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大约比我大四五岁,印象中他没上过学,我当年没到农村学校的上学年龄,每天在村里胡晃悠,还可以理解,而他正是上学的年纪,却每天在村里游荡,那时我总感觉他跟别人不一样,就是说不清到底不一样在哪里。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大孩子们都上学了,他明显比我同龄的小朋友们大很多,大家很少主动和他玩,我和小朋友们玩纸炮的时候,他经常在旁边观看,有时请求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不好意思拒绝,其实是没学会拒绝,好在他玩纸炮不厉害,赢不了我们几个纸炮。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可看他那不着调的样子,虽然他比我大,见面时我几乎没叫过他叔,跟着小朋友们一起喊他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没上学的关系吧,他和村里上学的同龄人也很少在一起玩,老是一个人独自游荡。偶尔也能看到他扛着锄头和他妈一起去东岭上的地里去锄地。
那时候,村东头的窑场还开着,一人高的码的整齐的砖垛之间留有一尺宽的缝隙,小孩子们可以钻进去,我和几个小朋友想着最里面的砖肯定最后才卖的,我们就把其中一个砖垛的砖挪到其他砖垛上,只留五六层高的砖垛,并在隔壁正常的砖垛上面搭上树枝,再从窑场找来一大块破损的以前用来盖砖的塑料布,棚在树枝上面,用砖压住,这样,这个地方就成了我和小朋友玩耍的秘密营地了,不管刮风下雨,我们三四个小朋友都可以躲到营地里打牌,不受大人干扰。如果在自家门口的门墩子上打牌,一会不是这个的妈叫自家小孩去麦场去取一笼菅,就是那个妈叫孩子去给他大往地里送个电壶,大家的牌场就不得不散了。自从有了这个营地,大家玩牌时就尽兴多了。反正大人们看不见,即使他们在村头大声呼喊,大家听到了也可以装着没听见,互相鼓励对方,“不要吭声,你妈叫两声就不叫了。回头就说你到下垣村子里去玩了,不知道她叫过。”
有一天,天下雨,我和一个小伙伴去我们的秘密营地去玩,却发现石明坐在里面,我们又没告诉过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秘密营地的,我们都很诧异。我们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居然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吃惊的样子,他只是扭头瞥了我们一眼,就继续龇着牙扭着头看着自己的左胳膊,用右手在左胳膊上拨弄着什么,而他的左胳膊正渗着血。我们看了很吃惊,就问他咋了,他说他去渠南的地里偷下垣村石钢家的西瓜去了,被石钢他爸石军用气枪打了,铅弹嵌到肉里了。这时,我才发现他胳膊上渗血的地方确实有个小黑洞,他又是挤又是用小树枝戳,终于把个颗铅弹从胳膊里取出来了,然后用棉花还是啥东西把那个小洞堵上了。我心里暗暗咒骂石军的残酷无情,都是认识的人,你捉住偷瓜的可以狠狠地打一顿屁股都没啥的,也可以要求大人赔偿,怎么能直接用气枪打人呢?当然,有了石明的教训,我是再也不敢打石钢家西瓜的注意了,估计全村的小孩子们都是。
又过了一年,石明的大哥石万锁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子,圆脑袋,大眼睛,很漂亮,跟他哥长得很像,这个男孩是他们家第一个下一代,他们全家人都很高兴,他哥嫂上地里干活比以前更有劲了,他们知道自己努力地劳作又多了一层意义。当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就让石明帮忙带小孩,石明很是喜欢他的小侄子,他的小侄子也喜欢他。
那一年,我已经可以把右腿斜插进二八大杠自行车的三角区右边,掏着骑自行车了,石明比我个子高不少,他已经可以坐在自行车的座椅上用脚尖够着脚踏板骑自行车了,也可以站着全脚骑车了。石明的小侄子点点这时已经一岁多了,嘴很乖巧,很讨人喜欢,他渭家(即外婆家)经常把小孩子接去住了几天,石明他哥嫂想娃了时就骑自行车把娃接回来。石明他嫂子家的村子离我们村大约二公里的路,虽然不远,但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来去还得上下几个大坡,脚力不行的人得推着自行车上坡,胆子小的人或自己车闸不好的人也有推着自行车下坡的。
前些日子,小侄子又被渭家接走了,他哥嫂早上吃饭时商量着后晌从地里回来就去把娃接回来。石明去过嫂子娘家,知道路怎么走,他对自己的骑车水平已经很自信了,他也想早点见到自己喜欢的侄儿。可他哥嫂不知咋的了,下午迟迟没有从地里回来,石明打算自己偷偷地去把自家的侄儿接回家,给哥哥嫂嫂一个惊喜。说干就干,他骑上家里那辆唯一的半旧自行车就出发了。很快就到了嫂子娘家,嫂子娘家看到石明来了,热情地招呼石明喝水,小侄子也跑过来抱住石明的腿,用脸贴着不放。侄子渭家人知道石明来意,问他哥嫂咋没来,他说哥嫂地里活没忙完,就让他来接了。嫂子娘家人心里有些嘀咕,但石明已经是半大个小伙子了,自己女儿让小叔子来接小孩,虽然没提前打招呼,但也可以理解,都是亲戚,又没法求证,只好收拾好装小孩换洗衣服的包袱,让石明把小孩带走。夏天的换洗衣服不占地方,包袱不大,石明认真地把包袱拴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侄子放进自行车大梁上固定的儿童椅上,就上路了。嫂子娘家人目送石明骑着自行车出了村,看石明还算骑得稳,就放心地回家了。
从侄子渭家回自己村子有两条道,一条道有多个短坡,但都不太陡,且路过两个公坟,脚力够的话可以不下自行车骑完全程,而另一条道有一个长坡比较陡,一般人骑到半坡必须下车推着走,上了坡后不久,平路有三百米来米,拐弯后是一条长长的慢坡,一直通到自己村的村口。石明这次选了有多个短坡的道,他以前已经多次一路上不下车骑回家,侄子又没多重,他相信自己照样可以和以前一样一路上不下车骑回家的。一路上,小侄子一会问石明这边地里种的是啥,那边开花的是啥,石明一边骑车一边回答,心里开心极了。
路过第一个公坟时,石明刻意不看公坟,他不知道自己在刻意躲避着什么,然而公坟就在路的拐弯处,他眼睛的余光还是瞥见了公坟里的墓堆,还有坟墓上插着的花圈。他低着头使劲地开始骑上坡路了,他知道第二个公坟就在慢坡路的尽头,拐个弯就到水渠边了,之后全是平路。然而,自己选的有多个短坡的路,路上哪一处都能看到坡尽头那些坐北向南的坟头。石明后悔自己选了这条道,村里人都说下午尽量不要去坟地,特别是阳气不足的人和小孩子,午后坟地阴气有些重,会伤人。骑到半坡的石明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他硬着头皮使劲骑着,侄子跟他说话他也不吭声,他不吭声侄子就开始打瞌睡了。眼看快骑到坡顶了,石明热汗和冷汗混在了一起。他感觉自己腿快没劲了,可是他还是没有下车,这时,他才想起他以前骑车到这地方时屁股没在车座椅上,是身体站着才硬骑上去的,而现在车梁上固定着侄子的儿童椅,他没法站起来使劲了。他用了吃奶的劲,终于在没站起来的情况下,用前脚掌把车骑上了坡顶,刚刚过了第二个公坟,正要拐弯,因为上坡太用劲,他的脚因为酸软脱力突然踩空了,车子眼看就要倒了,放在以前他可以从座椅上下来,裆部挨着车的大梁,车子斜一点脚就能够到地上,可这次儿童座椅阻挡了他裆部挨着大梁的下意识行为,自行车摔倒了,他努力使车向左边倒下去,这样车子不会摔进右边的水渠里。他曾经挨过气枪子弹的左胳膊肘摔到了地上,钻心的疼,他眼看着侄子从儿童椅上摔了出去,却无能为力,侄子的头碰到了地上。倒地的自行车压住了石明的左腿,左腿也开始疼痛起来。
“点点……点点……”,他慌张地喊道,侄子没有吭声。他费劲地双手把自行车抬起一点,把左腿从自行车下边抽了出来,忍着疼痛爬到侄子身边,侄子一声不吭,瞬间,他的天塌了。
石明忘了自己是怎样站起来的,他把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撑子撑好,把侄子抱进儿童座椅,失魂落魄地推着车子回到了村里。村里有人给自己打招呼,他都没有反应,他的魂已经丢了。等哥哥和嫂子发现孩子没了时,哥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扇了石明几个耳光,责问他问什么私自去接娃,石明既不吭声也不反抗,任凭哥哥抽自己耳光。石明家里人哭成了一片,她妈哭着骂着石明,他哥嚎啕大哭,他嫂子哭得跌坐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石明眼里也流着眼泪,嘴巴抽搐着,没有出声。
第二天,石明的哥哥石万锁掮了一把铁锨来到东岭下,在崖上往进挖了个约三尺深两尺宽的洞,他亲自把自己的儿子用一个小席子包裹起来,塞进了洞中,然后用砖封住了洞口,洞口堆了些土再堵严实了。
从那天起,石明好多天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了。村里人都悄悄地议论着娃到底是咋没有的,有人猜测,石明捎着娃过坟地的时候,娃的魂已经被坟地的鬼魂勾走了,只是石明不知道而已;也有人说,哪有什么鬼魂,娃肯定是被石明摔没的。
又过了几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了,有时放学路过石明骑自行车摔跤的拐弯处,心里也暗暗担心,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鬼魂。有个周末的中午,我独自在家门口玩,石明走到我跟前,要我把我爸的烟给他取一盒,我没搭理他。
接着下个周末的一天,我正一个人在村西头玩,石明说他在村西的庙里发现个好玩的东西,让我过去瞧瞧,年少好奇的我就跟着他去了。这个庙是村里废弃的幼儿班教室,已经几年没人用了,以前门是锁的,现在门不知道怎么打开了,我刚走进去,石明就把庙门关了,把我锁所在了里面。
“石明,开门,你干嘛呢?”我大声喊道。他没有吭声,我听到他把门插销插上了,又挂了锁,我再怎么摇也摇不开。之后,他一声不响地走了。我一个人在破庙中喊破喉咙也没见有人来,就想着怎么出去。我看到废弃的破庙中有几个砖,就把砖在窗台处摞起来,勉强能够着窗子的插销,拉开插销我才发现窗子被人用砖封住了,好在封窗的砖参差不齐,我就使劲往出抽砖,终于抽出来一个,两个,忘了抽出来几个砖后,封窗的砖塌了下来,我的头和脚都被砸到了,头上被砸得起了一个大包。我费力地从窗子爬了出去,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父亲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异样,他正和小姨夫聊着什么事情,看到我后就立刻停下来关心地问我咋了,我说了石明问我要烟我没给他,他今天就把我锁在破庙里不让我出来,我从破庙的窗子爬出来时,被砖砸了。父亲很生气,说这石明家伙咋变这么坏了,万一还有下次咋办。小姨夫让父亲不用操心,说他来处理。后来,我听说小姨夫把石明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并警告石明,如果他再敢欺负我就卸了他的腿。之后,石明真的再也没有欺负我,但每次碰面他都会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并向村里人传言我们家欺负他。
又过了几年,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了,我上初一了,这时我开始跟着喜欢扎势的同学学着吸烟了。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带过滤嘴的钟楼烟一根5分钱,而且盒子是白的,没有钟楼图案,但烟上的图案是对的,听说这种烟是县卷烟厂内部人偷偷地从厂里搞出来的。小卖部里戴着老花镜的胡子花白的老爷爷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拆开一盒烟,卖给我们初中生这个一根那个两根。我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就在小卖部买过一根烟。
有个周末上午,父母亲早早出门不知干什么事情去了,我听到门口有卖烟的吆喝声,就走出了家门,看到村子里没有人后,我就偷偷地买了一盒不带过滤嘴的羊群烟。我刚低头把烟揣进裤兜里,抬头就看见石明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卖烟的小贩的自行车旁边,他冲着我笑了一下,意思是他看到我买烟了,之后,他也买了一盒什么烟。我没搭理他,反正我也长大了,不再害怕他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初二那年,我听村里人说石明不见了。那几年,村里除了石明,还有两个人不见了,一个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的男生,可能是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多了,他给家里留了封信,让家里人不要找他,说自己流浪去了,过几年就会回家。一个是比我小两岁的女生,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大家都猜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至于石明,大家都猜不出来,他没文化,又差不多成年人了,谁又能猜出来他为什么忽然消失了呢。那两个孩子的失踪的家人都想办法偷偷地出去找自己家的小孩,一时也都没有找到,然而,我没有听说石明家谁出去找石明了。
又过了两年,村里来个一个算卦的,是个女的,村里人不知谁说的这个女的算卦算得很准,于是,村里三个不见孩子的人家都让算卦的给自己孩子算了一卦,看看孩子在哪个方位,还活着没有。那个走失的初中生,算卦的说人在东南方,过几年就会回家。那个不见的女生,算卦的说被人拐到了东南方,生了小孩就会回家。而算卦的告诉石明他妈,她家石明一半身子已经埋在土里了。
后来,那个离家出走的初中生回来了,据说少林寺没有收他,他也没有找到华山派,就一直在陕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流浪。那个女生后来真的抱着娃回了一次家,在家住了一星期后,又流着眼泪走了。据说她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江苏徐州,男方村里不让她出门,直到小孩几岁了,看着她愿意踏实地过日子,才同意她回家看望了一次父母。而石明呢,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魂真的全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