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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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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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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南,拾捡散落的流年

 

一座城市,也是一部有源头的历史。城南,便是南京这座城市的历史起点和重心。

十五年前,我在这里的一幢楼里居住。一条叫作秦状元里的老巷子,当年的我不顾一切地耿耿于怀,嫌它陈旧的小区不够体面,嫌它狭窄的里巷曲而不幽,毫无诗情画意。背风的墙根,每天上午下午都闲坐着一排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偶尔相互含混地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抬着苍老浑浊的眼光看路人,让我走过时心慌意乱不自在。

我后来如愿以偿地搬离城南,到一个拔地而起的新区居住。我也时常路过以前的住地。城市的各处已改头换面,这里还是那时的样子。秦状元里的老小区面貌依旧,一三七巷的蛋饺依然卖得很火。卖七家湾煎饺的店门口,排起的长队宛若游龙。墙根仍有一排老人坐着,只是不知何时换了新面孔。

城南的历史“家珍”,提起来皆掷地有声。这里,有春秋末期大夫范蠡修筑的古越城遗址。有三国时期东吴军队驻扎的营地和汲水的古井。有秦始皇为断“金陵王脉”而下令挖凿的,后来极具盛名的一段秦淮河。有晋代南渡士族的高门大宅和名士风流。有草根皇帝朱元璋修建的皇城门户“聚宝盆”和曾经盛极一时的商贾中心。即便到了清代与民国,城南也依然独领一城风骚。

这座躺在重朝叠代的废墟上的城市,在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推倒与重建后,已是广厦如林,焕然一新。大刀阔斧的现代化所向披靡,走近沧桑的老城南,脚步却明显地放慢,放轻,似乎怕惊扰了一位耄耋老人沉睡中的清梦。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如果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也来亲眼看一看城南的老城墙,一定会将它写进自己的诗篇。

六百多年前,上亿块砖头赶着水路陆路,自四面八方运到应天府,被轰轰烈烈地砌成皇城的城墙,担负起御敌的重任。城墙蜿蜒一周三十多公里,十多个成年人重叠尚不能到达墙头。站在墙根仰望墙头,这百尺之高的城墙,筑起了城中人高枕无忧的安全感。即便是今天看来,没有专门的登墙马道,城墙仍是高不可攀。

因为有着某些不同凡响的特质,岁月在它身上显出了难得的宽容,允许它挺过了六个多世纪的风雨。墙身上尺寸齐整的砖块,当年责任重大,无不背负着一众人口的身家性命,因此被造得一丝不苟,硬如磐石。大小地方官员,监工,造砖人等多达九口人的姓名,籍贯等身份信息,铭刻于砖上,时至今日仍清晰可见。那不是作为劳动者丰功伟绩的记念,而是当权者事后问责的威胁和凭据。

光阴沉沉,已将前赴后继的数代血肉之躯碾作微尘,泥沙烧成的老砖,仍然倔犟地硬实。经得住烈火淬炼的物件,往往也挺得了时间的销蚀。当年的颜色淡了,表面斑驳了,开裂了,但在同一块砖坯里经受烧灼的泥土,却仍像死守约定般不肯轻易散开,同心协力地撑持着让这个城市引以为荣的历史旌旗,为远去的时光保留一点为数不多的印记。

每天都有人来观瞻城墙,品味岁月。在敬畏岁月的瞻仰者面前,这些六百多年的老砖不是没有生命和灵魂的泥坯,而是一个个付出了汗水心血的劳动者,在一轮又一轮的岁月面前列队受检。老砖是一座神奇的天桥,六百年前的过去与六百年后的今天在这里互相跨越。砖上凸显的那些六百年前的姓氏名字,将造砖人生活的年代拉近,仿佛昨天他们还在几十百里之外的炼造现场,眼神专注,浑汗如雨。

就在几公里外的北边,城市的中心已经涌动着蚁群般忙碌的上班族。地下铁精神饱满,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各种嘈杂声尖啸声甚嚣尘上。老城南的清晨却是宁静的。秦淮河在城墙外静默端庄地流淌,仿佛仍恪守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千年古礼。偶尔从城墙下走来一人,拐个弯又消失在另一条巷子。中华东门和西门,过往的汽车似乎不约而同克制住鸣叫的冲动,默默地从高大的门洞驶进驶出。天上的明月不知从何处挨过来,刚好倚在墙头,露出半边脸朝下张望,似乎对墙上某处景致情有独钟。

墙上却并无特别的风景。一些无处不在的蚂蚁,飞快地从一块砖头奔爬到另一块砖头,它们身体细小,却四肢麻利,身形矫健。照这样的速度,假如它们带着足够的口粮,从墙根一直爬到墙头也不是没有可能。野草纷纷在墙壁的各处安营扎寨,立稳根基后还不忘扩充地盘。如果不是生性洒脱,生命力强,哪里能在光秃秃的高墙上这样安贫乐道,热热闹闹地生活呢。

爬山虎,凌霄,还有木莲,是城墙上最多的爬藤植物。从墙缝里半道而出的爬山虎,有个体面的学名——地锦。它们枝叶壮实,油光发亮,成片地铺在墙壁上,的确如锦似缎。这个季节,它们能不约而同地把一个身枝长成青红两种色彩: 向上攀爬的姿态和动力在顶部不断催生出奋斗的新生枝叶,而下半部分敏感于季节的变化,已经逐渐在日渐浓郁的秋色中完成蜕变,变成一片热情的火红,衬着灰黑的老城墙,显出成熟的华美。相比绿色的青春嫩叶,那一截红色看上去,怎么都像暮年的英雄,把未竟的使命交付给后继者后,批着一身功勋退居二线,享受荣誉和老年的生活。就如何直观显示生命的秩序,大自然总有自己的一套。墙根的凌霄花和木莲也蓬蓬勃勃地翻过了城门的墙顶。凌霄把它们喇叭形的俏丽红花开在墙上各处,企图把夏天的尾巴一拖再拖。构树原本长在水边,高大,多枝,叶茂,在夏秋结出鲜红可爱的果实。贪食的鸟雀吃了构果,碰巧把粪便拉在城墙的墙壁上,构树种子就在墙壁的缝隙里安家落户,并借着阳光,雨水和空气随遇而安地生长起来,长成一棵棵斜插在墙壁的小树,有的还从城墙上探出了头顶,向它们初次谋面的世界点头示好。

高得让人束手无策的老城墙,被墙根墙缝长出的草木之属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攀爬、翻越。我良久才看得明白,有时候,征服靠的恰恰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借力和攀附。也许天上的月亮早就知晓,才时常挨到墙头来看看。它什么也不说,只把秘密藏在苍白的脸上。

城市弥漫着铺天盖地的现代气息,城南却犹如前朝遗老,说不上体面,却享受着时间带来的荣光与尊崇。它被努力地保护着,就连它的古和旧,也被竭尽心思地修复,以便为这个城市努力挽留些许旧时光的氛围,增加些历史的筹码。

这里的居民楼,一般不过五六层。瞻园路,长乐路两旁早年所植的梧桐,已有合抱之粗,在两米高处长枝相接,形成老城特有的林荫大道,走在其中,竟恍惚有逆行于时光之感,不知今夕何夕。旧民居一百多年前的街巷纵横交错,还努力维持着原来的构造。浓郁的历史气息使来旅行的外地人不会错过城南,就像去北京城旅游的人不会错过长城一样。

无论现实多么活力四射,终究免不了被时光风干,成为历史,附带着些星星点点重重叠叠的残存故迹,使后人得以重构被销蚀的存在。

很多年了,老城南就那样怀抱着被风干的历史,努力挽留散落在那里的流年。乌衣巷,仁厚里,军师巷,钞库街,马道街,饮马巷,胭脂巷,弓箭坊,三条营,木匠营,箍桶巷, 钓鱼台,……。每一个名字,都编码了干枯的活力,流失的风貌,其中不乏有王侯将相之属,也有引车卖浆之流。在游走的时光里,它们借文字符号来抵挡历史沉入黑暗的宿命。时光抽走了它们的外延,留下了它们的内涵,也是老城南的内涵。

站在城墙上看,经过修葺的门东,有万目之瞩的整齐簇新,而门西一片老旧民居,早就不堪时光之重,瓦舍低矮,破旧,寒碜,远处气派华丽的现代高楼使它既显得卑微,也显得倔犟。曾经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屋檐下,年轻的一代已经被眼花缭乱的繁华闹市召唤去,搬不走的,或者不愿意被搬走的,留下来,与老城南惺惺相惜。五六十年前在此开创了家业的前辈,如今多已离世,活着的,也是垂老不堪。时光召回了曾经给予他们的身体的轻快和自由,而今,床和靠椅成为他们最后的倚靠。身边照料他们的子女辈,也算是老人了,不太衰老的身体还允许他们整天忙前忙后,把阴暗狭小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把年轻人搬走后闲置的阁楼擦拭得一尘不染;把床单被套衣物翻出来清洗,在明媚的阳光下晾晒,红的黄的绿的花布把寂寥的小院子点缀得热热闹闹;把废弃的小瓦盆种上些青葱碧绿的花花草草,高高地放在屋墙上,房顶上,好像它们有法力,能够召唤阳光和生命,给黯淡的老房子增加一些生机和亮色;或者把屋后空地上早先种下的南瓜,冬瓜,丝瓜,茄子,香葱细心伺弄,让它们长得更好,结得更多,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使生活平实,内心踏实。

在城南,时光更容易让人接近,细看,轻抚,并看到它私密的一面: 它无情又有情,生硬又生动,公正又有私心。它使你放眼四方,又反观自身,最终明白,它也在将我们销蚀一些,留下另一些,我们自己,最终也将成为某处散落的流年,如辛波斯卡说的那样: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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