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的人生

五哥发来短信，让我关注他们剧团“打击乐小郭”快手号。五哥说，剧团正在长安一个乡镇演出，晚场戏《蝴蝶杯》。

五哥说，今晚扮演田玉川的，是一个戏曲学院毕业的女研究生。我马上回复五哥：正好晚上有空，去欣赏欣赏，取长补短。艺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嘛！五哥发回一个笑脸。

我们马颊河村也曾有秦腔剧团。父亲是唱小生的。据说，我小时候每当演员谢幕，戏迷们就抱我走上舞台与父亲一起亮亮相。耳濡目染的秦腔戏曲，在我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我读三年级时，父亲教我学习秦腔戏《蝴蝶杯》。读五年级那个秋假，我穿上父亲的戏服，在自家土炕上唱起了《蝴蝶杯》。弟弟妹妹听得入了迷，傻傻地站在地上为我鼓掌加油。彼时，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秦腔演员。

后来，剧团停演。五哥的父亲三大伯（琴师）也从城里下放到乡村。三大伯和我父亲指导我和五哥学戏。五哥嗓音不好，三大伯让五哥改学板胡。那时, 三大伯还教过我们《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等样板戏的唱腔。

一

20世纪80年代初，剧团重打锣鼓另开张。三大伯重新回城里剧团拉板胡。我同学刘兰秋父亲也是个秦腔戏迷。一天，他来到我家央求我父亲教他女儿刘兰秋学秦腔戏。

我和刘兰秋学的第一回戏就是《蝴蝶杯》。我演田玉川，刘兰秋演胡凤莲。一个星期天，村支书路过我家，看到我父亲指导我和刘兰秋学戏。村支书说，他想看看我和刘兰秋是不是学戏的料。我和刘兰秋分别给村支书清唱了一段，村支书夸我们的唱腔还真有秦腔味。刘兰秋白了村支书一眼，说她得到过秦腔名家马老师的真传。父亲也说，兰秋学戏悟性高。村支书是秦腔迷，也能哼唱几句。据说，村里早年秦腔剧团的两位老师，就是村支书请来的。

三大伯要五哥去他拉板胡的那家剧团，五哥不去。五哥自作主张考进西安一家剧团拉板胡。站稳脚跟后，五哥就给团长介绍我和刘兰秋。团长说，他们可以来，但只能跑场打旗当散兵。团长说，不发工资,只给生活费。我一听很失望。刘兰秋说，无论演什么角色，我们总算离梦想近了一步。

后来，刘兰秋与团长儿子搞对象。团长儿子是鼓师，刘兰秋追梦路上走了捷径。团里人都说刘兰秋父亲烧了高香，刘兰秋攀上了团长这架梯子。

那年冬天，剧团在周至演出。戏报贴出去了，晚场戏《蝴蝶杯》。扮演田玉川角色的大老李患重感冒，嗓子沙哑唱不出来。团长挠着头正愁呢！五哥找到团长，举荐我演田玉川临时救场。团长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说要我走走场清唱两段，团长把把关。团长一看我的走场，说是那么回事。一听，对我的唱腔也挺满意。

晚上七点半，锣鼓一敲，大幕徐徐拉开。我一亮相，台下响起一阵掌声。《蝴蝶杯》整场戏一小时四十分钟，无论是戏词、念白、唱腔还是舞台动作，我没有一点失误。一晚上的演出，没有留下一点遗憾。团长坐在台下观众席上为我鼓掌加油。演毕，团长走进后台，向我竖起大拇指，说，小六子演得好！有出息！得到团长认可，更增强了我当一名秦腔演员的信念与决心。那一夜，我泪水盈眶，彻夜难眠……

二

几天后五哥告诉我，说我父亲捎信来让我回村里当民办教师。五哥说，团长不让他告诉我这个消息。

不几天，我接到父亲电话。父亲说，他找村支书为我求得一个教书（民办教师）的差事。父亲说，村支书让他催我尽快去小学报到。

那天下午，父亲骑自行车疾驰一百二十里路来剧团看我。中场戏刚刚结束，我卸完妆走出后台正好遇见父亲。见到我后，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回家教学。我告诉父亲说，爹，我不想回家，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秦腔演员。父亲说，儿啊，你不回去，村支书说咱家承包的八亩地，村里就要收回。父亲苦着脸叹了口气，说，儿呀，咱庄户人家没了土地就不能活！一家人吃啥喝啥？你让你爹你娘喝西北风？父亲说，儿啊，你想当秦腔演员，爹大力支持。可你年少没有社会经验，在外面独自闯荡，难啊！

父亲抬起头望向逶迤连绵的秦岭，又叹了口气说，爹在你这个年纪，也有过理想和抱负。爹14岁，在咱马颊河村秦腔剧团唱小生，20岁唱红大半个长安。爹的拿手戏就是《蝴蝶杯》，爹的艺名“九天啸”，当年也是家喻户晓。后来，爹被外地一家剧团挖走。从此，那剧团的代表剧目就多了秦腔《蝴蝶杯》。爹在那家剧团效力了两年。23岁那年，剧团在一个县城演出，晚场戏是《蝴蝶杯》。不知那晚团长发的哪根神经，临时把爹撤了下来，田玉川这个角色，改由他的一个亲戚扮演。爹一听气得眼泪就流了下来。戏开演了，那个小生一上场，观众不买他的账。台下倒好叫声不时响起。观众大声喊着爹的艺名“九天啸”、“九天啸”……演出被迫停下来。团长上台解围。团长对观众说，“九天啸”有事回家了，今晚不能上场演出。团长又让另一位小生接着演。散戏后，爹去后台找团长。团长说，今晚你就不能上场。爹说，团长，俺为什么不能上？团长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横，说，不为什么！你就不能上场！爹气得浑身发抖。团长还批评爹性格孤傲，不善于团结同事。一气之下，爹卷铺盖走人了。好几个同事拦爹也没拦住……从此，爹就告别了秦腔舞台……父亲两眼充盈着泪水，说着说着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爹，咱不提这些伤心事了。我一边劝着父亲一边给父亲抹着眼泪，也不禁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父亲擤了一下鼻涕，说，后来团里有人告诉爹，说那晚省秦腔剧院领导来剧团观摩，实际情况是来剧团选演员。团长知道了内情，将计就计临时把爹换下。后来团里老刘说，团长不让爹上场是怕爹被省秦腔剧院挖走……

爹，我知道秦腔舞台是您心中永远的痛！

爹……我扑进父亲怀里，鼻子一酸“呜呜”地哭出声来。

……

父亲看我心动了，缓了一口气。又说，儿啊，现实生活中，不是一个人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就一定能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呀！儿啊！咱平民百姓难成大气候，爹不怪人家团长，怪就怪你爹没有那出头的命……儿呀！咱是平民百姓，平平安安过咱普通百姓的日子就好！儿啊！教书育人当老师，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这工作多好啊！比你风里雨里不分黑白，在外奔波演戏强多了。儿啊！娃娃们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家教学上课呢！这次就算爹求小六子了……父亲说着说着像个小孩子似地抽泣起来……

父亲把话撂到这等情分上，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流着泪告诉父亲，爹，您先回，明天我见见团长再回家。

三

家里迟迟没有收到我回家的消息。父亲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催。

一天下午，团长和五哥找我。团长说，小六子,你爹给咱团打电话了，说让你回家教书。说实话，咱团真的舍不得你走。扮演田玉川的大老李明天就去省秦腔剧院报到，咱团除了你演田玉川这个角色，再没有合适人选。团长知道你有梦想、有志向，求进步。家乡需要你回去教书。咱团考虑再三，我作为团长不能太自私，只顾咱团利益，耽误你的前程。团长说着眼圈红红的。

一听说我要离开剧团，五哥泪眼婆娑，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一大早，告别团长与同事，我背起铺盖卷踏上回家路程。五哥给我买了车票，送我上了汽车。

司机一按喇叭，汽车启动了。我站起身向五哥摆手，五哥追着汽车，一边抹眼泪一边向我招手。我强忍住眼泪将脸埋进两只手，一屁股陷进车座里……

四

汽车驶过关山镇关山水库时，由于这段路正在施工，汽车只好绕小道行驶。颠簸中，我突然来了睡意……睡梦中感觉有人戳了下我的肩膀。我揉揉惺忪的眼睛，回头一看，打惊我的是刘兰秋表弟宋晓明。

我猛起身，说你宋晓明不是在读大学吗？宋晓明回道，说他读的高职，感觉高职院校读下去前途渺茫，就退学了。宋晓明说着，摆摆头又努努嘴，眼睛的视线牵引着我朝着左边座位上一个女孩看去，宋晓明说女孩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去串亲戚，刚在关山镇上了车。宋晓明告诉我，说他一上车就看见我。宋晓明还说他女朋友刘小莉在深圳做生意，挣了大钱。由于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刘小莉特意回来接他宋晓明去深圳。

我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孩，红红的嘴唇，瓜子脸，尤其是女孩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让人看不透猜不着她的身份和职业。首先，我对女孩有一种不信任感！做大了生意！什么生意？正在我心里暗暗思忖的时候，女孩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说，她是中山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去深圳发展，在那个城市做广告制作生意，南方城市的生意好做，能挣钱。女孩又说，深圳是个开放包容的城市，她的几个同学都在那里发展。

我用羡慕的目光端详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人家做生意挣大钱，成就一番事业，真了不起啊！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对女孩产生了一种敬意。女孩说，小六子，你和兰秋姐是秦腔演员吧！见我惊异，女孩又说是宋晓明刚才告诉她的。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学生时代就喜欢秦腔，戏校毕业后，义无反顾做了秦腔演员。女孩问我工资每月多少，我告诉女孩，说我是实习生，没有工资，剧团只给生活费。女孩眨巴一下长睫毛眼睛，噗嗤一声笑了，说男子汉大丈夫就不想挣大钱？我告诉女孩，说做一名秦腔演员是我的理想与志向。女孩撇撇嘴一脸问号。说理想、志向能当饭吃？当钱花？见我脸红，女孩又说，真不知有一些年轻人咋想的！不知道挣钱养家糊口，空谈什么理想？这样吧，你小六子和宋晓明一起跟我去深圳打工，保你能挣到大钱。我说我小六子一没本事二没技术，只会哼几句秦腔怎么能挣到大钱？女孩说，没技术没本事可以学啊！有导师免费授课，就你小六子这么聪明的小伙子保准一听就懂一学就会。这时，宋晓明插言，说他宋晓明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去深圳挣钱。宋晓明说，你小六子不用担心，咱们有小莉姐这座靠山呢！小莉姐会竭尽全力帮助咱们干一番事业的，再说咱俩跟她一块儿干旱涝保收呢！宋晓明两眼瞪得大大的，说，小莉姐说了，保证咱们每月能拿到个九千一万的不成问题。

宋晓明这么一说，我就来了精神动了心思。心里就考虑去深圳打拼几年，挣了大钱再回家乡成立一个秦腔剧团。乡里乡亲都会给俺小六子脸上贴金哩！从宋晓明口中我还得知，宋晓明女朋友是他邻村刘家河乡刘家庄的，刘小莉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南方城市打拼。捞到第一桶金后，又在南方城市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宋晓明也感叹女朋友是一个有智慧有心计有能力的女孩子。宋晓明还告诉我，说他和刘小莉是通过刘兰秋母亲介绍相识的。刘小莉是刘兰秋母亲一个远房亲戚的外甥女。宋晓明说他们前几天刚定下亲事。刘小莉见我又一次用羡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便将右手伸了过来，握着刘小莉肉乎乎嫩嫩的小手，一种触电似的感觉瞬息传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我当即心里作了决定，要跟刘小莉宋晓明一道去南方城市闯荡一番，见见世面，学套挣大钱的本领！刘小莉说，这样吧，你小六子和我们一起去深圳，咱们今天下午就转乘汽车去火车站。我说我身上没有钱买火车票。

刘小莉一听就笑了，说她刘小莉带你们去深圳，火车票还用你们自己掏腰包？瞧不起你莉姐是吧！现代城市生活快节奏，时间就是金钱。刘小莉说她的生意让别人代管着她放心不下呢！必须尽快回去。刘小莉说着又朝我笑了笑。

五

我们到达火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山。初冬的晚风吹来，不免身上感觉到丝丝凉意。

夜幕下的火车站令人心旷神怡。候车大厅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各式各样的行李箱不规则摆放在旅客们的身前。平生第一次出远门，我的眼睛还真有些瞧不过来。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到了我们的检票时间。进了九号检票口，我和宋晓明跟在刘小莉后面，一路小跑着攀上十号车厢。对号入座后，宋晓明附在我的耳边，说一张车票两百多，三张车票七百多块钱。刘小莉生意人，大姐大！我从心里又一次感叹。

到达深圳北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十分，旅途的困顿使我和宋晓明没有心思欣赏周边景致的兴趣。

出了车站，刘小莉对着路边亮着空车招牌的出租车一扬手，戴着金耳环的女司机从驾驶室露出半个脑袋。女司机绷着脸摆了摆手，示意我把铺盖卷放到后备箱。大概是女司机看到我和宋晓明土里土气乡下人的样子吧！她只和刘小莉交流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闽南话。

女司机的冷漠，使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与这座现代化城市格格不入。一种无可言说的自卑感袭上心头，这一刻，我想家了……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裤兜里的手机，想和父亲说说心里话，可一看手机关机了。蓦地，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

六

太阳爬上高楼肩头。出租车在市郊一排高楼前停了下来，刘小莉领着我和宋晓明上了一座楼的第四层，随后进到一个宽大的会议室。刘小莉嘱咐我和宋晓明先等一下，说八点开始学习，她下楼打饭去。刘小莉说着出门下了楼。

不到八点，会议室里聚集了三十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走上讲台。落座后，男人从提包里掏出几本书放在桌子上。

男人开始讲话：大家好，今天咱们聚到一起就是缘分！从今天起我要免费教授大家赚钱的技巧。相信大家都是为了挣大钱而来的。俗话说挣钱有门道。这话大家都能理解吧！只要各位按我讲的去做一定能赚到大钱。这年头赚钱是王道，有钱就是大哥！大家说是不是？又是一阵掌声……大家静一静，各位把自己的身份证、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机调到静音。话音刚落，就看到几个年轻男女将桌子上的手机、身份证一一收了起来，我和宋晓明的手机、身份证也被刘小莉拿走了。

男人讲了大约半个小时，便站起身扬了扬手，说现在是大家讨论时间，各位可以畅所欲言。我背后一个胖老太戳戳我的肩，攀谈起来。胖老太告诉我，说她是山东人，退休教师。她和儿子昨天来的。她的儿子在河南某院校读高职。胖老太说她的亲戚挣了大钱，亲戚就将她和儿子介绍来了。胖老太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身边的儿子在用手绢专心致志地擦着镜片，一句也没插言。男孩腼腆得像个女孩子。胖老太还告诉我，说她老伴走得早，她和独生儿子相依为命。

晚上，我和宋晓明等十几个男女挤在一间小卧室的地板上。卧室里静静的，没有人说话。一觉醒来，宋晓明用腿顶了一下我的后腰。宋晓明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小六子，刘小莉说的话我们不要相信……这里是传销黑窝点！咱们要尽快逃离……宋晓明说他的一个发小在这座城里打工，他知道朋友的地址。宋晓明压低声音嘱咐我，说让我不要告诉刘小莉和其他人。

我不以为然，要想挣大钱，必须投本钱！无本难求利嘛！学习借鉴别人赚钱经验，很有必要！毋庸置疑！宋晓明你小子胡乱猜疑，你傻到什么地步？

第二天早晨，宋晓明告诉刘小莉，说他想替刘小莉下楼买饭，刘小莉不让，两人拉扯了十几分钟，最后宋晓明还是下楼买饭去了。

宋晓明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刘小莉问我宋晓明下落，我说我怎么能知道！宋晓明又没有告诉我说他去哪里。

从宋晓明逃离那天起，刘小莉几个男女对我们这些人加强了管制。我们下楼回宿舍要每两个人一块儿走，两个人与两个人之间要相隔50米距离。但不管怎样，只要能学到挣大钱的本领，我都豁出去了……

第三天晚上回宿舍，我和老太太儿子结伴同行。我们走到临街大路上，我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紧紧拖住，那人拖着我向一辆出租车靠近。猛一抬头，我才看清拉扯我的人是父亲。父亲两眼噙满泪水，紧咬嘴唇不说话。我说，爹，我手机、身份证、铺盖卷……我想挣脱父亲的手，却无能为力……

七

回家后，十几天不愿出门，感觉没脸见人。传销，多可怕的字眼，我不敢想象误入传销组织的后果。

一天，村支书刘叔来看我，刘叔还给我拿来几枚甘露梨。刘叔没有提及我参与传销组织的事情。他只告诉我，说我以后要安心教学脚踏实地干一番事业，做一个有志青年。刘叔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听着刘叔语重心长的话语，我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刘叔还告诉我，说刘兰秋在马颊河村成立了秦腔剧团。舞台设备、戏服、布景都是刘兰秋自掏腰包购置。演员阵容也是当地有秦腔戏基础的民间艺人凑合一起的。村支书还说，刘兰秋与她对象鼓师离了婚。怪不得在剧团里，好长时间我没见到过刘兰秋。

后来，刘兰秋和我一起跟团五六年，刘兰秋与我配戏演《蝴蝶杯》，得到过当地区文化局和区委宣传部的嘉奖，我俩着实风光了一些时日。刘兰秋在戏迷中的口碑很好。不知什么缘由，近两年，团长很少让刘兰秋与我在他团里一起演《蝴蝶杯》。剧团去乡村演出，刘兰秋总会躲在后台角落里黯然神伤。我碰到过一次刘兰秋与团长争吵。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心想探个究竟，谁知他们看到我后，随之烟消火灭了。团里同事都知道刘兰秋与她公公的关系非常紧张。刘兰秋性格高傲，爱出风头。团长对她不待见，这或许是刘兰秋与对象鼓师分手的主要原因。鼓师性格温和，他们关系向来很好。

刘兰秋的秦腔剧团，活跃在关中的大街小巷，人气越聚越旺。刘兰秋也成了秦腔青衣名角，越唱越红。听说，刘兰秋从外地邀来好几位小生演员与她配戏《蝴蝶杯》，结果都让她不满意。

八

一天，刘兰秋来学校找我。刘兰秋说，小六子你辞去教书工作，咱俩演《蝴蝶杯》吧？你给我配戏，我开你双倍工资。我说，兰秋，我只能利用教学空闲时间、节假日配合你演出，平时我教务繁忙，课程紧，没有时间。刘兰秋笑笑说，那也行。小六子，咱俩拉钩。我说，兰秋，你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刘兰秋白了我一眼，努努嘴扮了个鬼脸，一转身走了。

第二天，刘兰秋又来学校找我。刘兰秋说，小六子，你是民办教师，又不是公办的，一个月才几百块钱！老是靠着熬着也转不了正。别等好事了，好事轮不到你！你辞职跟我演戏！我说，兰秋，我想辞职，想和你一块儿演戏。秦腔戏舞台是我的最爱与梦想。刘兰秋说，小六子，你净整些虚的没用的，说实的！我就说，兰秋，我这不是给你说了嘛！

没几天，刘兰秋站在教室门外，手里抖着一张纸让我看，说，小六子，你的辞职报告市教育局批回来了。我走下讲台站在教室门口，愣愣地看着刘兰秋，一脸惊讶！手里的教科书掉到地上也没有感觉到。我说，刘兰秋你啥时长大能耐了？能呼风唤雨！刘兰秋嘿嘿一笑，说，小六子，你才知道呀！

那年冬天，我和刘兰秋演唱的秦腔戏《蝴蝶杯》，参加省文化厅、省委宣传部举办的文艺汇演，得了一等奖。不久，刘兰秋升任区文联主席。

剧团走乡串镇，一村一台戏的文化下乡演出任务，一切改由我全权负责。我正式接管了刘兰秋“马颊河秦腔剧团”团长一职。前几天，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五哥。五哥和团长还有团里我的同事，纷纷发短信来祝贺。团长还特意问起刘兰秋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团长。我只是说刘兰秋高升了，就没了后续。刘兰秋的个人情况，那是属于她的个人隐私，我能随便讲嘛，况且刘兰秋还曾是团长的儿媳妇。

刘兰秋升任区文联主席后不久，与一位副区长结了婚。刘兰秋告诉我，说副区长也是秦腔戏迷。

剧团天天演出，我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但我打心里高兴，开心、惬意。每逢刘兰秋从城里回来，我俩就为乡亲们演上几场《蝴蝶杯》。过过瘾。乡亲们说，小六子和刘兰秋演唱的《蝴蝶杯》，百看不厌。越看越愿意看，越看越想看。

受到乡亲们的热情赞誉，那晚，多年来与秦腔的片段电影般在眼前舞蹈，不沾酒的我，一口气灌下一斤白酒。我想大声告慰过世的父亲：小六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爹，儿子为您争气了！但是，我却不知咋的，始终也开不了口。

这戏里戏外的人生，真是一言难尽！

（7486字）

原载《西安晚报》（终南.世说）2024年4月1日责编刘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