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网巾圈靠后中山 白果树底下出尘
却说闵世易自田先生往省城济南赴乡试,恰似心中去了痞、手脚脱了枷的一般,每日重归那班顽童堆里,纵恣贪玩,乐不可支。这日已到七月尽间,闵久在家不曾出去,和扈夫人在前厅上商议为白果儿置办赔赠,闵世易过来前面泥着不肯去,二人要说话,也只管插嘴插舌。扈夫人白说不听,临了闵久只得作色,支使他道:“把我的烟拿来去。”闵世易这才往后面去了。
来到后面卧房,找不着烟,四下打量,看见桌上放着一叠云片糕,便剥下一片,放嘴里吃。觉得甘甜,索性顾不得找烟,一面吃一面颠身子蹀躞着走,满屋端详起来。忽见母亲枕头底下塞着一个册籍,心里好笑母亲竟也念书,一手抽出来,瞧那封面上没有字,又检开一页,只见几个字:“廉世骏”。心里不解何意,又随手往后检到一页,看见写着:“立风,年十二,身中面瘢,额方而平,耳削而长,目大端正,齿黄而豁。大健,夏至生,年九,身矮,失音。”等等五六条,正蠢蠢然看着,不防被闵久从身后劈手抢去,笑道:“不要胡乱翻。”闵世易吃了一惊,越发稀奇,跳着叫道:“我要看,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闵久只得笑着道:“这是我近两年在各地相马的《马经》。后面写的都是这些马的骨相。” 闵世易这才明白,又问:“第一页那‘廉世骏’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闵久故意皱眉,道:“这都不懂得。我且考你一考,这个‘廉’字是什么意思?”闵世易茫然,想了想,猜说道:“是‘清廉’的意思?”闵久摇头道:“那是‘为官廉洁’才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思?”闵世易再也答不上来。闵久叹道:“也罢,都是不读书之过。这个‘廉’字还有‘查访’的意思。所以这三个字意思就是,你爹立志要访查这世上的良马。古代有一个圣贤叫伯乐,写了一部《相马经》,可惜早已失传了。我将来写成一本书,就叫《廉世骏经》,不过这名字现在还不曾定下,现在只叫《马经》罢了。”闵世易恍然大悟,心内稀罕,道:“那么厚的一本,都是记的你相看的马么?”闵久微笑称是。闵世易又道:“你总共相看了多少马了?”闵久道:“少说也有几百了。”闵世易道:“比如有一匹马你看过了,过几年再看见你能认得么?”闵久迟疑一时,道:“倘若果真是好马,我一定认得。”闵世易意犹未尽,又想一想,道:“你看了这么多马,有没有满心满意相中的?”闵久望着别处,沉吟一时,只怅然摇了摇头。闵世易忍不住更奇,问道:“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马儿?”闵久犹豫一时道:“这里面门道也多,和你说不完。好也罢,歹也罢,我只要能认上的便是了。”闵世易还待再问时,被闵久拦住,道:“你现在不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真个有心,就该勤奋上进,将来出息了再替我提笔写这《马经》,好多哩!”不由分说,便把闵世易拉出来,一齐往马号里牵两匹马,叫刘裕跟从,当日遂带着闵世易往县里布铺拿些绸绢缎匹回来,为白果儿做衣服。
却说白果儿自从田先生去后,便似心魂儿也吃他带了去的,常怀悬思,放他不下。七月已尽,转过八月,白果儿屈指大场在即,越发牵肠挂肚,每夜里独自心中默祝,只盼田先生在场中文思若涌,高科及第。又从七日夜里算起,明日便是入场之期,急忙往后面独自摆个香桌,跪在风地里叩祷文昌帝君到半夜,直至十六日士子出场,一夜不断。十七日知道考试已毕,白果儿才长喘过一口气来,自料田先生才学极高,功名想必已有七八分了,于是喜气盈盈,每日盼望。谁知苒苒一日又一日,看看八月过去,不曾听闻田先生回到县里。白果儿纳闷,她自家里哥哥来了,就安慰道:“田先生好学问,自心里把牢,还不在省里等着看发榜?你不知道,他们中举人的讲究极多,还要在省里等着抚台老爷请吃‘鹿鸣宴’哩!”白果儿听这般说,不回来原来是好事,肚里又替他宽慰几分,只好耐心等待。
九月初一日, 忽听闻往南长直集上门家大相公中了,报子鱼贯相似去贺喜,轰动了远村近郭。这一日白果儿似烬火煎心一般,茶饭不思,坐立不定,只把热眼望着日头厌厌的坠下去。次日又听闻长直集门家在大厅上排宴管待亲朋,从早到晚,好不热闹,白果儿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莫可名状,又怕是他因不中一时寻了拙见;又恐是他高发之后负了心;又莫不是贪行便道,经过西山时教山上的贼匪劫掳了去?越想越怕,因求着闵久往县里打听。闵久也自惶急,跌一跌脚,捉马往县里去了。去了一日,夜里回来,愁着眉道:“左右打听不出什么实信。只好往田先生街坊那里问,他间壁的说田先生去了济南未归,现今只有大娘子在家。报录的既不来,想是果真不曾中了。”白果儿听了这话,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下来,当夜呜哭睡了。隔日,闵久又教刘裕置办礼物,往长直集上门家作庆贺喜。门大相公让坐递茶,套叙一番恭喜言语,闵久便委曲问起田先生。门大相公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想必是田长兄在贵府上还有馆不曾完得?”闵久讷讷说不出来。门大相公道:“田长兄在省里倒是会过一面,不过只谈些科场之事,并未提及其他。出来之后也不曾见,不知何往。”闵久见不是门路,大失所望。门大相公道:“若是为了作馆的事,在下不才倒要相劝一二。如今好像是我说便宜话:田长兄做的都是印板文章,古书的字句一笔也不许更改,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行事。回想十几年前在下不曾进学时,就读过他的朱卷,起初以为火候老辣,不想到如今这年程,还依旧是那个味儿,守着恁个陈猫古老鼠的腐局,不知变通。真是可叹。是以不但今科还不得中,便是往后想也难了。”闵久默默不语。门大相公见他不说话,又问:“毕竟不曾请教老先生寻他为何?”闵久无法,只得把前此一段情事说了。门大相公唇边隐笑,道:“我因这番话,倒想起前几年田先生一个笑话。”闵久问其所以。门大相公道:“前些年我与几个同案做文会,有一位尊兄相邀田先生,田先生性情拘谨,回断了不来。我们相聚时,将县里这些相公月旦一二。说起田先生此事,都道他未免板腐。中有一人说道:‘田长兄年轻时专一取中妇人双弯,你道为什么?’我们都道不知。那人道:‘因他做的也是削足适履的学问,他自己就是个刚三寸、恰半叉、尖尖翘翘金莲脚的男人。’”门大相公说罢,不由得抿嘴笑了。闵久怔怔的,见问不出什么底细,只得起身告辞而去。
回来家里,白果儿问起,闵久便只道门大相公确与田先生在济南见过,别无消息。白果儿无可奈何,黯然伤心哭泣。次日闵久又命刘裕往县前布铺嘱咐安宅,教他往田先生住处不时打听音信。一日两,两日三,白果儿每日无事也问个四五遭,田先生痕影也不露一些儿。日子稍久,长直集门大相公都起行往省里学政衙门填亲供、会同年去了,乡里无人不知田先生又落了,不免背前面后有的指点数说;闵家里渐渐也不提他名字。只有白果儿形容日渐暗淡,两眼泪道儿溶溶脉脉,总无干时。
不觉又过了一月有余 ,看看已是秋意渐浓,天气薄寒。白果儿自知在家里光景不尴不尬,挣着和往日一样干些活,扈夫人看见了,教她干也不是,不教干也不是。这日夜里,白果儿走到闵久与扈夫人跟前,双膝跪下,含泪道:“千不该万不该,俺被那砍头的泼贼骗占。老爷奶奶给俺置些东西,便是俺自家里发嫁闺女也不得这般,这大恩俺一日不死,一日不敢忘。俺虽是个庄户闺女,爹娘都是乡里做田的泥腿子,但在咱这忠厚人家,老爷奶奶又是这等向善,哥儿也念书做学问,俺一个贱婢子不会写也知道个‘妇道’!到这地步,俺也不敢望这望那,只好给老爷奶奶跪地磕头,求个大情。俺知道那杀才在县里住,家里有大娘子,俺破着这张脸,求老爷带俺去找她,跟她说:俺也不图他家什么下茶下礼,聘钱有无,但凡有俺一口饭吃一个睡窝,俺情愿从今起入她家门,就认她作大娘,俺与她做个姊妹,往后凭着汉子回来也罢了,便是一辈子不回来,俺也伺候大娘一辈子。与她说这话,她若肯时,俺也算有归着,不丢失了名节。她若不肯,俺就死了这心路,回来以后终生不再找别的人家,只专一服侍老爷奶奶便是了。”闵久两个听了这话,愕然失惊,说不出话。扈夫人把白果儿扶起来,拉着她手垂泪。闵久思量半日,才道:“也罢,难得你既有心,也是纲常大节的勾当,就依你罢了。如此也完得这场事,不然,只管‘荤不荤素不素’到几时?”
次早鸡声甫唱,闵久与扈夫人恐怕行路人看见,趁着天光昏明,便带着白果儿,教刘裕跟从,各骑头口往城里来。到县里宜钟胡同内一个大门楼,便是田先生家。敲门片时,一个老妪出来,接着进去让坐,便走入里边。少时小丫鬟拿出茶来,大娘子随即出来,道个万福,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闵久往前深作一揖,便把这番意思说了,又奉上两封银子。那大娘子瞥眼扫一下白果儿,低垂了头,半日才道:“论理,夫主不在家中,抛闪了奴一个妇人家,这样大事哪里做得主张?便是公婆都不在了,族亲之间也该有个商量,轮不到奴任性说话。只是依奴看着,这位妹妹也是诚实有仁义的性情,今日既然投到家里来,男子汉在外面做下的罪业,俺家没的竟不承揽,岂不伤天理?何况这家里没个人气,青天白日的奴也心慌,妹妹若肯来与我作个伴儿,我自然当姊妹一般看成。只是眼下这家里浅房窄屋的,又兼他大伯铺子新兑出去,家里寄放着他大伯许多粗重物儿,窄鳖鳖没个落脚处,妹妹终归是新娘子,要是胡乱对付住下,也不成个体统,越发教外人看差了。汉子这一去没处抓寻,不知道几时回来,俺竟擅自定个主意,就请他大伯就便把东西搬出去,再命家人将这厢房收拾出来给妹子住。妹子且宽心回去等候些时,待一发整治妥当了,少杀也要拿轿子去接了来,俺家虽是小门小户,也出一个读书相公,这些礼数差错不得。”
闵久听是如此,也只得应诺,问白果儿,也没有别的话说。当下就要把礼银留下,大娘子再三推谢,方才罢了。回来乡里,只说是扈夫人往县里城隍烧香来。白果儿此后方把泪容稍敛,又耐下性子等候,只是肚肠里终究不得宁帖。光阴弹指,又过了月余,田家再无只言片纸到来,白果儿似盆水炮煨火上,渐次焦灼,只好强自按捺下,做没事一般。
日复一日,看看已到冬天。 却说仙姑庵修盖前后也有一年光阴,至此装修油漆完备,焕然一新。庄上人家无不欢喜,商议定了县城唱柳腔的戏班子,热闹一日。因感戴闵家一力维持,所以盛情相邀。这日闵家里老爷夫人不说,管家、家人、媳妇、使女也都去了,上下人等尽皆打扮起来,一个个衣服袜履光鲜整洁,相偕出门。出村口往东行几里路,一湾河水迂迂曲曲,映带左右,远与幽森小冈相接,土冈底下,一株白果树耸然矗立,底下一带红墙。众人走近前,过大石桥时,庄上韩总甲、韩五老爹一门首的人早都迎接出来,相让进去,引着与邻村胡埠的一个姓方的财主相见了,众人就在庵里观看随喜一回,正面殿宇三间之外,后边还有几间空房子。转回三官殿旁边,柳腔班子正在白果树底下搭戏台子,乡里人也在当院安排宴席酒食,庵内被人往来进出,纷纷嚷嚷,几乎无隙落脚。
到午后安排停当,戏班子打动锣鼓,搬演起来,白果树底下黑压压坐满一地人,当中是闵家、方家两家家眷和乡里有头面的人物,旁边四围尽是些庄农村夫,婢媪厮卒,扶老携幼,不避男女,都压肩叠背的挨挤着来看。柳昆、贾林一班小子也来了,挤着在人堆里,除了杜瑞身量高,其他人便似荷底吹水的鱼儿一般,通瞧不见一些影儿,横着身子只管在人窝子里往前撞。当晚第一出戏乃是《蓝田玉》,讲的是本朝嘉靖年间河南道监察御史蓝田,幼时聪俊超众,神颖天成,七岁能诗,日诵数千言,十六举于乡,学政阅其卷曾叹道:“不期即墨之乡,生此蓝田之玉!”因这蓝田便是本县出身,距今也不足百年,蓝氏至今为县里望族,因此许多异闻奇迹仍为邑人津津乐道。戏台上一面演,方老爷一面笑着凑过身来向闵久道:“这戏是乡里特为尊府点的,意思替小公子将来发个吉兆。”闵久听了,不由得惭愧,讪讪笑道:“再也不要提念书的话,那个不成人的业障……。”第一出戏唱毕,第二出戏上来,乃是《贫人泪》,那正旦一出场,底下一片声轰然叫好。方老爷摇头咂嘴不住,说道:“这唱的是爱云,如今外面都叫她喜玲珑的,早年时候,有个‘三柳二云’,这‘二云’就是喜云、爱云姊妹两个,她们是‘三柳’的弟子。这《贫人泪》须得她唱才最得妙处。”听了一回,果然哀曼凄婉,一字百转。第三出是《卖宝童》。此时日影昏昏,野地里暮色渐起。只见台上一步一颠跳上个七岁顽童来,衣衫邋遢,行止惫赖,就是“宝童”了。这宝童眼看也是个踢天弄井的顽皮猴子,走在街市上洋洋得意道:“我每日,不是打砖就是打瓦,碰上一块打一块,碰上两块我不留它。”扈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闵世易来,回头看时,竟不在座中了。忙四下望时,原来不知几时偷了桌席上的瓜子,早和杜瑞一班人顺着白果树爬在庵子院墙上坐了,望见他娘找寻他,招手挤眼一脸都是笑,这一笑险不曾仰跌下去。扈夫人也吃了惊恼,使手狠狠指画他。回过头来,听见台上宝童念道:“我大街上把卖婆找,找到卖婆就卖了我。卖上纹银三十两,十两给俺奶奶打棺椁,十两给俺二叔去送饭,十两给娘你买柴禾。”他娘淋淋泪下,道:“忽听娇儿说此话,出言骂声小冤家。儿呀儿,我有你俩?有你仨?卖了你,还有他?你好比蝈蝈腚上一根毛,拔了去,就把为娘活疼煞。咱要着吃,要着穿,也不让亲生的儿离开了妈。”听者都凄然动容。而后牙婆子把宝童买走,要狠心卖往赵员外家,雪天赶路,寒冷饥饿,寻一户人家烤火,牙婆子自念道说:“就这个冷天,爹亲娘亲,都不如把火亲。”听者又都暗暗切齿。第三出戏完了,此时夜色已深,庵里四下点起灯笼来,台下观者多不遑饮食,又站立良久,多半已身躯累重,却并无一个人家去,都要看爱云最后一出戏。此时台上鼓乐乍歇,万籁俱寂,忽然一声婴儿啼哭响处,一个妇人忙呜拍怀中襁褓,那婴儿啼哭不止,众人都回头望这妇人。这妇人无可奈何,又不忍心离去,竟就身上脱下一件衣服盖着,解怀乳哺。人群见此状,忍不住哄笑起来,那妇人臊得头也抬不起来,偏偏立定身子不去。几个轻薄光棍叫道:“王二嫂子,你捂着些,我这里都看见了,都淌痴水哩!”那一个又叫道:“二嫂子,爱云没出来,你怎么先露出来了?叫我看你还是看她?”那妇人急了,也不是好惹的,脱口骂道:“恁两个毴养的,给我穷蹀躞!再叱毛撅腚地叫羔子,我把恁两个狗腿卸下来!”那两个人听她搭腔,越发上了脸,怪乔叫不住,惹得下面都一哄喧笑起来。方老爷趁机拉住闵久手,笑着大声道:“你知道这正应了景,‘柳腔’又有个异名儿,叫‘拴老婆橛子’,越是女妇人家,越爱看的紧,眼也拔不下来的,若是班子唱到明年,她也敢自站到明年哩。”众人正呱呱噪噪,说笑轰腾之际,忽然一声鼓板响处,霎时间一切繁响皆断。只听树影深静之下,一声幽叹令人凄神寒骨,爱云方才款步走上台来。这第四出戏乃是《裹发记》,讲的是本县一个节妇,赵氏,本农人之女,年十岁许字周握,未娶,周握流寓京师,女守以待。翁怜之,与她离书,女不可,念夫。母强之,时伯兄已殁,嫂孀居,逃往依之,以待夫归。其初,握往京师,娶妻生子,土寇为乱,夫妻偕避楼上,贼焚楼,夫妻以子投楼下,邻妪救之得不死,夫妻横亡。子漂泊归家,时翁姑适殁,赵氏闻而欲抚之。母寻至,不许,欲夺其志。赵氏以白布裹头逢之发际,不复栉沐,致邻妇不与接谈,苦志坚守,十五年。及为子娶妇,解布栉发,发尽脱,未几病殂。后子为进士,疏于朝,遂得旌表。本妇亡身只在二十年前,故家就在大沽河北岸,其人至性感格神鬼,本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爱云唱到动情处,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方老爷连忙拿手拍闵久胳膊几下,附耳急道:“这是唱腔叫‘拉魂腔儿’,在咱们即墨柳腔里面,这个最是要著,须得仔细听着!”闵久依言倾耳聆听,初以清越,渐而苍缓,继之凄咽,其调愈转愈奇,愈转愈逸,到末了忽又一翻,激为怆楚悲沉,好似哀猿啼月、断雁惊风,真有勾魂摄魄之致。爱云一声既收,如断哀玉,过了良久,台下观者才能凝神定息,满坐尽起,哗然大噪。那爱云方缓缓退下台去。
此后几日里,庄上人相见无不谈称当夜戏文,音韵不散。连闵世易和一班顽童厮闹时,也学那剧中关目,有学宝童的,有学贫妇借粮的,偏不肯学那蓝田中试。被闵久看见这般光景,骂了他几回下流不长进的话,闵世易涎皮赖脸,也不在意。这一日,闵久正与扈夫人在内堂坐着,忽然白果儿上前来扑身跪在地下,二人看见大吃一惊,原来白果儿昨夜背着众人,私底下拿剪子将满头的乌云都铰了,原本黑油也似长发如今铰得支离零断,斑驳处露着光头。扈夫人当即上去一把抱住,满眼滚下泪来,回头望着闵久,脱口骂道:“你这也是当家主的?恁般不中用,叫他一个酸子秀才上门欺负咱家!每日只会吊个臭子曰儿,直甚么屁!干的是畜产一样营生!一个畜生养几年离了家门也找回来了!”闵久痛悔不已,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本待要过几日还去城里找他家。”白果儿连忙劝住,替扈夫人拭泪,向二人磕了头,忍着泪道:“我是个烂没用的东西,这几年蒙受老爷奶奶无数恩典,末了却做出这样丑事,打脸现世,连累这一家子在乡里都吃人指戳。我是自讨的这等没脸,都是该的了。但我在这家里,一个脚下人,不伺候主子,日日白吃着这样请受,叫我死也没死处。我自家寻思,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想头了。姓田的走了,俺就是痴子也知道他断不肯回来了,他家老婆汉子都是一个人,只拿钝刀子锯处俺,俺受不得这样磋磨。俺看前日那戏里头唱的,俺也不是那等鼻涕脓软、没脊骨的女人。俺今日把这头发断了,情愿就往那仙姑庵里出家作个姑子,求老爷奶奶依允。俺这几年蒙老爷奶奶当亲闺女一般看待,俺一日不曾尽得咱家的情,往后俺在庵里,日夜只给老爷奶奶还有哥儿烧香念佛,求天地菩萨保佑咱家人都长命百岁,今世报答得一分是一分,今生报答不了,俺来生变作犬马相报!”闵久听她这般说,怔怔然坐下,也不由得掩袖而泣。扈夫人越发呜哭不止。这番声响早惊动了家人,闵世易直闯进堂来,看见这番景象,愕立变色。白果儿回首望见,也向闵世易磕了头。闵世易瞧见她头发,顿时眼中堕泪,转身跑出外去了。
而后不几日,扈夫人替白果儿重新剃除了头发,离家时又要与她些衣服、银两,白果儿一概不要。临了强死强活,闵久才说定,往后按月使人送柴米去。当日风雪凄寒,扈夫人拉着闵世易手,与闵久三人送白果儿往仙姑庵走来。于路沉寂,只闻得林木槭槭作声。到仙姑庵门前,白果儿低着眉,悄声道:“好奶奶,请回罢。”扈夫人两手握定她手,眼圈儿不觉红了,白果儿也不抬头,抽了手入门内去了。三人只得往回走,走到家门首,闵世易牵闵久袖子道:“爹,我此生再也不读书了,不要替我请先生了。”闵久黯然不语,只是吸烟,半日才叹了一口气。一日无话。
正是:漫说前世空因,遂教一场白果。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