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还在大地上徘徊不去的时候,秋充当了一位性情淡泊的隐逸者。它若有若无,行踪不定。你感知它来了,又惶然不知其所在。
当城市洁净的林荫道一夜间落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黄花,你应该知晓那一阵风的劲道,也应该知晓,秋天实实在在地稳坐在那扫落栾树花的风尖尖上。
田野只亲近乡村,稼穑的次序轮回无法把时令变换的消息传到城市。假若没有栾树这样的树,敏感于时序并能及时作出外在的响应,城里人就只能依靠一张日历,或者依靠肉身的感受,生硬地判断季节。
明艳艳散落一地的栾树花,不是唯一给城里人报告秋的行踪的信使。诗经中云: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七月流火已是秋来的先兆,八月的风吹开了桂花的心扉,千头万绪的桂花香便随它长袖善舞,不分昼夜、不舍远近。人有感觉迟钝者,也有目力不济者,或有完全失明者。桂花八月的香,也是为着告知他们秋来的准确消息而来。
我所在的城市,老城区大街上梧桐遍立。梧桐树在夏天遮天蔽日,营造阴凉世界,但也有恶行。春天,梧桐树习惯性地生出毛絮,漫天飞舞,侵扰行人的鼻腔,极不讨喜,甚而令人憎恨。于是新城区的街道上遍种香樟树。香樟树是常青的树种,密密的小叶片一年到头漠然地绿着,睥睨季节的更替。
夏日的某一天,我从高楼远往四处,蓦然看见了成片的栾树。我知道那些是栾树,是因为它们把自己的招牌高高顶在树冠上。那些缀满树梢的明黄色是栾树的花。时下,黄花尚未完全离场,一个个粉红色的“小灯笼”又出挂上枝头,栾树在盛装打扮下,像过节般热闹。那些好看的粉红“小灯笼”,是栾树专门为它的种子准备的小房子。每个小房子都由三面薄片背靠背严丝合缝而成。小房子把风和雨都挡在了外面,栾树的种子就在里面出生,长大。种子成熟的时节,小房子挣脱树的挽留,背着种子,乘风飞向它们该去的地方,譬如现在。
夏日炎炎之时,树有根深扎于大地,对曝晒的烈日昂然相向,毫无惧意。枫杨,栗树,柿子树,银杏,臭椿……,它们树干挺拔,枝条伸展,绿叶挺括,从上到下精气神十足,不像人畜,一到了日头底下就勾头缩肩,蔫皮搭耳。这些树的底气来自它们的根,根能从地下获取水分。水是生命之源,对人如此,对草木更是如此。水就是它们生命的底气。地下暗流涌动,土壤水分充裕。大底是日头越大,树根汲取水分的劲头也越足,看不见的水分源源不断地沿着树根树枝输送到树的全身,并且似乎在不断地给每一根枝桠和每一片叶子打气: 你们负责精神饱满,我负责给你们提供后勤支持。当阳光洒向大地,天空明亮如镜,你在一棵枝叶如伞的大树下仰头,天空如铺开一层印染花布,白底绿花,质感纯粹。阳光照耀下,树叶的绿层次不一,深浅错杂,明暗交织。而且由于树种不一,树叶的形状疏密大小各异,印花布的花色纹理也各有风味,美得让你仰望不舍,流连不去,你甚至会垂涎这些美丽的“印花布”,想象用它们来给自己做清凉的夏日衣裙。大自然静默无声,玄妙却无处不在,而大自然的玄妙,从来都是自然天成,无关心思机巧。
秋来,风也频频地来。初时,风令人舒适惬意。初秋的风刮散了夏日里的暴热,人们对它怀着欣慰和感激,便格外觉着它的好。但大自然永无一成不变的东西,即便是无形的风,因为这有违自然之道。人在享受它的时候,这股舒适的风已在不动声色地酝酿着质变。它愈加频繁地造访,驻留在农村,城市,旷野,甚至钻进室内,还暗地里加大了力度。直到有一时,你在它的吹来刮去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裸露在外的手膀子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才恍然惊觉,这风已经寒如刀刃,身上的薄衣短衫已经不合时令,该换上秋衣秋裤了。
不光如此,风还周而复始地各处游荡,劝说、诱拐甚至裹挟大地的水分跟它走。枯水季渐渐来临,地下的水储量也大大减少,于是不光人感受到了秋燥,草木也变得更加容易焦渴。没有足够的水分,人在这个季节会干渴疲倦,树上曾经精神抖擞的叶子显出颓势,面色无华,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全无往日的神采。
每天清晨,太阳依旧摆出它夏日的势头,似乎没有在意大地已是秋的地盘。这个东部城市的五、六点钟,它先试着露了个脸,不多久,似乎攒着劲地把它的全部光芒“哗”地倾泻而出,劲头之猛,令乡村、田野和城市的高楼与树顶熠熠生辉。阳光依旧无所不在,霸道地夺窗而入,把房间的阴暗角落也照得亮堂堂,霸气宣告今天将依然是它一统天下的晴好日子。
但是,一刻钟后,情形就有了不容忽视的变化。风赶着队伍一样的云来掩蔽太阳,利剑般的万丈霞光在云层的围剿下不断退却,太阳发出的耀眼的光芒一再衰减,曾经辉煌的一面天际终于只剩下斑斑驳驳的一片,像一截河面,河面上有水波粼粼,亦有乱石丛生。再过些时候,太阳也不见了,它的光芒被阻留在云层之上,天地之间因此而变得惨淡无色。天上的云层千军万马般排铺开,黑、白、灰相杂,阳光盛于其上,看上去如鱼鳞,如旧絮,极不清爽。而西边的天空,因为云纷纷被风扯去,只留下稀薄的几片白絮,露出了清亮如海子一般的蓝天,让人在心底也生出一点亮色,并对太阳的复出保留着希望。
是的。遇到了对手的太阳永不言弃。初秋的日出,大多数时候都会经历一场博弈,一场斗争,一场拼杀,在太阳和云层之间。没有永远的胜者。双方都会几经沉浮。有时候云层胜出,摆着黑灰的脸不怀好意地浮在空中,把世界染成一片阴郁之色。有时候是太阳胜出,它的金光重新冲出云层,再次抵达大地,而黑云灰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羞愧退场,只留洁净的白云点缀蓝天。人总是无条件地向着光明的,抬眼一望,为这这秋高气爽的一天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