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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立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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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文宗的生命驿站

                                一代文宗的生命驿站

                        ——欧阳修在汝南的最后时光

在初中读书时,学过一篇古文《李愬雪夜入蔡州》,讲的是唐朝大将李愬风雪之夜智进蔡州活捉叛将吴元济的故事。文中的蔡州就是我至今生于斯长于斯的汝南县。从那时起,我便格外留意汝南在历史上的变迁。汝南,古属豫州,自春秋战国时代有建制,距今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上自秦、汉,下至明、清,汝南一直是郡、州、军、府治所。尤其是历经唐风宋雨的洗礼后,在这座文化古城的老街旧巷里,曾留下颜真卿、韩愈、黄庭坚、秦少游等一代书法、文学大家的足迹,一帖帖靑凛凛的条石上遗存下他们一幅幅墨宝和锦绣华章。同时,让我不曾想到的是,这里还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生命的最后驿站。遥想当年,这位生于江南水乡的一代文宗,在历尽宦海风波,饱尝世情冷暖后,竟然将生命的终极之光黯淡在汝南这座中原古城,这不由得不让我思接千载,联翩浮想。

初识欧阳修,源自于年少时读到的一则趣闻: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一位自命清高的酸秀才,决意出门寻访欧阳修一决才华的高下,不曾想竟与欧阳修同坐一只小船却浑然不觉。小船剪开一河碧波,惊扰了一群正在河面上嬉戏的鹅群。酸秀才诗兴大发,摇头晃脑的吟出一句诗:“一群大白鹅,嘎嘎跳下河。”随之,因想不出下文而急得抓耳挠腮。欧阳修见此轻捋长髯,顺口笑道:“白翼分清水,红掌踏清波。”酸秀才觉得这老头挺有才气,就想邀他同访欧阳修以成就一段文坛佳话。于是,酸秀才急忙向欧阳修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诗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欧阳修微微一笑,顺口接道:“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以善意的口吻将酸秀才调侃了一下。由此,欧阳修的才华和机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进入高中学习了《醉翁亭记》后,我对欧阳修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欧阳修,号醉翁、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一生为官,但却多次被“放逐流离”,历尽坎坷。由此,对欧阳修这位历史天空中的文学巨星,我顿生膜拜之心。同时,也谙熟了这位文人特质的政治家,在宦海之中屡遭颠簸,三次谪贬的坎坷经历。

欧阳修第一次谪贬是在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五月,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因不满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的不良行径,遂向仁宗皇帝晋献《百官图》,对吕夷简的用人制度提出尖锐批评,劝说皇帝制定制度、亲自掌握官吏升迁之事。可老谋深算的吕夷简不甘示弱,反讥范仲淹迂腐,诬蔑他“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仁宗不察,遂罢黜范仲淹的京官,将其放逐知饶州。而左司谏高若讷身为言官,本应主持公道,却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肆意诋毁范仲淹。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奋笔疾书,写出了著名的《与高司谏书》,对高若讷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希文(注:范仲淹)果不贤邪?”,那么,在他被提拔使用的时侯,你高若讷身为谏官,为什么不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现在他遭贬了,你怎么能“随而非之”?假如是贤才,那么,“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你为什么不敢站出来为范仲淹说话呢?”现在,范仲淹不管贤与不贤,你高若讷都难逃其咎。像你这种“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在其位而不言”的谏官,“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欧阳修这篇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信,骂得高若讷暴跳如雷,马上将书信上交朝廷,并说欧阳修攻击天子。仁宗皇帝龙颜大怒,即贬欧阳修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就这样,空怀琏瑚之器的欧阳修还未及施经纶,展抱负,便被逐出朝廷。这年他刚届而立之年。

“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夷陵离京师近两千里,偏僻荒凉,人烟稀少,一向乐观豁达的欧阳修此时也深感自己形单影只,如断梗飘萍。好在夷陵的官员乡绅仰慕他的学问,敬重他的人品,都愿为他倾盖相交。一时新朋旧友,其乐融融。而这里又民风淳朴,案牍不多,政事之暇,欧阳修走访老农,体察民情,拄笏看山,浏览风景,纸田墨稼,吟诗作赋,写出了许多清新流丽的诗篇。“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他刚贬谪时的颓唐沮丧在这种生活中一扫而光。直至景祐四年(1037年)十二月,京师、定襄(今山西忻州)连续发生地震,庐舍丘墟,死者枕藉,直史馆叶清臣借机上疏仁宗,请他“深自咎责,详延忠直敢言之士”,欧阳修才因祸得福,改徙为光化(今属湖北)县令,并于康定元年(1040年)八月,终于回到睽违两年之久的京师,重任馆阁校勘之职。

欧阳修第二次谪贬是在庆历五年(1045年)春。在此之前,时任参知政事的朝中重臣范仲淹应仁宗的要求,在政治上要有所更张以“兴致太平”,遂于富弼、韩琦等人上书朝廷,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10项改革主张。不曾想,范氏的庆历新政却遭到守旧派的破坏而失败,范仲淹、富弼、杜衍等新政推行者先后被贬谪出朝。枢密副使韩琦上疏仁宗皇帝极力营救,结果却以资政殿学士身份出知扬州。对此,朝中那些品性奸邪的宵小之徒便诬蔑这四人朋比为奸,称之为“朋党”。其时正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知真定府事的欧阳修,认为“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再次挺身而出上疏仁宗,写下了著名的《朋党论》,极力为范、富、杜、韩辩解,说他们本就无党,所谓朋党乃是诬陷。他写道:“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财货,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为以朋者,伪也。乃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无朋。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故曰惟君子则有朋……”。同时,他还一针见血的指出,“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欧阳修所言可谓是披肝沥胆,仁宗皇帝却不予理会。当朝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等一帮守旧派见此情形,就多方牵扯,罗织罪状,欲置欧阳修于死地。恰巧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因私通家奴东窗事发,他们就授意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甥女通奸,并找出欧阳修作的一首《望江南》艳词为佐证,词曰:“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欧阳修申辩道:“这首词用弱柳比兴,描写的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是艺术作品,和通奸风牛马不相及也。”可钱明逸硬穿凿附会说:“张氏初到你家时,恰巧年方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使得欧阳修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辨。此案移送开封府审理,权知开封府杨日严不由分说将他拘系狱中。虽然后来查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但宋仁宗仍以“有伤风化”为由,于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八月,贬欧阳修出知滁州(今属安徽)知州。本欲为国清除弊政,却祸从天降,落得如此结局,让欧阳修欲哭无泪!这年九月,39岁的欧阳修买棹南下,在凄风苦雨中开始了第二次贬谪生涯。

滁州介于江、淮之间,经济尚欠发达,舟车商贾稀少,百姓淳朴浑厚,安于畎亩,从不滋事生非。欧阳修贬谪于此后,并没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而是勤于政事,关心民瘼,兴利除弊,发展生产,百姓感恩戴德,把他和曾在此地居官的王禹偁合称“二贤”,并立祠纪念。欧阳修既“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闲暇时徜徉山水,寻幽探胜,临溪而渔,酿泉为酒,在悠然陶然中宠辱皆忘。他在滁州写了许多诗文,脍灸人口的《醉翁亭记》就写于此时。据《滁州志》记载,该文写成后,“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刻记好后,远近争传,都来打摹。寺庙仓库里的被毡,都被打碑用尽了,连和尚盖的卧毡也拿来用。做生意的得到《醉翁亭记》摹本,用以赠官,还可以免税。”当时有位音乐家沈遵,被《醉翁亭记》所展示的意境和情韵深深吸引,即信手抚琴,谱成一曲《醉翁操》,“知琴者以为绝伦”。迨到庆历八年(1048年)春,仁宗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了忠不避危、无罪遭贬的欧阳修,一道诏书徙他知扬州。扬州是繁盛大郡,来此为官者算是重用,这意味着欧阳修已结束了第二次贬谪生涯。这年他42岁。

宋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九月,欧阳修第三次遭贬。此时,距欧阳老先生离开让他“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的滁州整整十二年。按说,在有了前两次的罢黜后,欧阳先生的政敌们本应该偃旗息鼓,给他一条生路。然而,官场的凶险恶斗注定让那些政敌们不甘罢休。治平四年(1067年)春,御史蒋之奇上书刚刚即位的神宗,弹劾欧阳修与长媳吴氏关系暖昧,请求严加惩治。这不啻晴天霹雳,使欧阳修震惊不已,他迅即上书要求神宗查明真相,昭示天下,以正视听。炮制这则莫须有新闻的是欧阳修妻子的堂弟薛宗孺。此人心术不正,在任水部郎中时曾荐举了一个人当京官,那人因贪墨受惩,薛宗孺也受到了牵连。他希望姐丈援手,让自己化险为夷,不料欧阳修却上书朝廷,请求秉公处置,结果宗孺被免官。他对欧阳修恨之入骨,于是凭空杜撰这则绯闻,煞有介事地告诉集贤校理刘瑾,刘瑾又传播给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再贩卖给曾经受到欧阳修提携的殿中侍御史里行蒋之奇,最后由他发难。这几个人均是奸邪之徒,忌惮刚正立朝的欧阳修,于是便沆瀣一气,合伙诬陷他。神宗对此颇为重视,命中书省认真调查,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这伙人只得承认是向壁虚构,目的是让欧阳修声名狼藉,无颜立于朝班。神宗一面将彭思永、蒋之奇贬谪出朝,一面亲自写信,对欧阳修勗勉有加,并力主欧阳先生继续任上。而此时欧阳修已经厌倦朝中的互相倾轧,萌生急流勇退之念,于是三次上表请求罢官离开朝廷。神宗只好免去其参知政事之职,让他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的身份出知亳州(今属安徽)。第二年又迁兵部尚书,知青州。欧阳修来到青州后,看到百姓因王安石变法而流离失所,便上奏皇上废止青苗法,被王安石恶言相加,更增加了罢官的决心。神宗惜才,不忍让欧阳先生卸任,改任他为宣微南院使,判太原府。欧阳先生坚辞不就。最后,宋神宗才让他做了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知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退居二线,这才了却了欧阳先生的心愿。

欧阳修一到蔡州,深感此地“土风深厚,物产丰饶”,就给皇上写了一篇《知蔡州谢表》,表达感激之情,并将蔡州视为颐养天年之地。也正是在汝南的这两年时间里,欧阳先生度过了生命中最愉快、最充实的时光。他首先被蔡州丰富的古文化典籍所吸引,就着手整理。同时,对蔡州境内的古迹进行调查,对伏羲画卦亭、孔子晒书台、子路问津处等重点文物进行保护修缮。一方面,他奉旨修史,将74卷《新五代史》最后部分修撰完成。然后,集中精力,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完成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金石考古专著——《集古录》。该专著多达1000卷,“将周、汉以来金石遗文,断编残简,一切掇拾,研稽异同,立说于左”,内容包罗万象,广泛之极。后来,苏东坡看到这部书稿后盛赞欧阳先生“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时人认为苏东坡此言中肯精辟。

在汝南的两年,欧阳先生读书、修志、览胜,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为了纪念这了却烦恼的时光,竟将用了几十年的“醉翁”字号改为“六一居士”,意为“藏书一万卷,集录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酒一壶,再加上“有一老翁乐于其间”,“岂不为六一乎?”。在蔡州,欧阳修,欧阳修沉醉于琴、棋、书、酒、金石、遗文之中,并时常和朋友赋诗赴怀,留下许多诗词名句。如:“子美生死客愈贵,残章断稿如琼瑰”、“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胆逸语更遒”、“岂无樽酒当佳节,况有朋欢慰病颜”……这还不算,他还利用自己的名望,邀请天下名流到蔡州讲学传经。黄庭坚、秦少游、苏子由都曾经是他的座上客。其中,以诗文著称、被时人与苏轼合称“苏黄”的黄庭坚,在一次赴任途中,经汝南,拜访欧阳先生,和先生一同览天中名胜,吊山水故情,竟然误了任期,受到上司的责骂。黄庭坚一怒之下,竟辞官归乡,一心做学问去了。

欧阳修先生在汝南完成煌煌史集《集古录》之后,自感到风烛残年,到了生命的尽头。公元1071年底,又给皇上写了一篇奏章《蔡州再致仕表》,说自己“犬马已疲,理无复壮”。“伏望皇帝陛下哀其旧物,隐恻至仁”,让其“还本故里,披裘散发,逍遥垂尽之年,凿井耕田,歌咏太平之乐”。此番奏表,让宋神宗看后感怀不已,觉得再牵累先生于心不忍,就下诏同意了欧阳先生的要求,以太子太师致仕。然而,卸任后的欧阳先生没来得及回到故乡,便于第二年的闰七月溘然长逝于颍州(今安徽阜阳,此地当时为蔡州所辖),终年66岁。

“孤忠一许国,家事岂复恤。”纵观欧阳先生的一生,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虽然三次遭贬,仍然丹心报国,忠贞不贰,并用他的文章“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由其殚精竭虑修成的《集古录》,实是中国史学天空中的一颗明星,永远闪射璀璨的光芒。而欧阳修先生将他生命的最后一束亮光,照耀在天中大地,让生命的休止符永远停留在蔡州(汝南)这片土地上,真不知是该为此欣慰还是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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