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从城市西南开来的地铁二号绕经城西,拾满一车的上班族,又轰隆隆往城市的东北方向呼啸而去。
地铁在地下疾驰,依站停靠,吞吐上下人流。在一个叫马群的地方,它驶出了地下。此时,地铁线路图显示,它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行程,穿越了大半个城区,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之所以知道不在地下了,是因为我本来一直在疾驶的车上闭目养神,昏昏欲睡之间,突然被一束强光惊醒,仿佛有人用手电恶作剧般朝我狠狠一照。睁开眼,地铁上人已不多,太阳正从窗外的天边瞧着我。在寒冷的天气中错过一段阳光,是一件遗憾而无奈的事情。重逢阳光,又使心情陡然欢快起来。地下铁把身份临时换成了地上铁,正在行经一个没有高楼遮挡阳光的地方。
城市的边缘和城市的中心,气质迥异。这里建筑依然密集,但已然没有了趾高气扬的摩天大厦,没有华丽气派的玻璃幕墙,也没有争分夺秒企图把种种营造的奢华硬塞进芸芸众生眼耳脑诸器官的电子屏幕。楼房矮了,光线便明朗了,人的视野与心境一道顿生开阔。树木的份量明显多起来。依然看得出城市延伸的野心,但力度明显减弱。城市边缘的建筑和人的活动比起城里收敛了许多,显得心平气和,不事张扬。再加上不远处低耸着几座黑褐色的小山包,传递的信息更加准确无误:是的,这里就是城市的边缘,是草木尚未被剥夺和侵占的故乡。在这城市的边缘地带,天色苍茫,草木在秋光寒气中倔犟静立,如固守家园。在这城市的边缘,自然与城市中心绵延而来的人类物事平分秋色。
地铁继续行驶。我的终点仍在远方。在地铁的最后一站,我又转乘326公交车。上车的乘客有一些,不算多。今天天气好,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也很情绪化,心情受了天气的感染,一路哼着小曲,愉快地载着半车的乘客和一车的阳光,往栖霞山的方向驶去。
栖霞山被造化造成一座孤山,海拔不足三百米,年深不知几许。山上有名刹,且以深秋红叶著称。这几日秋光大好,红枫正盛。我原不是十分迫切地想来。只是定期地出一趟不算远的“远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孤处城市东北隅的这座小山,对居住在城市西边的我来说,也算是一个“远方”。从出发到抵达,加上等车的时间,行程约有两个小时。若是出城,两个小时的动车,足够我达周边的另一座城市,而两个小时的飞机,则足以把我载到跨省的城市。
去远方,为在秋天遇见一座山的美丽。栖霞秋色,如焕如炫,使这座山既有其名,又有其实。我所景仰的某天才哲人很瞧不上颜色缤纷的水彩画和油画,以为其不如色彩简单的黑白铜版画或水墨画品味高雅,因为前者仅仅召唤感官,后者则更能凸显“理念”(一种精神性或概念性的存在)。我初听这话,甚以为然。但一进到山里,步入林中,目睹阳光和树叶在周边,在上空,在远远近近倾情合作,织成流光的彩霞和溢彩的锦缎,终归觉得大自然这幅“作品”,比任何一幅高雅有品位的绘画都赏心悦目。“道法自然”。理念和美的根源,在于大自然本身;再高雅的艺术,在本色如斯的自然面前都黯然失色;再高深的哲学,面对一言不发的大自然,都会失去其说服力。
去远方,也为去问候一下远方的草木,同时也让远方的草木有机会遇见一个人。也许,还会有其他的不期之遇。我们常常并不为着某种意义而去某处,但意义却屡屡不经意地邂逅我们。一域之内,草木的春光秋色,无处不相似。但若隔了些距离,心境便不一样了。在近处走走看看,只显出自己的闲适随意。专门去看远方的草木,有如专门去访远方的友人,是一件要花时间先思量和准备的正事,如此一来,心情和眼光便多了一份深情与庄重。于长久寂寥的林子里见到一棵被虫蛀空的枯树,明明只有一线生机,还在尽力撑起一树红的绿的叶子,见到这一幕,是我之幸,也是树之幸,因为今秋也许是这棵树最后的时光,而别的人或许不会来这里,或者不会注意它。那些金黄的火红的树叶,拼尽一生,才得以大放异彩,或许一夜之间,它们将在寒气中失色,枯萎,在秋风中坠落,被清洁工当成垃圾处理掉。在它们最美的时刻与其邂逅,便不辜负它们用尽生命换来的美丽。
事实上,凡自然的,便无所谓美丑。是人的凡俗之眼按自己的喜好硬分出美丑,并将其强加给自然。倘若大自然以此种人为的区分,能触动一众凡夫对美的感受力,进而触动其心灵之中深藏不露已久的柔软,岂不也是它的不凡之处?我便亲见若干面目冷峻不苟言笑的中年男,竟肯驻足于一簇红叶前,端视良久,拿着手机左右比划,或者竟肯弯腰俯拾飘零在地被人践踏的各色落叶,于手中细抚观赏。在山林里,男人这种理性动物被草木唤醒了感性,实在算不得一件坏事。
栖霞有千年石刻,那是南朝的佛像。一千六百年后的这一天,崖洞佛像周围逡巡着一群有心无心的观光客。佛主与众菩萨、天王、力士们早已面目全非,有的甚至是身首异处,残缺的肢体不可追究。一千六百年,遥远得只剩下一个粗略的数字概念,怎么也填不满大脑中的空白。有人在佛像前顶礼朝拜,表情木然,是有心还是盲从,无法判断。毕竟年岁太久,今人对佛主的虔诚,难及一千六百年前那个家家拜佛人人信佛的时代。一帮年轻人在一尊佛龛旁对着什么指点哂笑。对于佛家,人多多少少还有些敬畏。一只虎皮大黄猫儿却无法无天,于佛窟间上下左右蹿跃,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技巧,甚而至于不顾佛主法相庄严,竟扑身一跃,跳上佛主头顶正上方,面朝众生,怡然自得地晒起了太阳。
下山途中,看到清洁人员手持电动鼓风机,轰隆隆地朝着树下一气猛吹,很省事地将伏地的落叶吹成堆,装在垃圾袋中运走。原本落叶覆盖的树下,干净得只剩下泥土委屈地裸露。这让我很不解其意:人由落叶归根获得启示,视其为自己毕生的意愿,为何竟不能容忍落叶们遂其心意?此无稽之举遍及城市的大街小巷,竟然连草木的故园也不能幸免。
离开时,见一组特意树立在路边供人瞻仰的雕像。十位僧人,鱼贯而行。领头的长老手持法杖,其余的僧人,或背负行李,经书,干粮,雨伞,草帽,或手捧僧钵,皆身体略微佝偻前倾,表现出跋涉中的疲惫之态,甚至脸上汗迹也历历可见。僧人们年纪、长相各异,但雕塑家刻出了他们共同的精髓:面容沧桑,却坚毅有神;心有远方,步履不疑。这段历史和这些僧人都是真实的。雕塑家无疑是先去做了这一行僧人的知己,再拿起刻刀。他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深思熟虑,把他们历经数年的艰辛跋涉凝练成刀下一刻,使其在千年之后仍不失真,并且成功地凸显出叔本华所说的“理念”,令人观之动情。僧人们前进的方向朝栖霞寺,那么,雕塑家意图创造出“抵达”的意境,而僧人们风尘仆仆的身姿中,也有他们最初出发去远方的故事,让每一位观者去遐想和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