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代课教师袁乐相貌普通,学问普通,学教得则更是普通。不过,整天过得和他名字一样,乐呵呵的。
虽说陆陆续续加起来,也算教了二十年多年的语文,中文大专自考还过了三门课,并且参加过几次教师进修培训,可年轻时初中都没毕业的他,语文水平上,大致一直初中都没毕业。面对越来越多的古诗,越来越长的古文,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甚至有些影响到他每天快乐的心情了。
他常常回忆起二十多年前,他刚刚意外加入教师队伍的情景。
那年他本准备暑假后继续读初二、混个初中毕业的,可刚放暑假,担任大队会计的舅舅忽然兴冲冲来到他家,跟妈妈说,公社小学正在招教师,只要初中毕业就可以报名了。
“我不是明年才毕业吗?”袁乐有些不乐意了:“今年我初中还没毕业呐!”。
“小乐你傻呀,不是每年都招的。今年才招过,明年你毕业时肯定不会再招的!”舅舅急得呼吸有些急促,嗓门也高了起来:“公社杨书记和我关系很好的,我求了他,他替你向文办打我招呼了”。
“明年不招教师,我可以去报名当兵啊!”袁乐内心其实有点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穿个军装握支枪,那才叫个神气!
“你平足板,验兵肯定通不过的。”舅舅说。
“小乐子,还是听舅舅的吧!”一直在一旁默默无言、听着甥舅俩一来一去对话的妈妈,忽然开了腔。
袁乐有些黯然。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平足板。他心里知道,穿军装、握钢枪,其实也很不容易的,有时还要英勇牺牲。
有线广播里早上才播过,今年三月,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苏修在我国边境上陈兵百万。说不定,自己参军期间就要再打仗。真的参了军,说不定也很苦、很危险,弄不好还会光荣牺牲。
第二天一早,袁乐小学教师报了名;又过了几天,参加了个简单面试,主要是读了一段人民日报社论,看看口齿是否清楚,有没有读错字;另外就是问了些家庭成分、社会关系方面的问题。袁乐都照实回答。反正自己家里八代贫农,根正苗红,又不怕什么的。
又过了两天,有了结果,袁乐被录用。
听说袁乐本来是不行的,可报名的人当中,前几名去了更好的单位——供销社和信用社,再说公社革委会杨书记帮他打过招呼,所以就录用了报名资格其实不符合要求、表现实在太普通的袁乐。至于初中毕业证,让袁乐先代课,第二年大家毕业时照常发给他。如此,袁乐还真的捡了个大便宜。
剩余的暑假时光,袁乐一直逍遥快乐似神仙。干干农话摸摸鱼,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袁乐水性还不错,这一个多月里,家里天天中午鱼虾美味。
终于等到了开学的那一天。袁乐特意换了身新做的卡基春秋衫、春秋裤,身上揣了两包“大前门”香烟,去公社小学报道。
“你去中学教初一吧。”小学校长和蔼地笑着副长长的脸,抽着袁乐敬上的大前门,长长而美美地吐了几串烟圈,斯斯文文地对袁乐说,“杨书记前天来打了个招呼,让中学的两名女同志来这里教小学。她们觉得小学更好教。这样,你和方老师就被安排去教初中了。”
“初中就初中吧!”袁乐倒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初一的语文,袁乐才学过,也真的会教。适应“开门办学”形势的省编初中语文课本,前两年才出来,前后一直用了近十年,袁乐也就照本宣科地教了这本教材七、八年。听同事们讲,“开门办学”的化学教材更简单,也就初中化学才讲些基础知识,元素符号、氧化还原反应、化学方程式什么的,有点不好学;高中化学,反而简单,简直可以用“三大化肥一口猪”来概况全部内容。
袁乐对同事们议论的什么化学教材话题,当然兴趣全无了。不过,对于语文本身,他其实也没多大兴趣。业余时间,他除了钻研钻研了《新华字典》,把汉语拼音巩固巩固,以及看了四、五遍两册初二语文课本外,其余的全部读书活动,就只剩下两部长篇军事小说了。一部是反映志愿军空军作战事迹的《碧空雄鹰》,袁乐很喜欢作者的名字“齐勉”,总觉得作者的名字就是在鼓励自己一齐共勉;另一部是黎汝清的《万山红遍》,上、下册两本,讲的是一支红军队伍,在祖国南方某山区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英勇斗争故事。当不成兵,内心其实也不够真的英勇,多看几遍军事小说,也算是平时过过想象中的英雄瘾吧。
形势一天天在变。公社变成了乡政府,杨书记都因为属于”三种人”而被清退,关于他的种种问题传得沸沸扬扬,但却也没有查实到什么具体的经济或男女作风问题,所以被安排到了县里的一个农具厂,看守仓库。学校里,转眼也到了更换统一部编语文的教材时间。
比起以前的省编"开门办学“教材,部编教材,真的难了很多。尤其是那些古诗古文,之乎者也,实在难懂难讲难教。
袁乐勉强教了二、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就打报告去教小学语文。因为全乡正好在清退小学代课、民办老师,小学有空缺教学岗位。
袁乐又在小学混了五、六年。先是教了几年四、五年级,后来还教过一年六年级语文。
八十年代中期,小中专毕业的师范生渐渐多了起来,正牌公办教师渐渐充实乡镇小学队伍,第二轮小学代课、民办教师分流的风声,越传越紧。袁乐感到了危机,内心也真的有些不快乐。
他也破天荒地捧起了之乎者也。原来教初中的一位同事,居然早就参加了汉语言文学的大专自学考试,七、八年下来,十几门课全部通过,居然拿了国家承认的正规大专文凭!又参加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考核,顺利通过,竟然成了公办教师,听说正在考本科,还要“更上一层楼”!
袁乐悄悄打听打听了一些自考的情况,说只要学校出个介绍信,就可以到县上的自学考试办公室,即“自考办”报名,连初中毕业生也可以考。
“不用带什么单位介绍信的,”县自考办的小张说:“不管什么毕业的人,谁都可以来报名考的。问题是能考到毕业的人,真的没几个。”
接下来几年,袁乐倒也认真学习、考试。可自考大专的什么古代汉语、古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形式逻辑什么的,简直是天书!袁乐三、四年考了二十多次,轮番现代汉语、现代文学作品选、汉语语法和政治课这四门,可也就仅仅勉强过了后三门;再后来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一起考,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作品选一起考,古代代文学作品选、形式逻辑一起考……种种考试组合科目搭配,使出抓鱼摸虾的激情,吃奶的力气,却一直再未进展过任何一门。
这期间,二轮中、小学民办、代课教师清退、分流进行。袁乐因为没有高中文凭,尽管这几年教学成绩有点进步,却没有资格再教小学。被清退的,首先是一些村办初中、小学教师,袁乐作为乡中心小学教师,竟意外幸免。
文办又将他安排回乡中学,协助总务股长,负责学生食堂。
离开教学岗位,袁乐终于有了种如鱼得水之感。烧饭买菜,尤其是烧鱼烧虾,真是他的强项,他的喜好。
苦了自己几年的中文大专自考,立刻停止。业余时间,与校长教师吃吃喝喝,打打麻将八十分,十分地惬意。这两、三年,堪称袁乐一生最为快乐的时光。
一晃到了九十年代初。大专生、中专生不再稀奇,小学教师要大专学历,初中教师必须大专,最好本科。不少已有大专文凭的,都在紧锣密鼓地“专升本”。
总务上,又有两个老中师生出身的老教师,被淘汰了过来。到了该清退袁乐的时候了。
袁乐知道,这次谁也帮不了他。回家干农活,实在没脸;给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厂打工,更不乐意。
两个多月前,曾硬着头皮,给远在远在西南某省会城市教育局当局长的老同学写了封信,坦言自己目前艰难的处境,求当年交情一直不错的老同学,无论如何帮帮忙,拉兄弟一把,就算是救救自己。可信寄出去之后,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静静地留下了遗书,乘着深夜,静静地慢步下水,走到学校南边的河中央,淹死了自己——听派出所来验尸的老王说,死者水性应该很好的,淹死自己应该很费力,要不然喉管里不会有那么多充血。
办完丧事后的第三天,转来了寄到学校的一封信,是那位当局长的老同学寄来的,说是来信收到,并帮袁乐谋了份差事,可以到一个下属区教育局的劳动服务公司,当个副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