借着风向开始扬场,将麦粒与麦麸等杂物分离,剩下的用细筛子筛一遍,最后装袋。每天干完活都得晚上八九点钟,没有马灯,这些活是干不完的。
1987年村里通电,煤油灯、马灯被作为古董搁置起来。实际上,从1985年始,供销社煤油就放开了,不再限制月供,可以一次买好几斤。但是,一些稍好的家庭开始买蜡烛用。因为蜡烛耐烧,用时长,污染小,不像煤油灯,点上两小时鼻孔全是黑灰,而且熏得家里四壁发黑,不好打扫。每到夜晚,当火烧云像熟透了的草莓似的西落了后,淡黄色的灯泡亮了起来,瞬间全屋每个角落都亮通通的。照明方式发生变化,灯泡开始热销。蜡烛开始连续降价,一元钱能买一包六根,足够用好长时间。况且,停电只是偶尔发生。后来,还买了彩电,属于稀罕品,全村的人来我家看电视,炕上、地下、门口、窗户边上,到处挤满了人。人们怀着津津有味的心情在电视机前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尽管拉了电,只要天气好,人们还是习惯晚饭在院子里吃,凉风习习,繁星点点,院墙依旧土气,菜园依然青翠……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一切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令人心生深深怅惘的是,煤油灯那股刺鼻而熟悉的气息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