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就是土。松软松软,那是地母的肌肤。睁眼一看,树长在土上,水流在土上,房建在土上,人站在土上。闭眼一想,泉蓄在土里,肥潜在土里,宝藏在土里,过如云烟的历史埋在土里。土生万物养万物,几万次土的翻动,几千季小麦黄高粱红,土把人养得粗犷也养得俊俏,土把人宠得骄横也宠得依恋。
人站在土地之上,能真实体味踏实的本义。脚踏在土上,上与天接,下与地通,吸天地之灵气,摄万物之能量,实实在在,坦坦荡荡。赤子呱呱坠地,惊骇大地的宽广,土香的浓郁。记不清有多少个年代,在广袤的农村,即使殷富的农家生下孩子后,也很少把他们抱在怀里,而是任凭娇子在地上滚打,俗谓之“搭地气”。地之气夏溢冬藏,有养生之功亦有伤元之过,故有“夏不坐木,冬不卧竹”的古谚。农夫之子肉与土接触,无需竹木,不在谚禁之列。成人也不可离土太久,常居高楼大厦,遂生发下楼亲近泥土的愿望。白发银须的乡里人,在凤烛残年之时,漫山遍野地转悠,那是他们在黄土地上寻找最后的归宿。
土生万物亦生人。在历史的昨天或前天,人类对自身的起源究讨无穷,崇拜山川,颂扬土地育人的功业几与人类的开化文明俱来。混沌初开,那个非男非女的女娲捏黄土作人,力不服供,乃引绳于泥浆之中,四面挥洒。泥落之处,活蹦乱跳的就是人祖。今天的科学虽不能证明这个古老传说的成立,但把人祖推演为猿、为鱼、为藻、为菌,几为烂泥,却不是荒诞之说。土育人,人吃土,土是衣食之父母。土为人类提供了充足的肥源和水份,滋养了茂密的森林,出落成锦缎般的草原,奉送出酥油般的沃野。人们织麻为衣,收栗为食,伐木为具,养畜为牧。先居树,次居洞,再居棚,后居房。从茹毛饮血至刀耕火种到牛耕马驮,世代以土为生的人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用十二分的热情与大地接吻,留下了亿万道人类的唇印。
人类的乐园建造在土地之上,建筑是土木的建筑。几个朝代大规模营建北京,据说得惠于那里的五色土。那里的土易垒易陶,是建筑的上等廉价原料。从前,帝王分封天下,也不过是土地的赏赐。帝王们用茅草包起一捧土交给他的臣子,把上苍对众生的恩赐当作一个礼品。诸侯们守土为业,逐渐开辟疆域,膨胀野心,又起战祸。于是改朝换代,再行分土。人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其实,“君子”也是贪土无厌。殊不知,世代以土为生的农人,苦死累死在土地之上,也从未抱怨过土地反而依恋土地。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他们对土的挚爱,谦谦君子何食之有?
禁不住想起乡下一个传统的乡俗:当一个人要远行,白发苍苍的村中长者会用净具从大田里取土,从老井老塘里提水,脱成士坯,用柴禾烤干后,颤巍巍地送给远行的人,是谓“热土”。远行人怀揣“热土”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会割不断对故乡的思念。在刚刚过去的大农业时代,尽管繁重的农活几乎拆撒农人的筋骨,但是,他们对土地的激情始终不改。宋人范成大描写过男耕女织的情趣:“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村里的青年男女白天到田里锄草,晚上归来后在灯下把麻搓成线,各自为家庭承担着责任。小孩子还不懂得耕田织布的事,但也在靠近桑树荫的地方学着大人的样子种瓜玩耍。质朴无华的农家乐就是这种苦中之乐。
土地,地母之肌肤。我们早已拜倒在你的胸,以你为舞台,演出一幕农人间活剧。但愿人长久,但愿土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