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磋磨青衿称恬雅 浸润白果知应时
过了月余 ,闵家又来了一位塾师,姓田名雅,表字英时,只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因他学识高,见是县学廪膳生员,闵家越发尊礼隆重。田先生为人严冷端肃,初来时便向闵老爷说道:“而今在你家作馆,教授令郎,一切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学业一道,古人曾说下这八个字:‘戒慎恐惧,主敬存诚’,乃是至理。你府上家政事务,我无相干预,此是本分;学业中事,悉皆委任于学生,亦是本分。纵或有些尊意,也只好放在肚里,倘定要别生枝节,横相干碍,如此便是越范了,恕学生不敢领教。不知高明以为何如?”闵老爷听了,连忙道:“这个自然,先生见教的是。”
而后上位教书,田先生正身危坐,如渊停山立,凛然不可犯。众顽童也不由得收敛。田先生教书之法严格,又极简古,讲说一段书义,便教学生记诵,次日督课。立下规矩:先考文句,须得一字不差;再抽经义,须得醇正精要。若错一处责罚抄录十遍,错两处抄录二十遍,不能卒章者抄录百遍。其他文理不通、写字不堪、坐姿不正等等,皆有所罚,轻则用界方打,重则在门外罚站,甚或在圣人像前罚跪。一连三日,学生们无一个不吃责打,闵世易本在众顽童里算是听说听道的,根基又好,饶是如此,也躲不脱。这日因背不过书,手心里被田先生狠狠盖了三五十下,而后忍痛抄书,好容易抄完了二十遍,先生却指叱字迹不工,重抄四十遍。闵世易几欲哭出,一字挨一字,写得颈痛腕酸,头晕目眩。直到下晚家里吃饭,田先生决计教他几时抄完了才罢,扈夫人听说,只得叫白果儿把饭送来,也被先生发作一番,屏斥去了。阖家都不敢劝,这一番抄录直到定更时分才得了结。
过了几日,又因一段经义,众学生一人说不上来又叫另一人,一人接一人,鱼贯而出,竟齐打伙儿的从屋里罚出来,站在门外。田先生越发恼怒,在屋里拍案喝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明日早晨不许进屋,都在门外站着!等我来,过了一个,一个进来,再若不过,明日后日还站!”
如此只不数月,众学生晓得田先生厉害,每天清晨来在学里,各个坐定,都手心里捏两把汗,下死眼只是背书。如此也难侥幸,除了闵世易学得好些,那界方或有断时,其他人或打或罚,恒无虚日。一日罚不尽的,寄到明日,明日还不尽的,变本加厉。以至于杜瑞、柳昆几个素来憨顽淘气的,来到学里别无所事,终日惟以抄书为务,一刻不能少停,一日不能苟免。众学生因田先生常责令道:“给我抄四十遍、八十遍!”背地里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要债的”,只当每日给他抄书还债罢了。
这日,乡里几户人家忽来登门求见,毕喜本该看门,但他原已年高昏聩,这日喝了酒又在马棚耽迟;刘裕也被闵老爷支使出去干事了,家里一时竟无人应门通报。好半日工夫方才被厨子王富路过看见,引了进来。却是乡里五六个人,约齐来见,为首的是庄上总甲韩老儿,众人见礼待茶。套叙过后,这韩老儿起头说道:“今日擅造尊府,实是不当。为因咱们村东大桥的仙姑庵,说来也有些年头了,如今破败不成样子。乡里这些人商量着,这庵是咱们四乡八镇的香火,早年多少人都往这里来,不能就这么断了。所以待要约齐了出分子,重新修造起来。”闵老爷想了一想,道:“敢是出了柳庄往东,老白果树那里的古庙?”韩老儿点头道:“就是那里,早年仙姑庵有时,老白果树是在庵墙里头的,老树枝叶正盖在三官殿上。现如今破丢不落的,村里人不说,谁还看得出来曾是个庵子。”一个斑白老翁叫韩五老爹的,张口说话,像倒了核桃车子一般,道:“那年大沽河、五沽河发河水,柳庄、赵庄、埠东都淹了,水沿着村口大沟上来,湾里的水都没上来了,没是老深深浅,把那庵子淹了。还是那白果树有神,庵子坍了,树不倒。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闵老爷知五老爹是韩氏的族长,就望着他,只是点头。韩老儿不由得笑道:“五老爷,你看你说话就恁急来来的,满口地瓜话,闵老爷想也听不懂那么多。”又向闵久道:“闵老爷,你家虽不是即墨土人,不说这地瓜话,但从山西迁来山东,搬在咱们柳庄,这如何不是缘法?这七八年来,你家人品行好,在乡里素有威望,将来世易令郎高才,读书博个功名,到那时,咱柳庄人家闺女想是配不上了,俺们便一齐做个保山,往县里大户人家寻一头亲事,就是俺们脸上也有光辉。所以思前想后,咱们一个柳庄子,一个锅里摸勺子,没有隔壁帐,这事少不得也问问你意下如何。这仙姑庵在你来柳庄前就破败了,如今要修,倒不是派分子的意思,只是若不说与你知道,倒显得咱们柳庄小肚肠,不容人了一般。”闵久忙道:“老爹说哪里话,这修庵礼佛是积阴骘的勾当,弟自然不肯落后了。”韩老儿喜道:“既如此,过两日叫人来,就请老爷写了功德。”闵久答应了。众人坐着吃茶。
少时,闵久见其他几个人左顾右盼,似欲有言,便问道:“众位芳邻还有何见教?”张口的是柳昆爹,他家也是闵家佃户,嗫嚅道:“老爷,为是俺家那个小畜产。他如今也大了,俺两口子寻思教他也帮着下地干些活儿,就不来学里念书了。”闵久一怔,道:“这是为何?”柳昆爹忙道:“俺们本就是庄户人家,俺儿受老爷关照,在学里念书,一个屎孩子,识几个字不作个睁眼瞎子就罢了,哪敢指望别的?‘神仙不是凡人作’,叫他踏踏实实来家干活,将来能伺候老爷,就是福气了。”闵久又问其他两个人,也是一般意思。闵久沉吟一时,才道:“几位老哥儿,咱们都是烟火邻居,有事切不可瞒我。敢是世易欺负你们家孩儿了?”几个人齐道:“不是。哥儿如今也稳重了,将来一定有出息。”闵久再三逼问,柳昆爹才道:“俺们几个见老爷的情,十年也报答不完,说这话实在是没有良心。学里田先生叫俺孩儿背书,都是为俺们好,只是俺们那东西是个驴马性儿,学在眼里学不去心里,学了今日忘了明日,每日价惹得先生动气。俺们孩儿跟驴马一样,不值什么,只怕气坏了田先生……。”停了一时,讷讷又道:“俺们几家备了些薄礼,求老爷请田先生出来,教韩老儿替我们知谢知谢。”闵久问那两个道:“你们也是为此?”那二人相视,噤口没一声儿。闵久沉吟不语,叹一口气道:“几位老哥听我一句话,田先生是在庠的相公,较我家前两位先生学问尤高,品行也极端庄。只是待学生未免严厉些。几位老哥虽是庄户,是必也都懂得,见如今读书还是发迹的正道,识一个字便有一个字的好处……,这些我就不说了。我家祖上世代不出读书人,生的这个畜类也性子浊蠢,不是读书的才料,更不用说自小少条失教,不懂规矩,没有一刻的坐性。我们指望着学里孩子多些,都念书上进,他才不往歪路上用心思。几位老哥体谅我这件心事,若家里活重时,只管跟我说是得,将来少不得还要为几位老哥的情。”那几人听这般说,哪敢不依,满口应承。闵久又叫换了一遍茶,就要放桌儿留饭,众人一齐恳辞,去了。
闵久送众人去了,回来后面,扈夫人见他皱眉凝思,上来问道:“你发闷什么?”闵久便把适才几个孩子家里说待要不来的话告诉一遍,扈夫人沉吟道:“要说时,田先生为人也不免忒苛刻了。这些孩子是什么人家的,从小胡打海摔,和那些斯文子弟怎么比?要督课他念书也该宽缓些。那日我见着贾林被他打的手肿起老高,跪在门口掉泪,脸都皴得红了,怪可怜见儿的,回家去人家爹娘岂有个不心疼的?这些孩子若在咱们手里,咱们也不肯轻易打骂他。”闵久摇头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说别的,那日教世易在咱跟前背文章,你听听,前两个先生几时教出这个样儿来?”扈夫人道:“你这是‘只见马蹄儿飞,不看骡吃棰’!你整日在外面逛荡,知道家里什么,我每日都看在眼里了。世易虽是调皮,但又胆小,这才吓得他收住了魂儿。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呢,你那马棚里的马,你狠命捶打它就都变成龙了?果真恁地好时,那几家也不来找你了。”闵久无词可应,只得道:“你说该怎地?”扈夫人道:“你好歹是他东家,他虽前日那般说,难道你果然连一个字儿都递不到他耳朵里?他是个文墨人,又不与他合气,改日好言好语的承迎着,劝一声儿叫他明白就罢了。”闵久点点头,隔一时又道:“你知道村口东大桥那个庵子么?”扈夫人闻之触动,道:“仙姑庵么,怎地?”闵久道:“总甲今日带着来,说要重修那庵子,教我搭个分子。这事怎么忽然想起咱家来?”扈夫人道:“是我跟他老婆说的。你不知道,胡仙姑法力大哩!从咱这近边几个乡里,往北到平度,往东一直到莱阳,没有人不信的。”闵久道:“怪道呢,竟是你自兜揽来的。真是糊涂账。”扈夫人道:“什么糊涂账,你每日出去和那些人厮混,吃酒耍钱,破费多少?我替你积阴功呢。你不知道,这仙姑庵里胡仙姑,原是一尊狐狸,修炼千年,宋时得道化为上仙,皇帝钦赐法号叫‘慧觉禅师’。向来最有灵应,往年香火盛时,邻府外县的也来告拜。别的不说,往年有这仙姑庵时,过路人半夜经过这里,就常遇见狐仙悬灯引路。还有每年除夕夜里,就显应个‘狐仙悬丹’的灵迹,在那东大桥南边两边,天上飘下红彤彤两簇火,合抱的绣球一般大,人家说那就是狐仙两个眼珠子,还有说是狐仙的仙丹!两个眼珠子东望望,西瞧瞧,就掉在地下,化成几十簇小火,满地下滚,那是狐子狐孙出来戏耍哩。耍不半刻就随风消散了,地下连半个影儿也找不到。早些年柳庄的人家各个都瞧见了,你说奇不奇?”闵久听罢,不由得哂笑道:“荒唐!”扈夫人又道:“休说荒唐,这胡仙姑在男女宫上最肯保佑世人,谁家有不种儿的,在她跟前叩祷许下愿心,必当有验。不但总甲老婆,马婆子也是这般说。”闵久道:“也罢了。你只说我拿出多少银子使得?”扈夫人道:“咱们乡里这几家,也有限,都指望着咱家呢。你说不得多出些罢。此外还有督工、记账、砖瓦木石各项事,索性咱家再买个家人,就教他每日往工上去照管罢了。”闵久慢慢点头,道:“也是,今日这些人来,毕喜在马号里醉的拔不动腿,以后添个人,不教他往外来了。”二人商量已定,无话。
过后几日,田先生独自在花园里踱步,闵久窥隙,上去他与兜搭说话,便把肚里打叠的话委曲与言。不料不说便罢,一说惹得田先生燎然而怒,道:“贤东是何言语!学生设帐于此,夙兴夜寐,惟力是视,犹恐不能破顽石、斩钝根,有负所托。足下为高堂的,竟不思鞭策以厉庭训,反倒滥施禽犊之爱。看来‘雪案萤灯’‘悬梁刺股’之道如今越发不行了。想学生幼时,从业师读,是何等光景,至今还落了病在这里。唉,罢了,罢了。我初来时讲下的话想足下早已忘在脑后了。如今我不妨再说一句俗语:‘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足下三思,如不蒙曲谅吾心,学生即日便行,请另延高明罢了。”说罢也不待闵久答言,拱一拱手,一径去了。闵久立在当地,挢舌错愕。
而后,田先生教书依旧如故,众孩子恐惧殊甚,家里面又不敢违拗闵久意思,渐渐假托农忙等故,三日两头的不来。闵久明明知道,也不能相强,只作不见罢了。杜瑞尤甚,一个月间,在学里打不了几个到面儿。这日因无人可与玩耍,恍惚闻得田先生往县学宫去了,便来闵家寻众顽童,不想一头撞见田先生,被兜头叱骂了一番。只得似避猫鼠一般,悻悻的下去坐着。却又哪里耐得住,把脸儿低在书后,撇一下那先生,黑着锅铁脸,捧书枯坐,只觉得面目可憎。不由得在下面探头舒脑,与人飞眼风。正自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压嗓憋肚的不要笑出声,一本书直砸在脸上,大吃了一惊,陡然站起来,冲口骂道:“狗攮的……。”自知失言,一句话不曾说完。田先生心头火往上撞,大叉步上来一个耳刮子,将杜瑞打得跌倒在地下。谁知越发激得杜瑞性起,跳将起来便与田先生厮打,田先生身量长壮,纠缠不几下,一把将杜瑞推开,一记拳头正打在脸上。杜瑞低下头,鼻子里汩汩流下血来。二人这才停了手,杜瑞一言不发,径直走出去了。众学生惊出不意,各个敛声屏气,瞠目不能吐一字,更做不得手脚。
出了这事,闵世易觉得心灰意懒,也不知家里如何料理。只是自这日起,学里越发没人了,间或有一二人来,也默默别无多话,越显得孤寂。
到冬间,闵家又添了两个家人,一个起名叫高贺的小厮,才十六岁,看着身体结壮,又干活泼势,命他在家里看门答应;另一个起名叫高丰,因仙姑庵已兴工动土,就叫他每日往工上管事。
转过年来,清明过后,夏景渐长 。这日田先生有事往县里去了,闵世易贪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也不去念书,径来外面玩耍,家门前稻场上无人,近边也寻不到人,一直走出村口,看见家里厨子王富女儿叫雯雯的走过来,问道:“他们在哪里?”雯雯道:“在河边。”闵世易道:“你怎么不跟他们玩?”雯雯道:“他们叨登些狐骚拉气的话,不教我听。”闵世易听了不由得笑。一路往东边寻来,走到大桥看见白果树底下仙姑庵正修大殿,一班顽童远远的在河湾边柳树下看着干活,正说话,见闵世易走过去,就都不说了。闵世易定要问,杜瑞道:“你个小孩,不好问这些话。”闵世易哪里肯,一再纠缠众人,杜瑞要说,柳昆只是拦着不许。杜瑞按住柳昆,才道:“不打紧,早晚他也知道了,只要他嘴头子紧,不抖搜出来。”闵世易忙赌个大誓道:“若张扬出去就把嘴烂了”。杜瑞就要说,柳昆连忙走过一边去了。杜瑞才告诉道:“你家那个先生,姓田的,他看上白果儿了!”闵世易见说大惊,只摇头不信。杜瑞道:“你还不信,他俩都看见了,那天白果儿出来送茶,两个人偷偷在花园里说话拉手,他俩一去,两个人就站开了。”闵世易道:“他们真的看见了?”那一个道:“他俩看我们一进去,白果儿姐就满脸通红,转身就走,田先生把俺们张口就是一顿臭骂,俺们赶紧走了。”杜瑞接着道:“你自己寻思,原来毛先生教书时候,我们刚去,你家都是雯雯他爹出来伺候。后来白果儿出来打发茶水,为她是柳昆姐姐,要出来见见她兄弟。现在俺都不去上学了,她一个女人出来干什么?”闵世易说不出话来。杜瑞又道:“姓田的还跟柳昆打听来,问他姨家在灵山哪里住。平白的,他打听这个做什么?要不是白果儿说,他怎么知道他俩是姑家的还是姨家的?还有,白果儿上柳昆家,问柳昆娘学做方巾,又不说给谁做。你爹平日戴网巾么?”闵世易摇摇头。杜瑞“哼”了一声道:“你说说,究竟是给谁做的?”闵世易愕然答不上来。当下几个孩子坐着替柳昆计较,有说该去找庄里韩总甲的,有说往县里告诉的,有说该去学宫的。到晚都散了。
闵世易回家,闷闷不乐,饭食无心。当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夜半时分,偷偷溜出来,摸入田先生屋里。蹑手蹑脚摸着灯烛,放在墙边桌子底下,点起来,屋里昏昏看得见了。闵世易就翻席开箱的寻找,田先生起居坐卧也极苛责,一应物事陈设井然,闵世易小心翼翼,拿起一物必归之旧处,才敢着手另一物,一面又耳听外面风吹草动,更加提心吊胆。寻了不一时,果然找到一副网巾,拿起来嗅一嗅,尚有香味。于是偷偷藏在身边,退出屋来。
次日就偷偷往扈夫人屋里告诉了,扈夫人慌忙又与闵久说。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商量一回,便叫白果儿到跟前问,那白果儿本是个志诚的女儿,见拿出这个网巾,心里就已慌了,扑簌簌落下泪来,只是跪着不说话。闵久与扈夫人面面相觑,肚里省得了七八分。闵久越发焦愁,急道:“你也知道,田先生早有家室,又是个读书求功名的人,怎么这么糊涂。”白果儿只是哀哭不答。闵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扈夫人道:“白果儿,你也伺候了我几年。你不要怕,这件事你纵然有几分不是,事已至此,我也还是要向着你。依我的意思,等田先生回来,我叫老爷跟他说,索性就把你许与他,你愿意么?”白果儿听说,擎著两行泪眼,盈盈望着扈夫人,口里不道一词,又默默低下头。扈夫人又道:“只是你爹适才说,田先生见有正头娘子在家,这个你以前知道么?”白果儿渐渐止了泪,缓缓点头。扈夫人瞧见,也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你日后过去了,就是作新娘了。”白果儿哽咽说道:“老爷奶奶若肯如此,就真如俺爹娘一般待俺,俺到死也记得老爷奶奶的恩情。”说罢慢慢磕头下去。扈夫人连忙扶她起来,拉着手叫她坐在身边,给她拭了泪,谈说些往后嫡庶纲常的体己话。当夜晚景不题。
过后几日,田先生从县里回来,闵家在大厅上排设筵宴相待,把田先生奉在席正中间上坐,请韩五老爹、韩总甲对席相陪,两边依序坐了几个乡里老人,闵久就坐在主位。酒过数巡,饮乐甚欢。闵久斟过一杯酒来,说起此事:“田先生在寒家作馆也有年余,茅舍屈尊,多有亵慢。且先生孤清一身,我这家下人都是些夯汉,凡事必定周顾不到。是我不才斗胆,所有家下女使一名白果儿,一向在拙荆房里侍奉,就如小人假女一般,先生如蒙不弃,愿奉与先生,朝夕服侍先生巾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田先生听说,便知道与白果儿事露了,当下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幸而有酒气涌上来盖脸,举起酒杯来道:“此是贤东相爱之意,学生焉有不肯之理?只是实不相瞒,学生今日回来正要禀告,目下秋闱相近,将欲告假暂离。读书人当以功名抱负为先,且这科场是朝廷大典,古言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因此恕学生拳拳于体国之公,不敢申此儿女之私,此事不得不行。贤东恩念至深,至于没齿。如肯相信,待学生乡选归来,必当登门请罪,兼且行媒致聘,成其吉礼。不知贤东肯台允否?”众乡民见如此说,自是正理,暗暗点头。闵久听他并不曾道一个“不”字,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连连道:“先生胸中有物,自当一展雄才,此去平步青云,一定不远了。待先生恭喜回来,小人阖家恭候大驾,还要与先生接风作贺!”说罢众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相劝,当夜传杯换盏,尽欢而罢。
次日,田先生就辞别要去,闵久带着闵世易亲自奉送出门,问道:“可要白果儿也出来相别?”田先生摇头道:“今后相聚之日正远,不必拘拘于此。”闵久便不相强,临别又赠了一十八两银子作往来盘费,取个“幺发”的口彩。
田先生去后,白果儿既得他言语盟约,倒也恬然自安,不但家中上下看待她不同往日,乡里之间也无不知晓。因此每日神气怡悦之余,也渐渐学着淡扫娥眉、薄施脂粉,别有一番娇丽之致。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