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的好友、余西同乡沛斌兄发来怀念我爷爷任苯生的文章《文理兼修大学士,山高水长真君子》。这篇三千多字的长文记叙了我们上大学期间爷爷与他交流、给他指导的往事,饱含晚辈学子对一位博古通今、高瞻远瞩的老先生的崇敬之情。读完文章,抬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台历:夏历七月十八,我心中一怔:“今天正是爷爷的忌日。”至此,《任苯生年谱》第四章已经收集了12篇纪念文章。
时间回到2017年教师节,我有感而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篇千字短文《纪念我的祖父——一位老教师》。许多师长、同学、好友纷纷点赞,尤其是文章得到多位长者的共鸣。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国继电保护知名专家、前辈柳焕章先生的留言:“看微信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细细地读了三遍。”
文章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是我内心最能得到慰藉的。后来我又写了一篇《父亲》,特意发给柳先生。他很快回复:“我基本上没有耐心去看这么长的叙事文章,《父亲》一文深深地感动了我。拿现在的眼光去论父亲的学历,再把时间向前推一个甲子,那个荒谬动荡的年代坑害了多少当年的学子、今天的父亲。父亲的天资和坚毅成就了文中的父亲,正是有了这样的父亲,必然人才辈出,子孙个个栋梁、出类拔萃。”
我单位原副总工程师,我国电力系统资深专家夏期玉先生比我的父亲小三岁,多年来我一直尊他为师长。他看了我写的有关家族历史、追忆往事的文章,鼓励我说:“你虽为理工科出身,但有得自家学传承的天赋。我希望你在工作之余能继续保持对文学和写作的爱好,不断提高自己的人文素养,成为一名文理兼修的专家。待写到一定数量,你可设法结集出版,既可反映家族的历史,也能让读者从一个侧面了解社会的变迁。”夏先生的一席话和当年爷爷的嘱咐如出一辙。他们的谆谆教诲,我铭记于心。
任氏先祖出过多位名人。任不齐,孔子三千弟子中七十二贤人之一,著有《任子遗书》,几乎与《论语》齐名;任圜,曾任后唐宰相;任布,进士及第,官至北宋枢密副使。
元末明初,任业隆公为避战乱从江宁府举族东出句容,自常熟北渡迁居静海,后至余西场。余西任氏重新奉任业隆公为一世祖,传至爷爷任苯生共17代,虽没有出过经天纬地、名满天下之才,但在余西古镇连续17代从教。耕读传家远,诗书济世长。这是值得记述传颂的。
爷爷任苯生1908年出生,2005年逝世,近百岁人生。他的父亲任焕文并非守旧的传统文人,接受过维新训练。爷爷从小深受家庭熏陶,父兄影响,刻苦学习,全面发展。他在精进书院接受父亲的启蒙教育后考入新式高等小学,后又考入通州师范。爷爷青少年时代正值北洋政府时期,军阀割据混战,政局动荡不安,民众生活疾苦,但言论结社自由,文化教育繁荣。爷爷在通州师范求学期间,在张謇先生的谆谆教诲下,立志教育救国。民国十六年通师毕业后,为探寻更多救国救民的道路,爷爷考入汉阳的国民政府兵工专门学校。一年后爷爷因病肄业,同年考入大同大学,从此基本确定了今后的人生方向——教书育人。爷爷凭借其过人的天资和不懈的努力,文理兼修,学业有成,事业卓然,也养成了幽默风趣,豪爽仗义的性格。
新中国成立前,爷爷先后在上海黄龙岗中学、上海青年中学、溧阳同济中学任教,曾担任青年中学教务长。他经历了中国近代历史上最动荡复杂的年代,但作为一名博学多才的清正知识分子,“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扩大化的运动中,执着于教书育人,管理和教学“都有两把刷子”,但政治经验欠缺的爷爷终究还是身不由己,难逃一劫。他在南通敬孺中学副教导主任的任上被错误划为“右派分子”,后又蒙冤身陷囹圄。
1958年秋爷爷恢复自由后回到家乡余西,此后开始了长达30余年的代课生涯。1972年余西中学办起了“戴帽子”高中,爷爷开始同时教授高中数学、化学和初中化学,有时还代教物理、英语。
我父亲的好友,书法家曹润森先生是余西中学1978届高中毕业生,他从1972年上初一开始就是爷爷的学生。他曾和我说,爷爷放学后经常将一些上进心强的同学带到家中堂屋进行辅导,堂屋正是当年精进书院的教室,东边板壁上高悬着爷爷的一把古琴,下面放了一块小黑板,同学们围坐在板凳上。那时候晚上经常停电,爷爷就在昏暗的美孚灯下给大家辅导。上了一天的课,年已七旬的爷爷依然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地为同学们答疑解惑。在“知识的春天”尚未到来的1976、1977年,此景此情十分罕见!
原南通县教育局副局长、南通市科委副主任,毕业于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周磊豪老师在1978年5月以前曾和爷爷在余西中学共事,还住在同一寝室。他曾和我说:“任老先生记忆力惊人,教高中数学和化学从不带课本,一支粉笔进课堂,45分钟精彩教学,从不拖堂。这就是腹有诗书真本事啊!他知识渊博,天文地理,天南海北,非常健谈。任老先生豁达坚强、刚正不阿,在那个人分三六九还有左中右的时代,他依然像一颗被埋没的金子那样闪闪发光……”
1981年余西中学“戴帽子”高中停办了,爷爷又辗转在南通市第二中学、南通农场第二中学、东社中学、东社乡高补班任教。不管在城市的重点中学任职,还是在乡村中学代课,爷爷一直是全校的核心教师,教学工作量超过常人。尤其是他同时教授多门主课,这在高中教师中是很少见的。他在高质量地完成教学任务之余,还主动指导培养年轻教师。
我家世交,时任余西中学英语教师曹振川老师和我说:“你爷爷知识渊博,极有才华,幽默风趣,乐观豪爽,特别是他平易近人的个性!我喜欢任苯生老师,也非常尊敬他,他是老师的老师!我常常想起他,怀念与他一起共事的岁月。”时任东社中学校长严子俊老师说:“任老师是青年教师的良师益友,鼓励青年教师积极向上、爱岗敬业、工作严谨、一丝不苟,对待学生要宽严结合。”当时还是东社中学青年教师的曹雄老师说他的第一篇数学论文是在爷爷的指导下完成的。
有人说,1957年是任苯生先生人生的分水岭,前半生辉煌,后半生没落。我的堂姑妈任安家教授曾和我说:“爷爷不仅教书教得极好,而且对天文地理、文史艺术样样精通,可惜那场运动造成了他清贫的下半生。”其实我并不这么认为,凡事有因果,万物皆辩证。假如没有那场运动,爷爷可以继续站在名校的讲台上。再过十年到龄退休,他还会在耄耋之年耕耘三尺讲坛吗?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后的十多年间,爷爷帮助不计其数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改变命运。这是爷爷一生最值得家乡人民称颂的功绩,同时也成就了他长达60余年的教师生涯,桃李满天下。
我曾试想,假如爷爷躲过了第一次风雨,他躲得过后来更为猛烈,更加持久的暴风雨吗?正值壮年的父亲、刚刚出生的我们兄弟俩又会如何?
1958年爷爷回到了余西小镇,他的身份是农民,职业是代课教师,全家老小都是农业户口,已是“尘埃”…… 我们全家从城市回到农村后,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还算安稳。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我家除了被抢劫、焚毁了两拖车的家谱、典籍和文物,人身没有受到侵犯,基本安全。
1962年我的父亲参加高考,但成绩优秀的他落榜了,而后连续两年他继续尝试未果。多年后,当他在报纸上看到和他同龄的钱伟长先生之子钱元凯先生的经历后才恍然大悟。“不宜录取”的父亲只能四处打工,但凭其扎实的数理功底掌握了模具设计和制造技术,水平一流。改革开放后,他率先下海办企业,虽是小打小闹,但其设计、研制的圆珠笔头冷镦模具,达到微米级精度。当时世界上只有瑞士、日本和中国三个国家才能制造圆珠笔头,他为此提供高精度模具。不过在我看来,此后父亲最大的贡献是让我家摆脱了长达30年的贫困,让他的两个儿子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读完了大学。
我们兄弟俩的学生时代,农业户口一直遭受区别对待。如果我们考不上大学,只能在家务农。我从上小学开始,萦绕耳畔的说教一直是“考不上大学,就在家挑粪担子”,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见爷爷说过这话。我们上中学期间,爷爷一直在外乡代课,他很少有机会指导我们兄弟俩。在我印象中,爷爷教过我的题目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那时候我甚至有点埋怨他不主动教教我。1989年余西镇只有我们兄弟俩考取了大学,爷爷高兴地说:“你们一个北洋大学、一个南洋大学。”其实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这两个曾经的校名。后来从一些和爷爷关系亲密之人的口中得知,爷爷常向他们提起两个孙子聪明好学,是可塑之才。看来这应该是1958年爷爷回到家乡以后最感欣慰和自豪的事情了。
一个多月前,曹雄老师转给我时任东社中学英语教师曹立飞老师读完我追忆爷爷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一文后的感言:
“有一天我问任老师:‘您为什么能健康、长寿?’
他说:‘就是四个字——顺其自然。’
哦,我明白了:不要过分地去和命运抗争。
愿任老先生对我的教诲永存。”
读完这段话,我沉思良久……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爷爷在教学工作之余,先后参与创办余西兽药厂,研制成功新型发酵饲料,研发出土法制酒的工艺,提出了一种科学清除毒草的方法,等等。在那飘摇跌宕的岁月里,他一直在到处寻找教书育人的机会,也在不断主动应用平生之所学。这不只是为了谋生,更是保持着一位知识分子的习惯:学有所用,造福一方,可谓“但忧负我平生学”。
我曾阅读过一些历史人物的年谱,他们的一生要么和各种历史事件紧密关联,其年谱本身就是一本历史书,要么成果斐然,为国为民做出很大贡献,其工作生活经历、学术成果和思想都值得后人研究和借鉴。爷爷是小人物,但在我眼里,他并不普通,也不平凡。爷爷的一生横跨三朝近百年,其人生轨迹和张謇、徐立孙、王个簃、钱君陶、卫仲乐、吴天石等大家以及胡蝶、上官云珠、韩非、曹用平等名家都有交集。爷爷一生从事中学教育60余年,数理、诗文、书画、古琴皆造诣颇深,桃李满天下。中学教师有如此长的教龄,确实不普通;后半生以代课教师身份从教30余年,更加不平凡。
我自记事起和爷爷共同生活了30年,耳濡目染爷爷的三观和风骨,深切感受爷爷的胸襟与气概,常常感怀爷爷一生所伴随的时代背景和家国命运。这就是我为爷爷任苯生写年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