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父母又托人给我们兄弟俩各稍来了一大箱柿子和一些土特产。我称了一下,柿子足足有二十七斤,加上哥哥的那一份,看来今年家中的老柿树大丰收。近些年父亲耳聋越来越严重,我们只能在QQ上打字交流。我问他是否使用了我买给他的摘果工具,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只不过今年没爬树,而是借了邻居家的人字梯。他似乎忘记自己已是八旬耄耋老人。我还是习惯性地嘱咐他以后切记不要再爬高,尽管我知道他总是固执己见。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等以后年纪大了,再……”,我心想:“你八十二周岁了,难道年纪还不大?”这些年我慢慢理解父亲,他确实不同于周围的同龄人。他的精神世界确实还未老,还很丰富,甚至还充满激情。因此他还在博览群书,笔耕不辍,不断追求进步。
七十年代末,父母在镇上一家五金胶木厂工作,我们兄弟俩就在镇上小学上学。那时候和大多数乡镇家庭一样,日子虽然清贫,但平静安稳。父亲是五十年代末的老高中生,由于家庭成分问题没有大学文凭,但凭其扎实的数理功底学习了模具设计和制造技术。父亲一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也带出不少徒弟,工资自然也是比较高的。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也吹到了我的家乡。那时候家中偶尔有一些父亲的朋友来访,当时我听不大懂他们在谈些什么。没过多久父亲作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辞职,那一年他刚至不惑之龄。他的第一站来到了南通城区的一家拉链厂,从此开始了他动荡漂泊的职业生涯。
没过多久,父亲应在河南工作的师弟之邀远赴河南温县一家农机厂从事老本行。那年春节一回到家就和母亲悄悄地买了一俩永久牌二十八寸自行车,一开始担心我们不爱惜,谎称是借的。没过多久,我们兄弟俩就偷偷学会了骑自行车。那年我们才上四年级,只能右脚从横杠下面穿过去踩半圈骑行。
在我初一寒假,父亲从河南回来了,并带给我们兄弟一个重大礼物。原来父亲的工厂在温县赵堡镇,下面有个村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家沟,那一年父亲拜陈家沟陈氏十八世陈克信老先生为师学会了陈氏太极拳老式小架一路。一开始我们觉得太极拳是中老年人的运动,有点不想学。父亲告诉我们老式小架乃陈氏太极之本源,多技击。我们常见的都是去技击、主健身的新架。只见父亲一套拳打下来,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闪展腾挪,边打边讲解:“内劲可猝然发出,制敌于转瞬之间。”那时候《少林寺》等武打电影方兴未艾,我们也就来了兴趣。那年寒假,我们兄弟都学会了陈氏太极。
之后父亲没有再去河南。我初二时,父亲说我的两个虎牙必须要整。其实我的虎牙突出并不严重,完全可以不整,但是父亲对此特别坚决。父亲带我到了位于南通唐闸的第二医院。当时我还纳闷:“南通市区那么多大医院,干嘛非要跑到交通不便的唐闸去看牙”。父亲解释说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上学,比较熟悉。于是我每个周六下午请假(那时全国还是单休),从学校所在的镇坐长途车到南通市再转好几次公交。有一次医生将虎牙边上的牙齿侧面磨掉一点以腾出虎牙归位的空间。我回家后,父亲得知这一情况大发脾气,责问我为啥同意医生磨牙,他“很专业”地告诉我牙釉质磨掉是不可再生的。我既无语又生气,从此我再也不愿意戴牙箍,这次整牙也就半途而废了。可喜的是,成年后我的虎牙长整齐了,我觉得其实就是那次磨牙的贡献。
我初中阶段,父亲在南通地区好几个单位辗转,收入不太稳定,脾气急躁的母亲少不了一些埋怨甚至吵闹。我们兄弟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到初中毕业。初中毕业考试,哥哥全校第一。那段时间父母都不在家,我们俩就自己商量填报志愿,为了早点毕业以分担家庭负担,他的第一志愿报了中专,第二志愿才是县中(中专要比最好的高中录取线高)。结果哥哥的中考成绩又是全校第一,也超过了中专录取线。父亲带着哥哥完成上中专要求的例行体检后,心有不甘地去找几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堂哥、堂姐们商量。师范学校毕业的堂哥以亲身经历晓以厉害,说:“任家在我们这一代一定要出大学生。”父亲顶着巨大的压力表示:“砸锅卖铁也要培养你们兄弟上大学”。后来幸亏堂哥帮忙,哥哥以主动放弃中专录取资格的方式上了县中。
哥哥上了县中后只能寄宿,一下子没有父母约束,一度放飞自我,时常和隔壁职业中学的老同学们在一起玩耍,高二时成绩掉落到班上二十几名。这可急坏了父亲,虽然县中的高考录取率近百分之七十,但这样的成绩肯定上不了什么好大学。不善交际的父亲开始经常去找哥哥的班主任,烦请她加强督促,班主任老师也时常给父亲写信详述哥哥的情况。功夫不负有心人,哥哥的成绩如火箭般上升,高三一年猛追到班上第四。为了避免兄弟俩相互竞争的情况,再加上父亲一直强调兄弟俩尽量不要乘坐同一交通工具,我们第一志愿分别报考了不同的大学,而且不在一条铁路线上。
八十年代中后期,物价飞涨。母亲所在的镇办工厂也已倒闭,我们兄弟同年上学,同时考取大学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一家六口人的收入来源,除了年已八旬的爷爷在高补班代课有些微薄的工资外,全靠父亲一人。而父亲工作不稳定,处在半失业状态。他尝试过一些职业,但耿直清高的父亲又做不来圆滑逢迎、投机取巧之事,所以都不太顺利。父亲并没有气馁,他一直在外奔波,寻找机会。这段时期应该是父亲一生最灰暗、压力最大的时期。
那时深圳特区迅猛发展,亟需像父亲那样的技术人员,有个早年下海的徒弟邀请他过去“寻大钱”。父亲思虑再三: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他是独子,父母在,不远游;两个儿子都处在高中关键时期,也不宜远行。前几年一直在给别人打工,现在不如给自己打工,因此父亲作出了人生中第二个重大决定:开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车、铣、刨、磨、钻各种机床陆续添置。有点三脚猫本领的妈妈和奶奶都成了父亲的助手。刚开始与其说是工厂,倒不如说是个家庭作坊,只不过这个作坊在那个年代的小镇还是比较“高端”的。那时候晚上经常停电,我时常看到父亲伏在昏暗的美孚灯(一种美国美孚石油公司发明的煤油灯)下制图,有时也会教我怎么看模具图纸。一开始父亲靠为数不多的故交好友介绍一些业务,一直不太稳定。后来他在上海工作的表哥指点了一个方向—圆珠笔头的模具(一种微米级冷镦模具,利用铜丝冷挤压工艺成型)。当时全国刚刚兴起生产圆珠笔的企业,大部分企业没有能力自己生产模具,只能外购。起步时他表哥介绍了一些客户。父亲生产的模具质量和精度超过了许多同行,在行业内积累了一定口碑,工厂的业务逐渐走向正轨。
父亲不抽烟、不主动喝酒,自从我记事到大学毕业,父亲一直在母亲不停的催促下,拼尽全力去“寻钱”。我没有见过父亲打过一次牌、看过一场电影、参加过一次群众娱乐活动,也几乎没有带过我们兄弟出门玩耍过。工作之外除了吃饭、睡觉,其它休息时间他都在阅读书报,偶尔练习陈氏太极拳。我记得八九年初,父亲收到了一封来自外交部的信件,也给我看了。原来父亲几天前给钱其琛部长写了一封信,表达他对阿富汗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支持,并出谋划策,建议阿富汗学习中国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战术。钱部长很认真地阅读了他的来信并委托秘书回复。表扬了父亲对国际形势的关心和对阿富汗人民反抗外来侵略主义斗争的热情支持,表明我国政府对阿国内形势的立场。但鉴于这是阿人民内部的事务,不便将来信转交巴基斯坦驻华大使和阿富汗七党联盟领导人。
九三年后,我们兄弟先后参加工作,父亲的压力减轻很多。小厂的业务虽然还算正常,但父亲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他去南通城的苏通证券(后并入华泰证券)开了户,隔三差五地去营业部盯盘。父亲重新拾起画笔,九七年还拿到了国家高级美术师的证书。他还自创了独具风格的指书,颇受圈内行家的赞许。
九九年秋,我带回去一台台式电脑,他学会了基本使用方法。春节家中也开通了拨号上网。随着MSN、OICQ和QQ的出现,他一个不拉地注册了账号。从此他除了“股民”、又多了一个“网民”的身份。春节回家和我谈的最多也是从网络和网友那里了解到的事情。再后来父亲在各种博客,各大门户网站、专业网站上写文章,忙的不亦乐乎,经常为点击量突破某个数量而沾沾自喜。闲暇时我会上网搜索一下他的名字,相关内容不计其数,涉猎之广令我十分吃惊。但令我更吃惊甚至担心是,父亲几乎终年无休,每天发好几篇博客,有时高达七、八篇,通过发文时间我推断出他每天从上午八九点到晚上十一二点一直在电脑前,比我这个经常加班的上班族工作时间还要长。
父亲做起一件事情来,会特别地专注和执着。我的家乡是个有着千年历史文化的古镇。二零零几年,父亲坚持不懈给省、市主管部门写信,在网络发文呼吁。父亲从历史沿革、文物古迹、文化习俗、古镇名人等多个方面进行系统性阐述,尤其研究出古镇方言乃《红楼梦》中金陵官话的活化石这一学术成果。后来引起江苏省文化厅领导的高度重视,责成市、区相关部门调查研究、规划保护,继而开始一段轰轰烈烈的保护性建设和生态复原。古镇还获评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等称号。可惜由于无法取得后续资金支持,古镇复原建设无疾而终。但是比起十多年前,如今古镇的环境、风貌得到大大的改善。知情的家乡人民都将这一历史性功绩的首功记在了父亲身上。
古镇建设期间,镇政府聘请了包括父亲在内的一些文化人作为古镇建设的顾问。但也有个别滥竽充数的人混迹其中,父亲不屑与之为伍。父亲主动承担配合东南大学、南通大学、建筑设计院等单位专家的调查研究和保护规划工作,也时常为慕名而来拜访游览古镇的国内外游客义务讲解。
此后古镇建设逐渐停摆,父亲继续醉心于《红楼梦》方言的研究,并试图向联合国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时哥哥的孩子尚小,虽邀请一老家亲戚照料孩子,但哥嫂工作极忙,希望父亲能来南京居住几年,主要参与指导照料孩子。一下子来到六朝古都、天下文枢的南京,等待父亲挖掘的文化遗存非家乡小镇可比。一到周末,父亲就流连于各大名胜古迹、历史文化街区以及南艺后街、朝天宫、夫子庙等地的文玩、字画、古籍商店。闲不住的父亲在哥哥家依然笔耕不辍,其间他结识了一些南京的文化人,他们介绍父亲加入了江苏红学会,从此他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红友”。
父亲对感兴趣的事情会竭力宣扬,并试图让别人也加入他的队伍。我记得有一次我陪他去参加红学会的学术研讨会,他就向会长推荐我入会。有一次一个老同学和我联系上了,问我是不是转行了。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为了找到我就在网上搜索我名字,发现前几十条搜索结果都和《红楼梦》有关。我一听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后来我请求父亲以后写相关文章时别再联合我署名了,否则同事、同行们看到也以为我不务正业呢。
父亲以前说过当年自己成绩很好,和他成绩差不多的同学考取了中科大,只不过祖父被打为“右派”,他永远无法被大学录取,这也令他一生耿耿于怀。以前我对这事一直将信将疑,有时父亲质疑我的学习能力和专业水平时,我着急时还会讥笑他没上过大学,不该说我。有一次我陪父亲去参加一个聚会,其中一位是父亲的好友、知名红学家,另一位是红学家的大学同学,碰巧是父亲五十多年未见的高中同班同学。从他们的言谈中我得知,父亲所言非虚。
哥哥家孩子上小学后,父亲回到了家乡。从他发文的内容来看,他钻研的方向又变了,变成我看不懂的欧洲诗歌《丽达与天鹅》。
父亲的耳聋加重,已经听不清电话了。五年前元旦,我专门驱车赶回家乡,带他到南通城配了一对进口的微型助听器,他用了几天后就再也不愿意佩戴了。问他为什么,他说了一大堆自我推断的理由,并自行购买一些所谓营养神经的药物,长期服用,期望改善听力。任凭我和哥哥如何劝说,他总是自以为是。这和爷爷当年死活不肯做白内障手术而让我们替他买广播里听来的藏药,长期失明限制了活动继而导致身体机能逐步衰竭这样令我至今难以释怀的事情如出一辙。
疫情三年,没有智能手机,出行很不方便,我很想给父亲添置一个智能手机。但是我又担心微信、抖音、头条这些年轻人都欲罢不能的app到了思想活跃、执着钻研、永不服老的父亲那里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虽然父亲现在身体尚可,但我还是希望他劳逸结合,多花点时间在健身和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