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生地、我的家乡,是沽源县高山堡乡盐淖行政村小西胡同自然村。三十岁前,除了读大学客居京华几年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乡度过的。那时,不论是父母生活过的家,还是籍贯所在地的家,都没有脱离我所熟悉的环境。对乡愁的认知,难免产生一些惰性。最近五年,我在沙城工作,环境发生了变化,在方言口音、民俗习惯、风土人情上与家乡大不相同。工作的繁忙,令人一年也难得回几次老家,心中对家乡的依恋和关注都远远超过从前。因此有理由相信,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们,他们的切身体会或许更能站在亲历者的角度来抒发乡愁。
对我而言,乡愁就是那个三山环绕、一溪东流的小山村,特别是村子里那个凝结了全村五代人朴实回忆的老碾房,它俨然是我们村子的地标。说它老,是因为它的年龄比全村大多数人的年龄都大。曾经,我是那样地亲近它;而现在,这些只存在于遥远的回忆中。如我一般的八零后,基本上将老碾房的乐趣寄托在游戏中;大我一轮的七零后,很多人赶上了老碾房带给人们的农业价值;我们父辈的青少年时期,正是经历了老碾房磨面加工的金色岁月。在年代的纵向轴中,老碾房经历了从实用到娱乐,再到断壁残垣的过程。
老碾房是一处土坯房,灰不拉几的,没有什么特色,却又是村里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因为它居于村子中央,并且与周围有砖有瓦的房屋格调大不相同。从山上远远望去,碾房像是用黑灰色的泥土堆起来的方块,实在是朴素之至。老碾房分为两部分,它由一个大通间和一个炒锅房组成,大通间呈东西走向,炒锅房位于大通间的西北角,两者连为一体。大通间的南墙上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半米见方的没有窗户档子的窗口。碾房的门位于炒锅房东侧,门向东开。
走进碾房,迎面便是炒锅房,炒锅和锅台占据了半间房的一少半面积。炒锅厚实平滑,锅台及侧面经年累月地使用,已经被烟熏得漆黑一片。炒锅安装的样式也和家里用的锅不同,它是里边高、外边低。人们把炒锅设计成这个样子,是为了在炒莜麦的过程中,莜麦耙子将锅里的莜麦推向里边后,莜麦自动地出溜下来,再推上去,再出溜下来,保证莜麦受热均匀。
炒锅对应的房顶有一个两支木棍撑起来的天窗,便于莜麦的潮汽及时通过天窗散发出去。木棍上面挂满了莜麦毛子和尘土。天窗呈四四方方的形状,能容得下一个人从这里钻上房顶。为了防止雨水漏到炒锅上,天窗上边泥了一个正方体形状的向东开口的空心泥盖。炒锅周围,有土坯垒起的边沿。西侧靠墙处的边沿有一个豁口,豁口与墙根的一个长方形水泥仓子相连。水泥仓子光滑平整,从炒锅的侧翼斜着下来,功能是把炒熟的莜麦扒拉到里边,待晾凉了以后装口袋。刚炒好的莜麦温度很高,倘若这时放进口袋,会把口袋烧坏。
在碾房的大通间内,中间的顶梁柱将其内部分为两个部分。靠西边的这部分放置了一个石碾盘,是畜力拉磨磨面的地方。碾盘的底座用石头砌成,高度六七十公分。和底座紧密结合的碾盘是一个半径约一米的大圆石盘,厚度为三十公分,上面凿着密密麻麻的、均匀排列小坑,可以提高磨面的效率。碾盘上放置一个大石碾轱辘,轱辘的半径约有五十公分,长约九十公分,上面也有排列有序的小坑。碾轱辘中间凿空,安装一根粗铁管,铁管里插着一根光滑的木轴。木轴的一端伸出碾轱辘约半米长,用来拴套绳套牲口;另一端与一个扁形的铁棍相连,铁棍的另一头与碾盘中央铁柱上的一个铁圈相连,铁圈与木轴上的铁棍相连时插上铁销。
这样,就将石碾轱辘固定在碾盘上了。转动碾轱辘也有讲究。顺时针转动碾轱辘,就会使碾轱辘与碾盘上的铁柱相分离,一般是碾子出了故障才顺时针转下来查看并修理;正常磨面时是逆时针转动。拉磨的牲畜要蒙上眼睛,防止它转晕,赶着它围着碾盘转圈,加工大量的小麦粉、莜麦面或是干山药粉。
每年的秋冬季节,丰收的粮食堆满了屯,忙活一年的人们开始炒莜麦、磨面粉。碾房被村民白明黑夜地轮流地使用着,每家都要加工上千斤粮食,你家磨了他家磨,忙得不亦乐乎!直至年根才停磨半个月。
全村36户人家,十多万斤粮食,全靠这石碾来完成加工。虽然很辛苦,但是捧着雪白的面粉,还是很高兴的。过了正月十五,碾房又热闹起来,忙了起来,年前没有轮上的农户要赶在这段时间完成。人们就这样使用碾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走向了现代。
到了九十年代,农用车普及了,村里人都开车到县里或者高山堡面粉厂去换面。现在呢,面也不换了,直接到超市去买,或者从开着厢式货车到村里的“高级货郎”那里购买。老碾房逐渐消停了、沉默了……
我们父辈的童年最快乐的事就是围着碾房转,捉迷藏、踢毽、打雪仗,有时也会烧土豆,炒蚕豆、黄豆和豌豆,炒莜麦等。在他们那时青黄不接的年月,家家都有六七个子女,没有什么玩具、果品、美食,能够轮着穿一件单衣、布鞋,到碾房玩一会儿都是人生的极大乐趣。
我们闭上眼,甚至能够想象到碾房中曾经有过的情景:过了水的莜麦扑腾腾几声倒进热锅中,那沁人心脾的麦香味扑鼻而来,炒锅中升腾起来的莜麦毛子一波又一波地扑向人们身上,扎得人们后眼窝儿直痒痒;小伙伴们围在炒锅旁,尽情地闻着莜麦散发出的香味,口水在咽喉处翻荡不已,涌出来又咽下去,待邻居大叔允许去抓食时,抓起来一小撮不管烫不烫直接塞进嘴中;从灶膛里掏出一盆还没燃尽的胡麻柴,跑到碾房门口倒出来,抱起一堆结着豆荚的豌豆秧子扔上去,尽情去听噼里啪啦的崩豌豆的声音,随手拾起豆秧灰中嘎巴脆的豌豆嚼了起来;还有那灶膛里的烧土豆,黑不溜秋,分辨不出是谁家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一个,一边剥皮一边哈着热气往嘴里吞,烫得舌头直哆嗦,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回家后,嘴上都是一抹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流露出灿烂幸福的笑容……
这种传统延续到我们的童年,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简直就像今天的儿童乐园。我们从盐淖小学放学后,一路跑回家,扔下书包就往外跑,几乎不用事先通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老碾房。
我们到碾房,一般都是先玩一会,坐在磨盘上聊聊学校的事,到地上打一会叫做“宝”的折叠纸片,或是从炒锅的天窗爬上房顶,从南侧斜着的房檐处跳到地上的粪堆上——我们把这个称为勇敢者的游戏,全村只有少数几个人敢跳,我只跳过一次。待家长出来喊,我们才回家吃饭。
晚上,我们再一次来到老碾房,玩一种“电报出城”的游戏。从字名就可看出,这个游戏最适合在碾房玩了。常常,我们十多个发小,男孩居多,也包括一些愿意跟我们一块玩的“假小子”。大家猜拳,每个人都露出了红嘟嘟的小手比划着,嘴里喊着“嘁嘁嘁!嘁嘁嘁!……”猜到最后谁输了,这个人就叫做“蒙”。他就要在碾房门口不远处画一个圈,圈中放一块小石头。然后背向碾房,数数数到二十,然后进碾房去找人,发现谁了,就对他说一句:“电报+人名”。或者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猜拳赢的人将圈中的石头扔得老远,负责“蒙”的人跑过去捡石头。
乘着这个空当,其他的人赶紧跑进碾房躲藏起来。“蒙”的人将捡回的石头放进圈中,大踏步地走进碾房找人。这个时候是最令人紧张的,每个人的心都砰砰跳,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被第一个“电报”。因为,如果没有人“出城”,第一个被“电报”的人将会成为下一盘“蒙”的人。如果认错了人,那么这个人就没有暴露,他可以重新藏起来,而且他不会成为第一个被“电报”的人。
最激动人心的就是躲藏的过程,大家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印象中,小锁擅长攀爬,他一般都是藏到碾房的房梁上;他弟弟小柱更绝,从天窗爬到房顶上躲着不下来,直到好几盘游戏都结束了他才出现,把大家着急够呛。婷婷是个女孩,一般都躲在碾盘的最里边。个小的亮亮直接钻进炒锅下的灶膛里,弄得浑身都是黑。有身高差不多的赶紧换衣服,这样就认不出他了。燕青和星星经常这么做,不过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起作用了。飞飞身手比较敏捷,直接从碾房南墙窗口跳出来,悄悄地沿着墙绕过来,乘“蒙”的人不注意将碾房门口圈内的石头踢出来,这就叫做“出城了”。一旦“电报出城”,那么负责“蒙”的人就需要重新“蒙”一盘。如果一整晚上都是这个孩子被“蒙”了,我们就说他被“孤”了,这是规则所不允许的,一般不超过三盘。超过三盘,那就重新猜拳。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我们村的小孩常玩不厌,一直到玩到小学毕业为止。每一个人对游戏的界限划分得很明显,上了中学,与上小学时的年龄不同了,就不再玩了。但会常常看看年龄小一茬的孩子们玩。
这个不起眼的老碾房,凝结了一个村的乐趣。这里不光是小孩的乐园,还是大人们的天地。农村人喜欢饭后蹲大街,老碾房自然成了全村的新闻中心。你看村里炊烟四起时,老碾房是安静的、平和的。过个把钟头,人们三三俩俩都会聚集到老碾房,抽烟,聊天。这里成为一个热闹的天地,一个邻里之间大家天天想来而不觉得厌烦的地方了。谁家买了一颗大白菜,谁家儿子打工领回了媳妇,谁家闺女回娘家,谁家玻璃被谁打的,瓦窑坑卖水果的汽车陷进泥中,乞丐在碾房过夜……这里简直就是全村人各种新闻的集散地。扣根是来碾房蹲大街的常客。他不像别人有时来有时不来,他是天天来,来后站在墙角最不起眼的地方,静静地倾听。他人老实,话却不少,打探清楚了新闻,就走家串户去。忙的时候一天串个四五家,不忙的时候串个十来家,把这些新闻在各家转播,所以人们给扣根起了个绰号叫“联合国秘书长”,意思是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
老碾房,这种在中国北方流传了十几代的农业文明具象,在七十年代初就已经被轰隆隆的机器声所震动,如今又被大规模的智能化所淘汰。时代的发展,在充分证明工业文明挤占农业文明的空间的同时,也将老碾房请入了“博物馆”。然而,老碾房曾经带给人们的普惠价值和永恒记忆却不曾磨灭,它为北方农村的历史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农村长大的人,对老碾房都是有感情的。往往,一个村子的地标将要濒临消失时,而你远在他乡又不能亲眼目睹,这时的乡愁是最难耐的隐痛、最深刻的怀恋……
特别是去年,老碾房经过岁月的侵蚀,房顶终于在一次暴风雨中坍塌了。没过两个月,它就成了人们堆放干柴火的园子了。我再一次见到它时,已经认不出它的模样了。它不再像以前,破了个洞有人去修补,漏雨了有人去遮盖;它也不再是孩子们的乐园,智能手机的广泛使用、交通工具的多样化,已经让年青一代的孩子们不再去那些土了吧唧的老房子中寻找乐趣。
或许,老碾房也该遭此一劫,它会以另一种姿态获得新生,重返人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