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农历四月初四,祖父任苯生出生在江苏南通余西古镇一个世代耕读之家。1922年夏,祖父在南通骑岸镇高等小学毕业后,考入通州师范数理科,时常聆听张謇先生教诲,立志教书育人,期间师从梅庵派古琴大师徐立孙先生学习古琴。1927年通师毕业后,考入汉阳兵工学校,次年考入上海大同大学数学系。
大学毕业后,祖父在上海青年中学任教,后担任教务长。祖父虽是一介书生,但他兴趣广泛,好交朋友,和王个簃先生、卫仲乐先生为古琴友,是潘有声、胡蝶夫妇家中的常客。我曾很认真地问过祖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生活了二十多年,难道从来没有吸过一支烟,打过一次牌,祖父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讲过曾去百乐门,无非是答对联或猜灯谜以谋取些许奖金。祖父如此自律,始终保持一个清正知识分子的风骨,给我们树立了极好的榜样。祖父虽然教授数学,但他特别鼓励学生的综合素质和特长发展。听父亲说沪上表演艺术家韩非和画家曹用平是祖父在青年中学时的得意门生。
抗战胜利后,应溧阳籍同事之邀,参与创办溧阳中学并任数学教师。中学时代我曾读过祖父的一篇回忆文章《溧阳打虎记》,记叙了他亲眼目睹当地村民追打一只老虎的过程。这让我认知到2012年被宣布野外灭绝的华南虎也曾遍布我国华东地区的山林间。
祖父在天命之年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在南通敬儒中学教导主任任上被错误打成右派,身陷囹圄。恢复自由后,为了生计,祖父开始了后半生长达三十多年的“代课”生涯。他一直没有正式工资,更别提退休工资了,代课的工作固然不是很稳定,薪水微薄。但祖父一直乐观旷达,我从来没见过他忧愁苦闷或急躁生气,更没听到他抱怨过自己曾遭受的冤屈和不公正待遇。他的言行总是那么从容、洒脱,让我一点也看不到曾经的苦难和当下生活的艰辛。
自五十年代末开始,祖父只能辗转在家乡的一些乡镇中学代课,可一直让人们啧啧称奇的是,这位代课教师却是全校的核心教师,除了主教数学以外,有时还教英语、历史、化学课。值得一提的是,在文革结束至九十年代初十多年间祖父在东社中学专带高三和高补班,帮助不计其数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考入大学,改变命运,这是他一生最值得家乡人民称颂的功绩。有一件事我印象极深,在我高中时一个暑假,一位刚被大学录取的女学生,驮着沉甸甸的农产品,骑行几十公里来我们家报喜。祖父后来告诉我她是“八年抗战”,原来她复读了五年才考取,加上高中三年,正好八年。当时我好生敬佩,没想到果真有如此毅力的学生和家庭。
祖父性格开朗,真诚热心,视学生如亲人,深受师生喜爱。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暑假期间,不时有高考录取的考生前来我家报喜,围坐在祖父周围,听祖父为他们规划以后的专业和职业发展。我们兄弟俩大学毕业后,祖父已经八十六岁高龄,他才正式放下教鞭。此后每年都有许多学生,上至退休老人,下至青年学生,前来探望,亲密无间,不亦乐乎。也常有附近学生携带书本前来讨教,祖父总是循循善诱、举一反三。
祖父一生风趣幽默。他和我们兄弟俩讲起他年轻时的求学经历,他上大学时有一次参加百米比赛,穿着布鞋在土质跑道上跑出了13秒内的成绩,同学们都说他打破了远东运动会的记录,后来才告诉他其实是女子记录。我在哈哈一笑之余暗自惊叹,自己穿球鞋都跑不进13秒。祖父年逾八旬,仍然每周步行二十余华里到东社中学,农忙时分,还能帮助奶奶挑担耕种。我问过祖父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骑车,他说年轻时曾骑车从桥上掉落河中,故而一辈子不骑车。这也许练就了祖父健康的体魄,才能年近九旬依然耳聪目明,耕耘三尺讲坛。
祖父的书法朴拙险峻,舒畅流丽,似有魏碑遗风,但又自成一体。在上海时祖父经常与王个簃先生交流书画心得,王先生曾赠送给他一幅山水中堂和两幅花卉条屏,祖父只在春节期间才舍得将之挂在精进书院堂屋示人。有一后辈,擅绘画,觊觎这三幅画。有一次乘祖父赏画之机,在旁评头论足,表示极为欣赏,提出要借回家临摹。祖父生性耿直,纯一不杂,就爽快地答应了,表示如果他实在喜欢,可以送给他,并勉励其要在绘画上有所成就。没想到没过多久此人将画全部卖给了文物贩子,祖父得知后对此甚为不齿,但豁达的祖父之后也未再提及此事。
自我记事起没见过祖父弹古琴,古琴一直悬挂在精进书院正堂东壁。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弹了,他只说手上长了灰指甲,不好留长指甲。懂事后我知道其实祖父已经没有弹琴的闲情雅致了。我有一堂哥天资聪慧,音乐天赋高,祖父便将古琴赠予他。堂哥没有辜负祖父的激励和厚望,后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法学教授、知名律师、作家、南通地区颇有名气的音乐家。
多年前,我出差厦门,顺道探望堂姑妈,祖父的亲侄女。她早年曾跟随祖父去上海求学,后参加新四军,离休前任集美大学教授。她拉着我的手说:“你爷爷虽然所学专业是数学,但其天文地理、文史艺术样样精通,可惜那场运动造成了他清贫的下半生。”当时我不胜唏嘘,的确如此,直至八十年代初,国家才在政治上给祖父平反,但经济问题没有解决,所以他一直没有固定收入。假如没有那场运动,祖父可以继续站在名校的讲台上,但再过十年必须退休了,也就没有他在耄耋之年仍然在三尺讲坛教书育人的经历了。此间的辩证关系不禁让吾辈深思。
本世纪初,祖父除了眼睛白内障愈发严重,身体尚可,思维清晰。我回老家时多次请求他把以前坎坷而不凡的经历口述出来,我来记录整理,但祖父总是淡然一笑,说没啥好写的,也没啥要说的。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