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时雨,五月浅夏。我拿出华青瓷茶具,泡上一壶清茶。凝视着淄博陶瓷特有的清澈通透、温润淡雅的神秘青色,我的思绪回到了去年初夏的淄博、博山……
去年四月中旬,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周年聚会在母校如期举行,可惜淄博的卞同学因老父亲病情加重不能赴约。
初识卞同学,俊逸儒雅,沉厚寡言,我们呼其“老卞”。大学四年老卞就是高晓松歌词中那个“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我决定去一趟淄博看望老卞和他的父亲。
立夏恰逢周六,午后我自南京出发先至济南,故友老杨接上我驱车直奔淄博。一路上老杨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淄博烧烤火起来的前因后果。从去年五月山东大学疫情,上万名学生在淄博隔离结束后市政府请吃烧烤,到年初大学生们投桃报李,发视频、写文章、“种草”,引来全国吃货和网红博主,再到地方政府顺势而为,倾力助攻,火速把淄博烧烤乃至淄博带出圈。好一个“有情有义有故事”,听得我热血澎湃,对即将到达的这座城市和人们充满着期待。
很快我们就到达张店的约定地点,老远看到老卞站在大院里等着我们。整整十年不见,他瘦多了,也精神多了,潇洒依然。我首先向老卞转达了同学们的真挚问候。这里是他们单位下属宾馆,他说今晚我们不去网红烧烤点,人太多,这里稍微清静些。我抬头一看,宾馆宴会厅门口大屏赫然写着“灵魂三件套,让我们一起撸串吧”,原来这家宾馆与时俱进,将大院设置成烧烤场了。老卞将我们带到了大院一角的烧烤桌前,他的好友梁工早已等候在那儿热情相迎。
不一会儿,让人垂涎欲滴的各种烤串一一上桌,我迫不及待地要拿起一串直接开撸。老卞说:“稍等,我先演示一下咱们淄博的吃法。”他先拿一块小饼折叠两下,蘸点酱料,摊开,放几根葱,再拿起一串滋滋冒油的肉串,手掌握住小饼将肉串攥紧,往后一拉签子,几块肉就包裹在小饼里了。老卞边演示边说:“淄博烧烤灵魂三件套:炉子代表温度,小饼代表包容,小葱代表山东人豪爽性格,这与齐鲁文化十分契合。”我平生第一次吃烧烤还能吃出文化底蕴来,实乃一大幸事。
初夏的夜晚,院内凉风习习、寒意阵阵,但老卞他们好似这炉火热情四溢,温暖备至。边吃边聊,老卞向我们详细介绍了作为淄博人在这几个月里的种种见闻和感受。院内的烧烤桌慢慢也都坐满了,不时有他同事、朋友过来打招呼,他们有的是携老挈幼全家过来,有的是请客。从交谈中得知,仅单位领导班子成员就来了好几个,着实让我有点吃惊。
这一晚,我不仅仅品尝了一顿独具特色,物美价廉的烧烤,更是体验了三年疫情后“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感受到热情、平等、尊重和政通人和。《史记·齐太公世家》曰:“太公至国,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于齐,齐为大国。”淄博乃齐国故都,我猜想现今淄博的包容以及烧烤的走红,或是来源于齐国的不因循守旧,尚变革。
第二天一早,老卞和梁工来接我们去梁工的老家——博山转转,我再次提出是否可以先去看望一下卞老伯,老卞表示老人病情较重不便探视,我也就没再坚持。出发后他们先带我们去中国第一个“5A级菜市场”——八大局便民市场打了个卡。
淄博地处山东中部,南依泰沂山脉,北濒九曲黄河,南北狭长。博山区原为博山县,位于淄博南部,属齐国马陉邑。齐长城穿境而过,把山东分为齐国和鲁国。我们驱车一个多小时才到第一站,西冶工坊——专门从事琉璃艺术品设计生产的公司。公司负责人过来热情迎接,边上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梁工介绍这是他的侄子小梁。随后负责人和小梁带领我们依次参观了设计、制模、选料、烧结、修饰、烤制等各个环节。
“琉璃者,石以为质,硝以和之,礁以锻之,铜铁丹铅以变之。非石不成,非硝不行,非铜铁丹铅则不精,三合而后生……”这是博山先贤、清代帝师孙廷铨在《颜山杂记·琉璃志》一文中的精炼描写,言明了琉璃的原料及工艺。早年的煤炭燃料已被电力和天然气取代,炽热的熔炉翻滚着光彩耀目的琉璃胚料。拉、转、扭、吹……一套麻利操作下来,一块块软似饴糖的琉璃胚料在师傅们手中被赋予了各式形态,好似正在绘制一幅幅生动的立体中国画。
步入公司展厅,我们详细了解了博山琉璃的前世今生。从女娲补天所炼五色石的美丽传说到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咏琉璃》;从明清的皇家贡品到现今的国礼、国宴用品。明黄的花瓶温润如玉,淡紫的葡萄微微带霜,翠绿的蝈蝈振翅欲飞。我们一边游走在万象澄澈的琉璃世界,一边回味着千年传承的琉璃故事,流连忘返。
我和小梁互加了微信,小梁发来一段自我介绍:“山左博山梁源,字清之,狷介书生。疏于法学专业,纵情海岱山水林泉之间,抚丝桐,竖箫管,好制砚为乐。幸会!”寥寥数语让我心生敬佩,不愧是礼仪之邦的后生,谦谦君子之风传承至今。
临近午时,老卞提议带我们去品尝闻名遐迩的博山菜。驱车来到一个院落前,我环顾四周,此处背依荆山,下临秋谷,泉水绕屋,好一处幽雅恬适之所。猛然间,我发现在脚下的道路非同寻常,青石筑基,车辙深深。回首张望,果然不远处竖立一块木牌“青州古道”。我如获至宝,驻足观赏,反复打量,古道依自然山体凿就,残存不足百米,凝重古朴、黝黑厚重、光润如玉。踱步其间,我陷入了无限遐思,眼前展现出一幅人推马驼、车水马龙的景象,自己仿佛置身其中,或是进京赴考的学子,亦或辞官归乡的隐士。徜徉之间,老卞将我拉进了院内。
按照老卞的安排,五人落座,老卞主陪,对面梁工副陪,我主宾、老杨副宾分坐在老卞的右首和左首,小梁自然是三陪了。山东人在饮食上是出了名的讲究,特别是餐桌文化,堪称“国民典范”。从座次安排可窥一斑,无不体现其为人处世的智慧和态度。清汤海参、博山酥锅、博山炸肉、博山丸子、豆腐箱子、爆炒腰花、炸春卷等博山名菜一一上桌,每道菜背后都有一个传奇的故事,其中豆腐箱子曾登上人民大会堂国宴。糖醋鲤鱼压轴登场,这条鲤鱼体态肥美、灵动质朴、雍容华贵。老卞当即给我们讲了一个有趣的咂鱼汤传说:“将食用后的鱼头、鱼尾,加上高汤和调料制成鱼汤,味道鲜美、酸甜醇厚。吆喝厨师咂鱼汤的一定是山东人,吆喝咂两遍的一定是淄博人,喊着咂三遍的必定是博山人!”
饭后众人循着青州古道缓步下坡,隔壁就是纪念曾任青州知州的范仲淹的范公祠。再走几步又见后乐桥、赵执信故居,各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也是接二连三。后乐桥,取名于范仲淹“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语。赵执信,清初著名现实主义诗人、书法家,强调“文意为主,言语为役”,吾深信之。
穿城来到城西南,一片古建筑映入眼帘。山门高悬“颜文姜祠”匾额,我观此阴文行书飘洒圆秀、沉雄峭拔,极似母校饮水思源碑之题字。观至落款,果然是被毛主席赞扬为“红军书法家、党内一枝笔”,自成“舒体”的舒同。我们在小梁引导下渐次浏览。颜文姜祠,又名孝妇祠、灵泉庙,始建于北周。博山县前身颜神镇的这个颜神,早在东晋时期的记载中已是年久失考。小梁向我们讲述了神话传说和文献记载中孝妇颜文姜远道汲水侍奉公婆,诚感神明,室内涌泉的故事。在高大斗拱木结构正殿里我们见到了宋代敕封孝妇的官方文书碑刻,还见到了一块清代的风雨竹绘画石刻,画出了风竹的坚强和雨竹的朦胧,也爱画竹的我忍不住向众人评述一番。
在泉池畔,我看到北侧池壁的石料上有精美的图案和纹饰。我一向酷爱真古迹,请小梁断代,回复乃汉代画像刻石,或为他处之物,修建时移入。池边正殿基中嵌一石碑,题云:“孝妇河名自古今,源头一派更泓深。何当吸去为霖雨,洗尽人间不孝心。”道出了博山自古敬老爱幼的朴厚民风。
我们拾级而上,登上后山。俯瞰全祠,整个建筑群规矩严谨,古朴厚重。小梁介绍这是淄博市现存规模最大的古典建筑群。极目远眺,群山环伺,我隐约看见了纵横千里的齐长城矗立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岭之间,仿佛听到了西南不远处长勺古战场的鼓号擂鸣、铁马嘶吼。
出门后我才发现大门一侧立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禁再次感叹颜文姜祠的重大历史文化价值和博山古城的悠远历史。
谒孝妇祠后,意犹未尽,小梁听说我是南通人,又引我们再去一处工业遗存参访,一路向北来到鲁耐窑业公司。在厂史馆,聆听王如主任和讲解员认真介绍。1904年,清末状元、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南通人张謇受山东巡抚周馥之托来此办厂,系博山玻璃公司的第一任负责人和出资者,引进德国技术,聘德国技师。两年后建成投产,这是中国最早的玻璃厂,而且使用了“吹泡摊片法”这一当时世界上的先进技术,博山玻璃公司也因此名噪一时。
厂史馆还陈列了百年前的一些电气设备,有一台变压器引起了我们四个电气工程师的注意。我们随即俯身辨别铭牌,原来这是一台日本京都奥村电机商会生产的立式油浸单相变压器,额定功率3千瓦。我们只找到两根低压侧电缆,精通电气设备的老卞说,可以掀开变压器上盖在内部接线来实现电压等级的切换。
最后,王如主任专门带我们到了一处厂房,百年前的钢结构、铁轨至今仍在使用。我们一行人站立在壮观的钢结构之下仰目环视,对一百多年前德国工业的先进程度深有感触。我虽见过比这壮阔许多的现代化车间,但在此厂房中我看到一百多年前中西方工业水平之差距。
王如主任介绍说,刚才展厅那台变压器就是两年前在这间厂房的库房中发现的。百年前我国电力工业一穷二白,电气设备全部依赖进口。而如今,我国的发电装机容量和年用电量已双双跃居世界第一,山东省的发电装机容量和年用电量稳居全国各省第二。邻市济南泉城变电站有一台特高压变压器,额定功率高达300万千瓦,是这台变压器的100万倍。身为我国电力系统的一名建设者,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博山玻璃公司留下的玻璃基因,让博山乃至淄博成为中国玻璃制品特别是平板玻璃的重镇。王如主任介绍说,博山有家企业生产的玻璃曾用在鸟巢、水立方、国家大剧院、世界第一高迪拜哈利法塔上。从1904年中国成立玻璃公司至今,他们承续了中国平板玻璃一百多年的历史文明。我想,这正是我同乡张謇先生在百年前所倡导的实业救国主张的最好诠释。我和老卞作为母校“胸怀大局,无私奉献,弘扬传统,艰苦创业”西迁精神的新传人,对这担当使命、救国图强的家国情怀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参访结束,也到了分别的时刻,他们直接送我到了火车站。老卞赠我一套著名的淄博华青瓷茶具,我们互道珍重,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