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95岁的高柏老汉是我们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他活过了干了一辈子木匠,84岁去世的他达(关中过去把爸爸喊“达”), 活过了要强了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的彩玲他达,活过了自己同辈中打架最厉害的武军他达,活过了干农活的老把式世红他达,也活过了精明能干养大了五个儿子的永志她妈。在村里活得年龄最大,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了,可惜,他把自己的同辈人都活没了,村里已经没有可以炫耀的同辈了,他忽然觉得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越活越没意思了。
过年的时候,全村每家每户都会给他拜年,拜年的人不是叫喊他叔(sou二声),就是叫他爷(ya二声),而最多的是叫他老老(lao四声 lao轻声。村里人把太爷爷辈的老人称老老,不分男女),他弯着腰,笑眯眯地给来拜年的大人递烟,给小孩子发糖果,嘴里说着“哎呀!就不磕头咧!”,但绝不拦着给自己磕头的后生。拜年时,给老人和长辈磕头,这是村里几百年来的形成的风俗,他早已经习惯了。
人们都说老年人爱钱怕死没瞌睡,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像高柏老汉。高柏老汉和村里搭得上话的后辈聊完天时,总喜欢说一句:“唉!我早都活够了,不知道老天爷为啥不把我早点收回去。”
高柏老汉身体整体还算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眼睛有点花了,村里的后生喊他,他听不真他们喊啥。他意识到有人喊自己,可自己听不清也看不清的时候,他的办法是笑眯眯地问对方一声:“你吃咧没有?”村里人笑着说一声“吃咧!”就擦肩而过。
最近几年,他的腰腿也不行了,经常疼痛,如今他只能猫着腰走路了。前几年他去镇卫生所看腿,医生问了他过去是做啥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窑场做砖瓦。医生说肯定是他年轻时踩湿泥踩的多了,腿得了风湿病。他一听就很高兴:“唉!还是你娃娃家有见识,一看就是农村出来了,不像有点小屁娃一看我年纪大了,就说我缺钙,得了骨刺。”
高柏老汉自认为自己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因此,他从来没有担心过鬼敲门。高柏老汉人缘好,村里人没有人不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没有谁能说出他的不是来。高柏老汉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他与世无争,也从来不搬弄别人的是非。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除了凑份子外,一定帮忙照看茶水,烧水,煮砖茶,绝不耽误主家的事。因此,过去村里人家过事,相候(帮助主家主事的人)不用想都会安排他管烧茶水。如今年龄大了,村里人家过事不再安排他帮忙了,他心里还有点遗憾,感觉被人抛弃了。
最近一段时间,高柏老汉每天晚上都会在噩梦中醒来。每次梦中都有一个小男孩骑在自己胸口,手捂着他的嘴巴,露出狰狞的笑容。他努力地挣扎,却无法摆脱,每次就在他几乎要窒息的刹那间,他忽然惊醒了,头上满是冷汗。
高柏老汉胆子不大,但也绝对不小,他这辈子只有年轻时有一次吓得差点尿裤子,也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那还是他刚结婚后不久,有一天一大清早,他达让他趁着天凉去把自家的地犁一下,好秋后种麦子,结果是眼看地快犁完时,地上突然蹦出一条死人腿来,他大惊失色,撒腿就跑,连自家的牛都不管了,结果被他达大骂了一顿。后来他才知道,自家自留地里解放前埋过几个当兵的。之后,当兵的的尸骨被迁走后好一阵子,他仍然心有余悸,每次到自家地里干活,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再之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啥让他害怕的事情,慢慢地也就把这事忘了,胆子也越来越大。然而,最近相同的梦不断重复,每次他都被吓醒,他觉得奇怪,为什么梦中的小孩自己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自己得罪过这个小孩子,否则为什么他要在梦中掐自己脖子?他自认为自己一辈子光明磊落,谨小慎微,印象中自己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按理不会有人诅咒自己,也不应该怕鬼敲门的,可是这个小孩为啥在梦中总是缠着自己不放。
终于,又一次在梦中惊醒后,他认出了这个小孩,这个小孩比自己印象中的好像大了一点,否则他不会这么久才想起来。难道死了的孩子也会继续长?他心里疑惑着,思绪慢慢地回到了三十年前。
事情还得从自己给小儿子盖房子说起。小儿子当兵复原回来,谈了对象,人家对象家知道他家穷,不要彩礼,可家里没有结婚的婚房不行。他达和他盖的房子老二在里面结的婚,老二如今已经两个娃了,家里已经没有空余的房子了。他就向村里给小儿子申请了宅基地。然而,村南能做宅基地的地已经被占完了,主村道南过去的麦场靠村道的地方如今都成了各家的院子。这时路南就剩下村里荒废的学校的那块地了,小学教室已经塌了一半了,就曾经被用作幼儿园的庙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村长说如果他不想让小儿子在村外括院子的话,就只有这一块地了。他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于是,他带着老二和老小把旧教室拆了,把地整出来了,可靠近村道的破庙,这个曾经村里的幼儿园,恰好就位于他给老小批的宅基地的大门口。如果要括规则的院子,这个庙非拆了不可。人们常说“宁毁万间屋,不拆一座庙”,他一直犹豫着不愿拆这个庙,可是小儿子的未过门的媳妇家反对新家里有座庙,终于拗不过小儿子的软磨硬泡,他终于下定决心把庙给拆了,反正盖房也需要砖瓦。
终于把地平完了,他一合计,盖房子需要砖、瓦、梁,椽、檩,席子,石灰,还要雇人打墙,自己多年积攒的钱根本不够用,还差一大截子呢,这怎么办呢?如今村里人盖房都买红色的机砖和机瓦了,或者买楼板,这买砖瓦或楼板得花不少钱呢!自己年龄已经大了,如果向别人借,别人借不借还两说呢,就算有人借,这账要还到啥时候才能给人还完呢?高柏老汉年轻时,他做木匠的达有先见之明,让他跟师父学会了倒砖、括瓦和烧窑的手艺,如今恰好能派上用场。倒砖、括瓦,工具自己有现成的,只要有黄土和水就行,自己村子的黄土又不要钱,如果自家做砖瓦的话,盖房子能节省不少的钱呢。然而村东头窑场的烧砖窑早已经荒废了,而且离自己小儿子的宅地基也远,将来搬砖瓦也是个问题。想来想去,宅地基北边不远处有一大块荒废的埝地,可以箍烧砖的窑,也可以取做砖瓦的土,自己在自家宅基地门口干活,村里肯定也没人干涉。
说干就干,他带领两个儿子箍好了一个小型的烧砖窑,比村东头窑场的烧砖窑的一半还小,没办法,荒埝高度只有那么高,不可能箍太大的窑。窑箍好后,他们又在村道北靠近窑的地方打了一口水窖,好存储做砖瓦时和泥用的水以及烧窑时洇窑顶的水。剩下的活基本就是他的了,他已经忘了自己干了多少天,和泥,制砖坯,括瓦罐,凉干,装窑,封窑门子,烧窑,洇水,出窑,摞烧好的砖瓦。这工序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眼看宅基地上堆起了一垛又一垛的他自己亲手烧制的蓝色的砖和瓦。终于三儿子的房子盖好了,儿子顺利地在新房中成了婚,他终于如释重负了,心里别提多自豪了,村里估计只有他一个人能做成这样的事吧。
然而,在自己得意之时,他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忘记了把自己打的水窖及时填了。给小儿子盖完房结了婚后,他就简单地在水窖口上棚了几根擀面杖粗细的桐树枝,桐树枝上又盖了一块当时自己盖砖坯的草帘子。时间长了,他把这事已经忘了。
小儿子结婚后的第二年夏天,村里的几个未上学的小孩子在村西头玩,其中一个小男孩是长安家的三四岁的外孙。长安的二女儿嫁给了镇上一户人家的大儿子,这个小男孩是男方家的长孙,男方家视若掌上明珠,特别宠爱。长安二女儿那年夏天地里活有点多,就临时把小孩放在娘家照看几天。小男孩嘴很乖巧,很讨人喜欢,每天在村里到处窜门,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村里和小男孩一般大的孩子全是女孩子,于是,女孩子家长们也喜欢自己家孩子和男孩子玩一玩。有一天中午,下午两点多,村里大部分人家刚刚吃完午饭不久。这时,一个小女孩慌慌张张地跑回家给她妈说小男孩掉进水窖里了,女孩她妈赶快跑到长安家报信,长安那时不在家,长安老婆赶快找邻居帮忙,结果孩子从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晚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恰巧是长安家的大侄子,他大侄子倒拎着孩子的脚,试图把孩子腹中的水排出来看看能不能救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了。长安家老婆大哭,这该怎么办呢?一个活生生的外孙在自己家才呆了几天就没了,怎么给女儿交待呀!
第二天晚上,小男孩的叔叔带领一群人来到村里,一边叫骂着一边砸门,一边往长安家的窗户里和院子里扔砖头。长安家里人把门关的死死的没一个人敢吭声。长安他哥住在村子的中间,他哥发现情况不妙,紧急敲响了村里自从生产队解散后多少年都没有再响过的早已生锈的铸铁铃铛,村里人早听到紧急的铃铛声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出来看热闹,也没见有人出来阻止。
后来,男方和长安家二女儿离婚了,长安二女儿又回到了村子里,一个普通的小家庭就这样人亡家破了!长安家没有找高柏家的事,他们自认倒霉。淳朴的村里人也没有议论谁是谁非,只是可怜那么可爱的小男孩就这样没了。
村里人不知道高柏老汉什么时候把那个水窖填了的。后来长安二女儿又悄悄嫁人了,村里人慢慢地就把这件事淡忘了,谁喜欢把悲剧一直记在心间呢?
再后来,村里又接连出了几件不幸的事,村里人聊天中就议论村里为什么会接连出现这么多不幸的事,有人说可能是高柏家拆庙的时候,高柏小儿子把庙里的泥菩萨扔到了垃圾堆里了,泥菩萨后来被雨淋成了一滩泥,是因为没有了泥菩萨的保佑,村里才这么不顺了。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高柏就想找个地方上个香,可是镇上早已经没有可以上香的寺庙了。他记起大儿子家里后院墙角有个石佛像头,于是就一大早上门讨要了过来,放在家里的供桌上,然后亲自骑自行车到镇上买了几把檀香,自此,他开始了自己余生每天烧香拜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