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颊河西岸有座幸福院,就在我家附近。
幸福院有多少老人,我不甚知。印象最深的是外号“黑旋风”的刘奶奶。至于刘奶奶的绰号何时何地何人叫起的,由于年代久远无从查考。
刘奶奶长得丑陋。红红的眼睛,稀疏斑白的头发挽一个核桃大的疙瘩纽。刘奶奶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奶奶说,刘奶奶的腿是让日本鬼子打伤的。刘奶奶说话,有时咬口,她把小裤说成小兔。时间一长,我就逗刘奶奶开心:“刘奶奶您看看我的小兔(裤)!”这个时候,刘奶奶就笑得前仰后合。刘奶奶笑时,我看到她两唇间露出仅有的半颗牙齿。刘奶奶笑过之后就开始骂我“小捣蛋”。奶奶也在一旁数落我:“小六子,咋给你刘奶奶说话呢!”听到奶奶训斥,我就调皮地给刘奶奶一个鬼脸。
幸福院每年都要发两套服装。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没见过刘奶奶穿过新衣服。冬天的时候总是看见她满大襟的红高粱糊糊。很多时候看见奶奶蘸着清水给她擦洗。有时也见奶奶在脸盆里给刘奶奶洗一洗身上的外罩。我清晰记得,刘奶奶青色外罩前襟上那块黑补丁,是奶奶一个冬天的夜晚在煤油灯下为她缝补上的。奶奶拿出她的小布包,找个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像样的青色补丁。奶奶找到一块黑色补丁,奶奶说:“管它黑色青色,补上你刘奶奶的衣服就没有破洞了。好看难看呗!”我知道奶奶的话儿透着几多无奈。
奶奶和刘奶奶很合得来。曾几何时,刘奶奶用手动一动我的脸蛋,我会飞快地躲到奶奶身后去。奶奶就会说:“小六子,你刘奶奶喜欢俺六子呢!让你刘奶奶瞅瞅,俺小六子成大学生啦!”
刘奶奶有一个憨儿。少一条胳膊,也是残疾人。奶奶说,刘奶奶儿子收留过一个迷路的憨媳妇,生下一个姑娘。那憨媳妇落下产后月子病,没几年就死去了。刘奶奶儿子也在多年前一次生产劳动突发事故中丧生。他们的姑娘与我同岁,长得俊俏,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但姑娘小时候嘴角总是留有红高粱糊糊,以致我很不乐意和她一起玩。
我六七岁时,正值我们国家三年困难时期。
那个冬天的晌午,奶奶领着我去幸福院。刘奶奶正喝一碗红高粱糊糊,见到我后,马上放下小勺,把半碗红高粱糊糊递到奶奶手里。说心里话,我讨厌刘奶奶埋汰,但经不住红高粱糊糊的诱惑,心里馋得慌,便不顾一切接过奶奶手里的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时间一长,我去了总是夺刘奶奶饭碗,奶奶心里过意不去。告诉刘奶奶,说以后来不带小六子了。刘奶奶听后,瞪起红红的眼睛,打着手势对奶奶说:“他三嫂,你说哪儿去啦?”这个时候,我看到奶奶眼圈红红地背过脸去。我马上转过身,用系在我衣服扣子上的小手绢,给奶奶擦眼泪,然后再擦擦我的嘴角。刘奶奶就夸我:“多懂事的小六子呀!”那个时候,我不理解奶奶为什么会流眼泪。
每每喝完红高粱糊糊,刘奶奶总会让我为她唱一段儿歌。唱得最多的当属奶奶教我的那首《小麻雀》:小麻雀,抖抖毛,上南山,够柳条。够了柳条编大篮,编了大篮卖大钱。卖了大钱称小米,称了小米熬干饭……刘奶奶听后,就从她大襟褂子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块填到我的嘴里,她孙女要,刘奶奶就说:“你的不是吃过了,这是奶奶省给小六子的。”刘奶奶孙女扭过脸去“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却乐得口水滴了一胸襟。
大概那个时候,父亲就不在我们马颊河村的剧团了。我们村有河北梆子剧团。父亲是唱须生的。我经常看到父亲挑着两只水桶给剧团的田老师担水。父亲拿手戏《王宝钏》。父亲扮演的薛平贵很是有名,多次受到田老师赞扬。后来,剧团因故停演了。田老师就介绍父亲去了河北的剧团。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把演戏当作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
那个有雾的早晨,父亲临行前右肩上搭了一个褡子,前面兜子里放的是一条父亲的棉裤,后面兜子里放的是一件棉袄。母亲说,还放上了几个红高粱窝窝头,作为父亲路上的盘缠。父亲走一整天才能到达河北的那家剧团。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要父亲路上当心。父亲走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是流了泪的。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告诉我母亲:“目前的生活困难是暂时的,咱们要相信党!”我看到母亲点了点头,两颗泪珠在她的脸颊滑落。父亲向前走了几步又踅回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抚摸着我的头,说:“小六子,好好听奶奶和妈妈的话,过段时间爸爸就回来看小六子的。”父亲为我抹掉眼泪,又说:“小六子不哭!要学会坚强!”我冲着父亲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共产党员,母亲还是大队妇女主任。
雾气越来越浓,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久久地挥舞着小手,父亲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模糊……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奶奶母亲和我就这样站在村头那棵大槐树下,有几片发黄的叶片飘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抹了一把泪,说:“小六子他妈,咱们回家!”
冬天来了。食堂的红薯稀饭、南瓜汤每个人一碗,人人有份。红高粱窝窝头只有参加生产劳动的人才能每人分得两个。一天晌午,食堂的司务长王叔趁没人送给奶奶两个红高粱窝窝头,母亲知道后把王叔说了一顿。我看到王叔红着眼圈低下了头。回家后奶奶把母亲数落了一顿。母亲说,我们干部家属不能特殊照顾!奶奶说我母亲太傻。奶奶一口气说了三遍我母亲太傻!奶奶看到母亲流泪了又心疼地去给母亲擦眼泪。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俺媳妇做事不差呀!是娘错怪媳妇了,娘太自私了……
又一年八月十五前夕,幸福院开始宰猪杀羊。闻着四溢飘香的肉味,我的口水流了下来。我拉着奶奶的手,两腿不由自主地迈进幸福院。一进大门,就见刘奶奶孙女迎面跑来,她告诉我,说她奶奶让她给我送来一块肉,我抓起她的手就往嘴里填,她的食指被我咬破一层皮,渗着鲜红的血。她一边哭还一边骂我。我也吓蒙了。一咧嘴,那块肉掉在地上。我弯下腰捡起填进嘴里,至于那块肉沾没沾上土,口腔也没感觉到牙碜,只是感觉肉很香很香。
那个秋天,我和刘奶奶孙女读一年级的时候,刘奶奶和她孙女被一个女人接走了。奶奶说,那个女人是刘奶奶的干闺女。干闺女是捡来的,捡时出生只有十几天,是刘奶奶让她与儿子平分奶头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的。奶奶还说,刘奶奶干闺女的男人早年是“地下党”。抗日战争时期,刘奶奶家是地下联络站,刘奶奶是联络员。一个雨天,那位“地下党”来我们马颊河村被汉奸告密。“地下党”被几个日本鬼子五花大绑抓走了。奶奶说,“地下党”被绑在那时村西头的“黄邪营”(我读书时“黄邪营”成为村里的小学)东屋的一架织布机上。那个有风的漆黑的夜里,刘奶奶儿子站岗打更,他偷偷给“地下党”松了绑。半夜时分,“地下党”抱起织布机上的卷布轴朝另一个看守砸去,逃出“黄邪营”。刚出村子,就听到日本鬼子追赶上来,“地下党”急中生智,搬起几个土坯扔进长满芦苇的湾坑里。日本鬼子以为“地下党”躲藏在湾坑里芦苇丛中,整个夜里,日本鬼子围着湾坑折腾……日本鬼子把刘奶奶和她儿子抓了去,严刑拷打。后经党组织多方营救刘奶奶和她儿子才幸免于难。但刘奶奶和她儿子却都落下终身残疾。刘奶奶成了瘸子。刘奶奶儿子少了一条胳膊。
受“地下党”影响,刘奶奶干闺女也秘密加入了“地下党”组织。新中国成立那年,“地下党”和刘奶奶干闺女结为夫妻。后来他们都在平原县政府工作。刘奶奶干闺女还是县妇联主任。
以后每年,刘奶奶都要去平原县城住上一段时间。回来后总是一身新装,手脸洗得干干净净。奶奶见了总夸她年轻了几岁。刘奶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奶奶讲述她的见闻。
刘奶奶说,平原县那里的农民干劲大,种的地瓜红高粱收成好,地里产量高。我不知道刘奶奶在述说什么。但我从刘奶奶话儿里已经感受到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党领导中国人民战天斗地的精神,鼓舞着中国各族人民同甘共苦,一起奋进。人民对祖国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愿景,激励着中国人民勇敢地投入到建设美好家园的大潮中去。刘奶奶说得眉飞色舞。我从奶奶和刘奶奶的眼神里读懂了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与期盼。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美好蓝图在亿万人民心中描绘着,展现着……
刘奶奶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讲。刘奶奶说:一个寡妇省吃俭用把儿子拉扯大,儿子长大后非但不孝顺,还经常打骂母亲,一气之下母亲跳了河。不孝儿子也在一次狂风暴雨中,被天上飞来的龙抓了去……刘奶奶说是真人真事,平原李大姐告诉她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的社员。刘奶奶说她没记住那个公社那个大队的名字。听后,我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孝敬奶奶和父母,与人为善。我抬头看看刘奶奶,刘奶奶正在抹眼泪,奶奶也用大襟褂子擦着泪花,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阵酸楚。
我十二岁那年,刘奶奶去了平原县城再也没有回来。
以后的日子,我也盼望刘奶奶回来,可我一直高小毕业也没等来刘奶奶的消息。倒是听说刘奶奶的孙女在平原县城读初中了。每每想起刘奶奶,心里就涌起一种思念与感激之情。
……
多年后,我和刘奶奶孙女一起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们一起分在平原县城小学教书……
几十年来,随着祖国的飞速发展与科技进步,农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尤其是近十年,农业基本实现了机械化。随着农业科技进步的步伐加快,小麦玉米亩产半吨粮的口号早已实现。农民的穷日子像是滚滚东去的黄河水一去而不复返。共产党带领各族人民战胜种种困难,探索出一条适合我们中国国情的富民之路,十四亿人民过上了小康生活。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由于事务繁忙,我们闲暇也很少回几趟老家。可我经常在梦里走进故乡的幸福院,走进和老人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我想,今天的幸福院一定会建设成为花园式的养老机构了吧!
幸福院,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原载2014年01月04日《山东商报》(笔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