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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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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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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的追思

    父亲十五失怙,从此与兄弟及寡母三人相依为命。那时我祖母才四十来岁。一向为人好强的祖母,不惧守寡,独自持家,拉扯两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儿子,从未再嫁,日子自然是极清苦的。在我的记忆中,她似乎从不向人低头求助,一生忠于土地,及至古稀仍不辍劳作。长年的粗活非但没有摧垮她,反而炼就了她一副硬朗的脾气和身子骨,乃至她在耄耋之年,仍耳聪目明,神志清醒,在四世同堂的屋檐下亲见了子孙颇众的热闹景象。祖母守寡半个世纪,当年零丁无助的三口之家繁衍成将近二十口人,也令她晚年甚感宽慰。

    而我父亲,正是由于少年失怙,深知寡母辛苦,在应尽的孝道之外十分顺从,少有违抗。父亲自小勤奋自觉,读书时学习很好,老师甚至曾登门来向祖父祖母夸赞。祖母深深地以此为荣。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荣誉也成为孤儿寡母贫穷度日的一份慰藉和动力。只可惜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父亲高中毕业后,揣着优异的学业成绩单和一张毕业证回了家。不然,父亲也一定会另有一番天地驰骋。

    要说父亲和祖母唯一有过的对抗,是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

    在我祖母眼中,我的母亲是一个外来的“远方人”。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本地人常常把外地迁来或是远嫁而来的人称作“远方人”。当他们说起某某是“远方人”的时候,多半会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大概是因为那些远道而来的“远方人”多半是为生计仓惶逃难而来的。总之,“远方人”是一个遭人嫌弃的贬义词。我母亲的确是从“远方”来到这川西一隅,但却不是逃难而来。我外祖父家世代以刺绣为业,而且还在成都开着一家绣坊。母亲年轻时,绣工极好,我七岁那年上小学,母亲手工为我做了一个书包,洁白的帆布上绣着一个穿大红衣服、梳一根粗粗长辫的优雅女子, 姿态优美地跳着芭蕾,旁边还绣了两个红字“喜儿”。白毛女“喜儿”的故事,就是那时候母亲一边给我绣书包一边讲给我听的。 

    对于父亲与母亲相识的细节,我从未去刨根问底,只听说是父亲偶然一次出远门便与母亲相遇相识。年轻时的母亲,用我大姨的话说,眉眼清秀,性情温和,让父亲过目不忘。而让父亲一见钟情的,除了这一点,我猜大概还有她一口婉转得像唱歌一样的酥软口音。但我祖母自我母亲初次上门,便露出十分不满意的脸色,“个子太矮”“身子太瘦”“做活不能干”“生养能力也不好”,都是她嫌弃的理由。事实上,我母亲是我祖母不满意父亲交往的第二个女子。第一个据说是个小学老师,模样、学识、性格都很好,但祖母就是没看上,始终冷眼以待。父亲这次异常坚决,非我母亲不娶。过了半年,不顾祖母劝阻,一人出门到百十里之外我外公家把我母亲接回来。踏进家门的时候,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以至后来的几年,祖母都对这个儿媳妇颇不待见,每每抛出一句“天黑了来的”刻薄嘲讽。母亲因了父亲的缘故,一直隐忍,偶尔还击,终归是固如磐石地在这个令她难堪的婆婆眼下坚强地挺过来了。

    父亲年轻时候,为村里当过管账的会计。后来为了让家里过得好些,又跟着亲戚离家辗转去了西藏。一年多以后,衣衫褴褛地回来,自己黑瘦得失了形,却千里迢迢给祖母带回一条保暖绒裤,也给母亲带回一双冬鞋和一条深绿色的真丝短裙。我至今记得,这双皮鞋除了过年的时候母亲拿出来穿一两天,真丝绿裙只是夏天偶尔正式出门的时候穿上身,其他时间,都被母亲细心地存放着,不时拿出来擦擦洗洗,晒晒太阳,一直保存到很多年以后。如今我明白过来,母亲珍惜的不只是那双鞋子和那条裙子,而是父亲的情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之间淡淡的,并不多言。但这双鞋和这条裙子让我相信,在清淡的日子中,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品味生活的醇香。

    父亲在城里的一家公司从事了几十年的会计工作。年满六十后,告别城市,回到了镇上的老家。回家不久,他就把房屋后面的一大片土地租下来,亲手种上各种树苗,有桂花树、香樟树、银杏树,还有一些能结果子的柚子树、梨树、苹果树、桃树,这些树在当地并不多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已十年过去,这些树发育得枝繁叶茂,把曾经光秃秃的后院变成了浓郁苍翠的天然凉棚和果园。置身其间,空气清新,神气清爽。从二楼的平台上望去,这片茂密的林子一直绵延到远方。这里也成了鸟的家园。各种鸟欢快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每天一大早就开始了叽叽喳喳的兴奋吵闹。父亲要是还在的话,每天必定是早早起床,先给自己沏上一杯茶,然后打扫前庭后院,解放圈里的鸡鸭鹅,伴着越来越热闹的鸟叫在林子间、田垅上四处走动,再返回,躺在后院的摇椅上,品茶,听鸟叫,闭着眼想事情。

    从小到大,我眼里的父亲高大,强壮,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第一次惶惶地感到了父亲的衰老。我不喜欢看到父亲的老相。记得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父亲有一次逗我,说,女儿啊,好好读书,等我老了,走不动了,你要养我哟。我听了,难过的心情当即莫名地涌起,眼泪随之啪哒啪哒掉下来。我不是害怕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我是害怕看到他们敌不过岁月而年华衰老的样子,那让我感到极其的不安。但父亲确确实实在我们逐渐成年的岁月中越来越老,皱纹在脸上堆积,背脊也开始佝偻,两鬓越来越白,耳朵越来越背。为人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心里有的是慰藉;为人子女,看到父母在供养一家的操劳中一天天老去,只能为父母熬不过岁月无情而心疼与无奈。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常常让看过的人称赞不已。他的字一丝不苟,瘦而劲,秀美,规矩中又透着鲜明的个性,“字如其人”在他身上是非常准确的。料想当年,父亲在学校读书写字皆一心一意,心无旁骛,靠认真执着练就一手好字;不像我的字,年少时候就写得张牙舞爪,不知收敛,只有个性没有规矩,后来有了电脑,常常图方便在电脑上打字,手写的笔迹就更看不下去了;而我孩子的字,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写得方方正正,中规中矩,到了高年级,作业多了,心思也杂芜,写字不甚用心,歪斜潦草,长此下去,怕写的字也会面目可憎。一代人的字,多多少少也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心态吧。

    即便是在病患期间,父亲握笔写字也是一丝不苟的。那年办理完父亲的丧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一些父亲在世时记的账单,写的工作汇报,当地老年协会的开销和财务发放,各种公事琐事,都专门记录在册。那是父亲生病以后的笔迹,比起平时已经虚弱了很多。他虚弱的手臂,已经不能有力把握手中之笔。我想象着父亲在遭受病痛的侵害与折磨之时,努力克服着身体的虚弱和手臂的乏力,一笔一划地写,甚至有点吃力抖索。那一刻的父亲,一定为自己的虚弱病体无可奈何,但仍然坚持书写。虽然他的健康日益恶化,他的认真并不曾与日俱减。

    父亲在的时候,我总觉得父亲节是一个矫情的节日,自己也从未有过什么表示。没有父亲的现在,我常常反思,觉得设定这样一个节日真有必要,有这么个专门的一天,让做子女的从各种真真假假的忙碌中暂时停顿下来,花一点时间来凝视父亲这个角色,这个深爱子女的人——有多少父亲,曾经乌发满头的头颅变得花白苍老,曾经清亮有神的眼睛变得浑浊暗淡,曾经年轻气盛的脸上皱纹丛生,曾经刚强挺拔的脊背变得佝偻老迈,曾经洪亮有力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不清,唯一不变的是深藏于岁月的坚韧和关爱。

    人的自信大概也会输给洪流般的岁月吧。我不善揣摩,却不禁要揣摩,当父亲老去时,多半会因为子女的壮大和自立而有所自我犹疑和沉默。即便如此,我们每每看到,当我们因家庭遭遇大事而惶惶然不知所措,那个处变不惊,走出来镇定拿主意的人,常常是老迈的父亲。当一切归于平静,他又退回角落,把生活的舞台中心让给年轻的子女。

    我在同父亲的违拗中长大成人,又索取远大于回报,并且不善表达,从未向父亲低头服软,回想起来,心有千般愧疚,但终归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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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父爱无言。当我们知道的时候,悔之已晚。

梁保生   2018-06-22 1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