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司芳掉文夸河汉 行圆自肥哺糟粕
且说自从毛龄辞馆而去,许下转荐一位先生来,闵家等了一个月以上,白不见来。闵老爷来家时常烦恼,脸上殊无善色。闵世易也不免有几分提心吊胆,感冒风寒,遂又病了一场,喜庆正月里也不好,只是恹恹无神。闵老爷无法,待到天气稍暖,每日出去跑马时便带闵世易一同出来疏散疏散。或一直往西北去,来到大沽河边,眺望冻河溶冰,流澌澄澈,浅鱼游泳;或往东去,游瞻鹤山形胜,丘壑翠微,远接仙岛。
这日,闵老爷又带礼物往毛龄家拜请,回来道那位先生日前不在省内,毛先生因托便人寄了书信与他,回信道只在十几日便回来,到时少不得携闵世易往府上进见。闵世易听说,又早郁郁不乐。扈夫人早瞧在眼里,向闵老爷劝道:“罢了,你自己去就是,不消带他。他这几日才觉得精神好些。”闵老爷道:“每日带他跑马颠簸,跟那班孩子戏耍,他也恁地欢腾,怎地一听说上学,就恹恹起来。”扈夫人道:“先前那毛先生也是忒年老些,怪不得易儿投不着他脾气,他年纪能有五十几?身子就恁老天拔地的,老毕都好有七十了,看着还不如老毕呢。又七个病八个痛,每天不够他吃汤吃药的,哪里耐烦对付这一班野猴儿?再说,我看他讲的那些大书,太正经了些,虽说是考秀才的书目,咱家易儿开蒙也晚些,但凡事好歹也有个难易,俗话说‘一锹掘不得井’,再学几年《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也不至于把他难得这样。”闵老爷摇头道:“妇人家,你懂什么”便不说话了。
而后不几日 ,来了一位先生,姓司名芳,字行圆,生的五短身材,体宽面阔。自言祖上是蒙族,曾在前朝为翰林学士。说定每年修金二十四两银子,食宿皆在闵老爷。这司先生来了,闵老爷见他一团和气,待人接物圆活,越发喜欢,因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相待,司先生也食肠宽大,当夜一直吃到深夜才散。
次日起教授一班孩子念书,便不似毛先生那般呆板,也不带一本书,素手而来,一屁股坐在椅上,便与众顽童扳起话来,一递一句,相谈甚欢。因他为人和气,谈诙豪纵,奇诡有趣,众孩子都觉得新鲜好耍,尤其听他讲说祖上如何跟随成吉思汗争战天下,所到之处攻城略地、望风披靡,众孩子挤围在膝下,端茶倒水,这才晓得前朝的好处,只恨生不逢时,无不如痴如醉。而后又问孩子们话,家长里短,亲戚故旧,无所不包,尤其爱和闵世易叙话,只如此便过了五六天。到这日无话可谈,便教孩子们各自拿出书来学,众孩子只把从前毛先生教过的《论语》等几本书取出来读。司先生下来看了一圈,走到闵世易身边,叫道:“耶哟,少爷,怎地念这样书?”闵世易惊问所以,司先生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当夜司先生就来到闵老爷跟前,道:“东家,少爷这样书是读不得的,今人唯知举业内这几本经典,泥定圣贤之书,便似把定了天上落下金宝来一般,一日不肯释手,岂知如此正落了习套!盖古圣之言闳约精微,固是至理,但又如羚羊挂角、骊龙含珠,深文曲笔,实难研穷。回溯自有隋一代开科取士,尔来千年,皆以古圣之言为法,岂千载之下竟无儒修?步武前人,厚古薄今,岂旁求侧席、尊贤爱才之圣意乎?是故试无一成不变之题目,学无一成不变之书目,常学常新,取众家之言为我所用,得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方是读书正道,才可望入学。毛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我实不该说的,但毕竟蹉跎仕途,履试不中,只此便能看出,盖为‘器识’二字所限也。当今海内几位大名下的选家,只怕他一位都说不上来。似此岂非缘木求鱼?东家若肯相信时,快快且把这些背时的东西放下,鄙人替少爷搜寻几本要紧的书,定然大有裨益。”闵老爷听说这番慷慨之词,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叫刘裕兑出三两银子,与了司先生。
四五日之后,司先生将要紧书籍带来学里,除两本是新的,其余都是旧的,司先生备言这些书来之不易,临近几县的书店都已访求一遍,却只找到两本,其他都是托亲靠友、辗转得来的,虽是旧的,不啻珍宝。因把两本新的,与了闵世易一本,自己留了一本,众孩子都用旧的,缺字少页,漫漶污荫,不一而足。
众孩子捧着这书,读起来不明白其精妙何在,也不知道该如何爱惜才是,只是爱而有之而已,闵世易所用的是新书,不由得更加珍重,轻翻细检,不敢粗略。司先生这才启口讲课,倒也不拘定了这本书,随兴所至,舌绽春雷,口放粲花,洋洋洒洒;所言又多稀罕出奇,神鬼不测,竟似比搬演戏文更夭矫离奇,煞是好听,又不知出于何书。闵世易听来,十分惊诧,这司先生又比毛先生年轻许多,看着体貌臃肿,哪知胖腹之中,学问竟远在毛先生之上,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只是司先生毕竟身体沉重,行动易得疲倦,渐渐每日讲不许多,就令学生自己读书。白果儿时常往学里送些瓜子、花生、粟子之类,先生就坐着吃茶果小食,嗑半日瓜子。学生读那新书,苦于懵里懵懂读不明白,不由得就问先生。起初众人问时,先生少不得放下点心小食,腾出口手来,为之讲解,后来学生们喜欢听他宣讲,一刻不住的问,司先生道:“你们这些孩子,根基太差,悟性又低,古人有句话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有不明白处不须问我,独自揣摩他几十回,早晚必有所得,几时揣摩明白了,几时这书才是读到肚里去了哩。”于是不教学生们问,只依从此法。除了闵世易偶尔焦思苦虑之下仍旧迷惑,问他时,他不但殷殷解说,还夸赞闵世易思致深远。
渐渐看学生们念这新书也似飘风过耳一般,三心二意了,司先生又说:“这等好书你们都不用心,端的惫赖。也罢,终究还是根基太差之故。”这里且按下,过了两日,这日闵老爷家里来客,司先生不经意恰好走上来,于是共邀登席。待酒过数巡,正在半酣耳热之际,司先生才发起宏论,言读书一事,首当横经籍书,而后由博而返之约,方可得其深味。一座皆为之叹服,于是闵老爷当着客,少不得又叫刘裕,兑出五两银子与他买书。
又买来新书,皆是历朝历代的异闻故事、稗官野史,甚至还有戏文脚本、图画册页,孩子们哪里见过这等样书?果然较前所学容易许多,也不需烦人讲,自朝至夕,各自埋头看得津津有味,好不得趣。司先生既不用讲说,便越见轻省,每日上位,嗑瓜子,剥粟子,一刻不停嘴,勾动喉里痰火,咯了痰再吃,弄了一地。偶尔不吃嘴儿,拿了算盘独自拨弄不住,两只黄眼珠滚滚的,一双大板牙叨叨的,不知道筹算什么。而后自这书始,渐而至于非宣笔不能应手,非麻纸不能托墨,非篆香不能佐读,非城西马鞍山紫石文砚不能泽笔。因而各色毫管、砚石、笺幅、镇纸、兽炉少不得增添几样,只置笔之物就笔枕、笔架、笔悬、笔海样样俱全。司先生往学里添置了这些东西,打眼看时,小小一间私塾,也俨然有几分书院的堂皇气象。
只是那新买来的东西不甚耐用,孩子们又不知爱惜,那笔使不多少日子就退了,麻纸写字也依旧洇了。孩子们互相抱怨,司先生听见,头脖子红了一阵,又笑着道:“你这写字笔法错了,因此才洇纸。这便是这纸的妙处了,写字笔法得当,便不洇,不得当,便洇给你瞧。再说这笔,哪个读书人学字不写坏几支笔?我们年少时,家里穷困,哪里给你买这些好笔?一支笔日日夜夜用它,早就秃得和筷子相似,恁地还要用上好几年哩!”学生们一齐笑起来,都道:“先生恁地夸口,筷子怎么写字?”司先生大睁眼道:“咦!这可是少见多怪了,筷子怎么写不得字?在地下写哩!我那时写字痴迷,哪怕眼前放着一盘肉,我眼角都不瞥一下,拾起筷子来只顾写字!干农活时,拾起柴棍儿来也要写它一日才罢。有什么稀奇。你们须得刻苦习学,休要说这笔纸不好,世上笔纸原是不分好坏高下的,差的只是人的功夫。”孩子们又笑个不了,有嘴尖的高声道:“怎地闵世易的笔就不坏?”司先生正色道:“你便不懂了,你们众人里面,只有世易天资最佳,别看他比你们多学了只半年,根基打得十分的实!笔意恁地老道。这笔头子是再不骗人的,他会用笔,笔就不秃……”顽童们依旧是笑,闵世易不由得脸红了。司先生摇头晃脑又道:“你们都听过王右军‘洗砚池’的故事么?我告诉你们,即墨地方是有灵气的,王右军祖籍就是这里的!现今城里那‘墨河’,就是当年书圣当年洗笔的去处。而今河水清了,你道为什么?便是自书圣之后,再也没有人洗笔的原故!所以说,你们得下苦功夫才行,不要推说笔纸不好偷懒,笔用退了才显得你的功夫!”一番话天花乱坠,混过去了。那班顽童们本也惫赖,一天写不了几个大字,也便罢了。尔后不半个月,闵世易的笔也退了,司先生就叫闵世易跟家里说,又托他买了些笔纸,不提。
转眼临近端午之期,这日司先生留下闵世易问:“这两日家里可有甚贺节的勾当?”闵世易呆头呆脑,不懂得,司先生笑道:“问你爹娘去。”一径去了。闵世易问闵老爷,闵老爷也说不上来。到正日子,晚上家里治了一席酒,作个“解粽筵”,请司先生上座,当夜肉在案、酒在盆,用足一饱。
荏苒光阴,又过了数月,早至中秋。当夜风扫薄云,半胧明月,闵老爷叫收拾出花园儿,就在园中饮宴。少不得又把司先生捧在当中,这一席大排肴酒,水陆俱备,堆盘满宴,不在言表。吃到半酣,闵老爷因拿出烟来吸,因让司先生,司先生素也吸烟,便不客气,吸了几口,道:“这金丝烟味道香,敢问是哪里得来的?”闵老爷道:“这却不是本地之物,在下前日路过金家口,从一伙漳州来的客商手里买来,似乎福建所产。”司先生点头道:“说来这烟也真是佳品,芳馥沁脑,治痰消食。我国名烟不少,衡烟出湖南,蒲城烟出陕西,油丝烟出北京,青烟出山西,兰花烟出云南,水烟出甘肃酒泉,潮烟出广东潮安……种种各别。而其最佳者,当属海外吕宋国的烟。可惜弟平生未曾尝过。”闵老爷吃得微醺,道:“在下是个山野粗人,先生见识渊博,在下钦佩。这烟家下还有些须,少时取来奉赠先生。”司先生也不推辞,拱手称谢。当夜传杯换盏,一直到漏声三下,夜沉酒阑,众人都打瞌睡,睁不开眼。只有司先生兴致不减,兀自玩风赏月,屁股沉重。闵老爷抬头看,满天烟笼雾锁,星月无光,更兼夜露寒冷,闵世易早冻得冷瑟瑟的,实在耐不住,才道:“不当败先生雅兴,怎奈小犬体弱,叫他回去歇息了吧?”司先生道:“不妨,我们也散了吧。我也觉得困倦,只是想着古人曾道:‘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说的是这一年风月佳处,只在今昔,令人不忍辜负也。”闵老爷唯唯称是,正要起身,司先生忽道:“我再吸一口烟是得。”闵老爷猛省,连忙叫刘裕往后面取了金丝烟来,与了司先生,司先生再三辞却,闵老爷断断不依,只得收了。当夜罢饮席终。
中秋过后两日,司先生又往柳昆、贾林两个学生家去瞧看,两家知是闵家西席先生,如何不做分上?司先生坐了一回要去,怎禁得两家死拖活拽款留住了,都竭力奉承了一席酒。秋节过后,倏忽又是重九,作“茱萸会”;而后冬至馄饨,腊八食粥……,其后一年里,四时八节,良辰美景,司先生都不肯轻易辜负,自有节礼丰筵应时,不在话下。
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司先生越发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行动起坐处更觉慵懒。往学里坐定,吁吁抽气,半日不止,也不拘管那一班猴儿,任凭他们自在玩耍罢了。
这时五月天气, 当日午后,司先生吃得顶颡儿,又油膻气大,出了一头一脸的肥油,上位坐着只说溽热,慢慢摸着便便五经之腹,抽烟消食。底下学生呛得头脑晕昏,假托透气,都走出来了。闵世易和几个顽童往花园、马棚玩耍,半日工夫,杜瑞提着一壶茶,领着一个个笑嘻嘻的回来坐下。见司先生已放下烟,手摸肚也慢了,垂着头恹恹思睡,几个顽童撺掇杜瑞。杜瑞站起身,上前道:“先生身子不大爽利,我从老爷那里讨了些烟,给先生消痰去火,请先生尝尝。”司先生听见说,这才睁开眼,见杜瑞早已躬身把烟双手奉上。笑着点点头,就取过烟来吸,那烟只是点不着。杜瑞道:“先生,这烟是吕宋的哩,比市上卖的密实,须得大口吸才透过味来。”司先生依言,加力一吸,只听见“咻”得一声,一团物事吸在口里,登时满嘴恶秽刺脑,原来竟是马粪。司先生“哇”一声吐出来,杜瑞连忙道:“先生吸不惯这烟,呛着了,快与先生倒茶!”又从茶壶里倒一杯茶递上去。司先生一口灌下,却是马尿兑了些盐酱醋,不饮便罢,一入口则腥臭酸腐,咸浸浸,臊膻膻,不知什么味儿,忍不住一口哕在地下,眼泪也出来了。旁边又有人连忙端来一盆水,道:“先生快洗洗脸吧!”司先生又掬水洗脸,那水却是辣汤兑姜汁子,辣忽忽煞入眼里。口里号呼怪叫,一径往外跑,一头撞在门上,胖大身躯,直把板门撞下一扇。
此事闹得乡里无人不知,司先生也有几分气性,即日便辞馆而去。闵老爷为此事气破胸脯,登即将杜瑞和闵世易拿来,罚跪在当院。杜家两口子惊得如慌脚鸡一般,齐上闵家庄上来跪着闵老爷,磕头哀告不止,闵老爷不耐烦,叫家人撵出门去。次日,闵老爷怒气消下些来了,把杜瑞叫进屋里,问他因何做这等恶作剧。杜瑞比闵世易年长晓事,跪着把学里光景,又司先生在乡间一向如何贪滥爱小,作威作福,备说一遍。凡百这些,闵老爷平素也瞧了几分影子,只是心下一味敬重,不敢触逆,庄里人也轻易不敢来告,故此不知厉害。此时听了他种种不堪之状,暗自心惊,说不出话来,倒安慰了几句,教他二人起身去了。
此后闵老爷只得又辗转托人,敦请一位塾师,声言只要严厉些的。数月之后,果然找到一位,毕竟又是怎样的先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