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九叔的记忆

题记：九叔离开我们有些年头了。每当回忆起九叔，往事历历在目。九叔对职业的敬畏，对党对国家的忠诚，时常让我感动。

九叔五岁失去母亲。九叔没上过学。刚结婚那阵，公社下发大队一个招工指标，支书说九叔思想先进，就把指标给了九叔。那年九叔二十四岁。

九叔一身土气上了市“钢联”当了一名工人。翌年冬季，“钢联”下马，工厂改建酒厂。一天夜里，刺骨的北风裹挟着雪花飘然而至。正在执勤巡逻的九叔没有一点犹豫脱下身上的棉大衣盖在那台崭新的发电机组上。事后厂长买了件皮大衣送给九叔，九叔说，俺这农村土窝里爬出来的，穿上皮大衣还能会走路？!不要！九叔的话很是坚决，令厂长和工人们大为震惊。后来九叔入了党，上了报纸，当上了市劳模。

一晃几年过去了，酒厂一二把手长期住院疗养，工人们就推举九叔“以工代干”。九叔积极肯干，黑白盯在生产第一线。和老姑娘技术员攻克了一道道难关，使白酒的质量上了档次，打出了名牌白酒“马颊河”。

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技术员，两年前调进酒厂后，一次次托人搞调动，总是不安心工作。老姑娘出身书香之家，中专毕业。此人清高，爱好文学。据说还有洁癖。她那藏在深度镜片后的一对杏核眼，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职工没人接近她，她也不和一般人来往，和同事说话也很少。据说她来酒厂前已调离过好几个单位。就有厂里一位老职工劝她，还是降降条件吧！找个普通工人结婚得了。老姑娘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别过脸来看了看那位胖大妈，摇摇头一笑了之。

当然了，有关老姑娘技术员的故事，都是九叔讲给我的。九叔讲那些故事时，我分明看到九叔的眼神是异样的，九叔脸上漾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和兴奋。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我常常被九叔讲故事的真情所打动。每每夜深人静我总在偷偷地猜想，九叔和老姑娘会不会在一起？这件事在我脑海里足足想了好几个年头。

又是一个冰雪覆盖的冬季，九叔直到年二十八才回家。晚上，我和小三去听房。我们屏住气息，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被爷爷发现。那时，九叔和爷爷住一个院，爷爷住正房，九婶住西厢房，我和爸妈住前院。灯熄了，九叔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听见。院子里静静地，不紧不慢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打在我的脸上。蓦地，九婶大叫了起来：“你现在嫌俺了不是？当初，要不是看在你家好人性上，俺能进你这个穷家！”我紧紧搂着小三，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我觉得腿脚有点凉，心里骂起了四叔。突然，小三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幸亏妈妈让我穿上棉裤，才不被小三拧疼。……院子里静静地，静得能听到雪花的落地声。我失望极了。拍拍小三的肩膀示意我们离开，小三竟恶作剧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二腿脚欲点燃，我举手示意制止他，小三不肯，我夺过他手中的火柴蹑手蹑脚地走出院子。小三也跟出来了，我们装作没事的样子朝大街走去，走到大门口正好撞见四叔。原来是我俩忘记和四叔的约定，提前采取了行动。

天亮了，九叔要回城，爸妈劝不下。爷爷胡子一翘老高，甩过来两句：“你想三想四的，今后甭想进这个家！就当俺没有你这个儿子！”那个年，九叔真得没在家里过。九婶整天闭门睡大觉，整个年过得无滋无味没乐趣。尤其是我，少了九叔的压岁钱心里更是闷闷不乐。按我们当地习俗，除夕清早就得去村头烧纸点香放鞭炮祭招上祖的魂灵，我们家直到晌午才去。整个年间九婶烧纸添香显出从未有过的虔诚，好像是她触犯了神灵要赎罪似的，跪下去好长时间才站起身，心事重重的样子。九婶也没换新衣服，还是那件平常穿的蓝底小碎红花的对襟棉袄。头发也是随便拢了拢，没有修剪。

正月十五刚过，九叔就写信来。爷爷边骂九叔边把信纸递给我，老枣树皮似的手颤抖着。爷爷扭曲的脸很是难看。爷爷要我读给他听。尽管九婶两眼哭得红肿，爷爷整天把脸拉的老长，我还是回信说家中一切都好。爷爷让我写上说他有病，我没有那样写。那是我长到十三岁第一次给九叔写信。

每逢春节，九叔就给乡亲們捎些白酒来，一瓶一瓶地分，一分就是好几箱。西院八爷爷东院二爷爷要给九叔钱，九叔说他每月四十六元的工资，月月发的，城里的生活比农村强多了，钱是不收的。九叔说，这些酒是批发价，比供销社里便宜好多呢！每每这个时候，九叔就讲些城里的故事。九叔说城里的小青年谈恋爱，晚上公园里马路旁成双结对，那就是城市的一道风景。东院二爷爷家四叔听了直咽口水。四叔央求九叔让他去城里做临时工，四叔说一定好好干，让九叔脸上增光哩!嗐！四叔那用意不是明摆着吗!四叔人都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四叔想媳妇快想疯了。九叔笑了。小三又凑到我耳边欲说什么，四叔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西院八爷爷说城里小青年伤风败俗，九叔不好意思反驳只是转脸看了看八爷爷一眼，就继续讲他的故事。九叔说，电影《红牡丹》骑马那场戏的替身演员是酒厂一位普通工人的女儿，市杂技团的一名演员。我不无惊讶地看着九叔，心里对那位替身演员无比崇敬。九叔看看大家，又转脸看着我，那眼神蕴含着对我的多少期待啊！“小六子，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国家有用的人，为咱老齐家争口气!”我默默地点点头，九叔的话在我胸中燃烧起一股激情。

市建动物园那阵，九叔就给我们讲起了老虎和黑狗熊。讲着讲着，九叔竟大模大样地学起了狗熊走路的样子，胳膊身子摇来摆去，那样子十分滑稽，逗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后来，这事不经传开了，竟成了九叔一生最不体面的话把儿。但不管人们怎说，九叔有学问，会讲故事，我崇拜九叔。

受经济大潮影响，酒厂效益不好。九叔就经常跑外推销自己的产品，九叔多次参加省市名酒品评会，怪不得九叔酒量大，那是在品酒会上练出来的呀！

十几个年头转瞬即逝，爷爷也走了好几年了。我和小三相继结了婚，四叔也从云南领来了媳妇。就在九婶因脑血管疾病去世不到半年，九叔也得了不治之症。我心里一阵阵酸楚，难受极了。起初，父母总是瞒着九叔，说疗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九叔却从父母的眼神里就猜出了自己的病情。酒厂出钱让九叔去省城大医院治疗，药费花了好几千，九叔说怪心疼的，索性回了家。那个上午，我去看他，我慢慢地推开房门，九叔和一个烫发女人握手呢！我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酒厂的老姑娘技术员。她和九叔一道工作二十几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种不是兄妹胜似兄妹的情感是高尚的纯真的。技术员为了她追求的事业迟迟没有考虑自己的婚事。还有九叔为了酒厂的工作一次次受到爷爷和九婶的错怪与非难。我想爷爷和九婶在天有灵，他们会感到深深地愧疚和自责。我为九叔和技术员的敬业精神倍感鼓舞。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生怕打扰到他们。以至于是否把门关上也没记清楚。我飞快地跑到大街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月亮从东方树林里刚刚露出脸来。我抬头朝东方望去，那月亮好大好圆!

原载《金田》2023年第一期（总第4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