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1989年的4月中旬,高考前的总复习开始了。比起那些名牌中学,我所在的乡镇中学教学进度比较慢,高三的全部课程才刚刚上完。
中学阶段我一直走读。每到下午五点多放学,我便和顺路的成同学骑车回家了。在回家的必经之路,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我们经常停下来,沿着河岸陡坡爬行至河边。拨开茂密的水草,总会有些许收获:螺蛳、泥鳅或者小白条。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摸到几只硕大的河蚌。那一刻,我们全然忘却正在面临的人生大考。
时间过得很快。5月中旬预考结束后,全校三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只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有资格参加高考。学校组织拍摄了毕业集体合影,同学们也纷纷去照相馆拍摄一寸黑白照。大家相互赠送照片,在毕业纪念册上留言。我记得朱同学的留言是:“人是冷血动物,对自己要残酷些,同窗无名氏”。后来朱同学不知所踪。季同学的留言是:“祝君在以后的征途中多发财,多喜事”。我到现在都没有发财,倒是他自己发财了,听说床上用品生意做的很大,经常在阿拉伯国家转悠。
毕业的兴奋和离别的忧伤转瞬即逝。之后我们的考前冲刺也开始了。但比起近几年备考师生们喊声震天的气氛,如今在我印象里,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好像是在静悄悄中度过的。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有一天早上我到校后,听说寄宿生朱同学在前一天晚上自习太晚,头昏眼花,外加又是近视眼,下楼时摔了一跤,在楼道里滚落下去。幸亏他没受大伤,只是鼻青脸肿,第二天继续埋头复习。其实这也是静悄悄的。
6月初,到了填志愿的时候。由于我从小喜欢画画,我的第一志愿填报了省内一所工科大学的建筑学专业。记得当时我还画了一幅素描作为报考材料之一。哥哥说他画画没有天赋,字写的也不好,不能选设计类专业,于是就填报了天津一所工科大学的电气工程专业。
7月6日,按照学校通知,我们需要到学校乘坐包车去县城考点集中。我家和学校不在一个镇子,距离大约五公里。下午三点多钟,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父亲冒雨骑车送我去学校,快要到的时候发现迎面开来了学校的包车。无论我们如何挥手,那辆车还是扬长而去。
五旬老父只能又带着我骑行十公里,去通吕公路边上等待路过的长途车。过了很久我们才等到,分别时父亲没有任何有关考试的嘱咐,反倒十分平淡而坦然。我似乎也不紧张,好像只是去外地参加一次竞赛而已。
到达县城后,我又转了几次车才赶到了县职业中学住宿点,但已错过了统一就餐的时间,我只能再去投靠在附近县中上学的哥哥。哥哥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中考那年他是我校唯一考取县中的,也就是说,我们一起参加高考。找到哥哥后,他把我带到食堂,可是师傅说食堂打烊没菜了。我们说没关系,有饭就行。幸运的是,这位好心的师傅还给了一勺我最爱吃的油炸花生米。于是一碗茶泡饭外加花生米成为了哥哥请我吃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顿“出征饭”。
本来我的学校在职中统一安排了住宿,但哥哥考虑到我以前一直是走读的,担心我在陌生的集体宿舍可能睡不惯,建议我睡在他的宿舍。我想虽然同样是集体宿舍,但毕竟有自己亲哥哥在边上共眠,应可安心。于是哥哥替我找了个空床铺,是个上铺。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考完后我正在和同学聊天,哥哥气喘吁吁跑过来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不能睡在他宿舍了,下铺那位同学向老师告状说我睡觉翻身影响了他的睡眠。
正在我踌躇是否回到职中宿舍之际,突然发现父亲母亲拎着饭盒从远处张望着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我欣喜地问母亲。
“估计你不习惯睡在集体宿舍,就借你表姐的工厂宿舍用两天。”母亲说。
“正好我这边宿舍同学有意见,他也睡不成了”哥哥高兴地说。他匆匆喝了几口排骨汤就走了。
虽然考前父亲母亲没有计划来为我们送考,也许第二天回过神来:两个儿子同年高考,过来做点后勤,加油鼓劲,此举是何等的重要。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经意间我看见朱同学带着一捆被子。我连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想节省点住宿费,昨天晚上找了个闲置的教室,翻窗进去,睡在教室里的。我不禁愕然,和他说接下来两晚可以睡在我在职中住宿点的床铺。
下午化学考试结束后,我就随父亲母亲去了表姐的工厂宿舍。在那个酷热的夏夜,我是在母亲不停摇着蒲扇的微风中睡着的……
7月底,分数终于出来了,学校通知所有考生去拿分数条。一看到总分,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志愿学校恐怕危险了。一旦第一批(重点大学)第一志愿学校够不上,很可能落到第二批(普通本科)第一志愿学校。没过多久,学校负责人告诉我,由于特殊原因,今年全国高校招生规模整体缩减,大部分重点高校的招生计划发生重大调整。原志愿表作废,所有上线的考生需要重新填报志愿。顿时我心中重拾起了信心。
填两次高考志愿,这在我省是史无前例的。分数出来后填志愿,这也是大家都没有经验可循的。父亲比两个月前第一次填志愿时候审慎多了。父亲平时经常读报。他说6月以来,美国等西方国家对我国发动经济制裁,中央也刚刚下发文件,又要砍掉一大批楼堂馆所和非生产性建设项目。看来不能填报建筑类专业了。另外,他自己从事机械行业,深知当时的行业现状,机械类专业也不能填报。那么工科类专业中,我们主要考虑电气和电子类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出发去寻访他的故交旧友。其中有一位是无线电厂的总工程师,他说他女儿在华能电厂工作,工资比他还高。父亲再次得出的结论是不要报弱电,要报强电。于是我的第一志愿就改填为陕西西安一所工科大学的电气工程专业,其它志愿都没变。
哥哥的高考总分比我略高几分。我们俩很想报考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专业,再次成为同学。但是外省的重点大学在江苏的招生名额很少,有的专业只有几个,这很可能出现兄弟俩相互竞争的情况。另外,父亲一直强调兄弟俩尽量不要乘坐同一交通工具。我们俩只能放弃这个想法。我和哥哥甚至还讨论到上不同的学校有一个好处是:可以有双倍的同学、双倍的校友。这一点在当年应该算是十分前瞻的理念。最后,哥哥决定不改志愿,仍然是天津那所工科大学的电气工程专业。父亲很满意:一是毕业后兄弟俩可以成为同行,能够相互帮衬;二是如果从南京出发去天津和西安,大部分路线都不在一条铁路线上。
哥哥的高中是名牌中学,老师们的填报志愿的经验很丰富,各种信息也比较多。于是哥哥回到学校去听听老师们的意见。他的语文老师说他有个学生在县环保局工作,待遇很好。哥哥听从了他的建议,在没有和我们商量的情况下改填环境工程专业,并贸然交上去了。上大学后,我们才知道,哥哥学校的环境工程专业其实是土木工程学院的建筑给排水专业改名的,而非当初他所认为的环境保护专业。
大学毕业后,一开始说自己画画写字都不好,想学电气工程的哥哥成为了一名建筑设计师;而自认为有绘画天赋,想学建筑的我却当了一名电气工程师。30年来,我们兄弟俩都很热爱各自的专业,也都在自己的岗位充分发挥了所学到的专业知识。每每聊起30多年前的这段经历,我们俩都会感叹一番。
2024年6月8日夜写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