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雾霭中的乡野,每一个方向上的远处,都虚掩着影影绰绰的风景,在外乡人的眼里,幻化成名符其实的诗和远方。
冬天的山野,水汽迷漫,掩没了天。充盈的水汽化作无边的迷幻之纱,大地上一切生命的颓丧和慵懒都被修饰成另一番模样,另一种姿态,充满魅惑。
这山野的魅惑,让外乡人生发出无可遏制的念头,去无限接近它,走进它。
城市来的外乡人赶了个早,辗转两道公交车,又在霖霖细雨中站了一小时,才等来开往远乡的第三道公交车。公交车载了一目即能了然的几人,闲适地驶在乡野僻静的公路上,速度不快也不慢,就像几个沉默寡言的乡下乘客,与世无争,性情温和,让外乡人很受用。
路边渐渐少了楼房屋舍,多了山丘荒岭。然后就完全进入不见人居的郊野。外乡人有些忐忑。这样开下去,尽头是何处?看看几个老乡,想想不如就跟着他们中的任一个吧,随便到哪个村庄去看看。
公交车在一个叫梧桐村的站台停靠。一个老乡起身,城里来的外乡人也跟着下了车。
外乡人四下打量的空当,老乡不见了踪影。站口有一条分叉的柏油马路,十八弯一般扭扭曲曲伸向几百米外一处迷蒙的山坳。顺着望过去,有几座墙面雪白的屋舍,路标一样矗立在马路的那一头。有一条小河本也流向那里,水枯了。芦苇和枯草占领了小河,河床和河岸深深浅浅地覆盖着不同程度的枯黄,守护着那些枯萎的生命曾经有过的热烈场面。灰蒙蒙的背景下,眼前明晃晃的枯草和远处白墙黑瓦的村落,其色彩的明快和构图的层次感,让外乡人恍如面临一幅优美的西洋名画,也为即将入画探幽而倍感兴奋迫切。
乡村的柏油路引领着外乡人向前走。走近的第一幢房子,看得出来是新居。院子里搭了一座茶亭,桌椅俨然。一对七八十岁的老夫妻,大概还不太适应相向而坐,只倚在门口,看房前水塘边的几只鹅,也看陌生的外乡人。七八只大白鹅比人胆小害羞,生人一走近,就慌慌张张从岸上入水,昂昂游向远处。
村庄有不少新修的房舍,高低错落地分散。老房子也都刷得粉白,颇有旧貌换新颜的样子。按城里人的说法,村庄“升级”了。从距离公路的远近看,这是村子的后一半。一条七八米宽的大马路向前延伸,通往村子的前一半。外乡人猜测,大路由原来的小路加宽而成。在乡村,人阔了,路也会跟着阔起来,因为小汽车要出入。新修的农家别墅气派高调。外乡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村子周遭原本应有树木环抱,因为大凡村庄都习惯被树木或院墙遮掩,以免遭陌生人窥视。如今,村庄阔绰了,不再低眉顺眼,曾经遮挡的大小树木几被砍尽,簇新的屋舍矗立在大地上,扬眉吐气,分享主人的骄傲。
外乡人沿着迷宫一样的小路,一步步走进村庄的深处,感受着村庄迷人又有些让人迷惑的寂静。已经中午了,村庄犹沉睡未醒,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响动。长时间的单调让外乡人的视觉和听觉产生了疲乏感。雨点零星地落着,敲打着外乡人的头发和衣服。村舍门户紧闭。外乡人惶惑不安,不敢贸然去避雨。
外乡人从村头走到村尾,终于惊动了一两只敏感的看家狗。狗听见陌生的脚步,老远就长吠不已。外乡人释然。村庄在这时有了一点生气。
在这偏僻的山郭水村,有两条宠物狗,养在农家院子里,与鸡鸭鹅同笼。宠物狗无论从形象还是从气势上,都有了从柴犬那里耳熏目染言传身教而来的样子。一有陌生人走近,黄狗就穷凶极恶地扑将过来,并惊天动地地嚎叫起来,把一群埋头觅食的鸡鸭惊得不知所措。还有一条黑的,在后面远远看着,黄狗叫得凶时,也跟着叫两声,借黄狗的胆交自己的差。黑狗像人一样,也会投机耍滑。黄狗不依不饶,非要赶外乡人走开。外乡人对黄狗并不记恨,看家狗嘛,就该有个看家狗的样子才是。
村里大概很久没来过生人了。黄狗抓住机会,把狂吠当狂欢,仿佛不把村子吵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外乡人偏不怕,偏要走近看个仔细。这户院子前后都作了养鸡场,有意无意地种着一些青菜,菜秧被鸡鸭啄了几茬,又长了几茬。生人来了,狗在叫,鸡抬头呆看,一群白鹅雄赳赳闻声而来,似乎要配合狗来一场武斗。地面一群什么东西被惊起,扑楞着翅膀四散,原来是十多只花尾巴鹊,正跟一群鸡在树下和平觅食。花尾巴鹊扇动翅膀惊飞,鸡也吓得四处逃窜。像一只碗猝然间被失手打破,这鸡飞狗跳也猝然地打破了村庄一上午的宁静。而始作俑者,就是好奇的外乡人。
村庄的空气里飘来许多年前的柴火味道。有人家在生火做午饭了。一只公鸡无疑也闻到了这熟悉的味道,条件反射般地打鸣了。一户人家在后院圈养了十来只鸡,大大小小清一色的黑鸡。隔着一道水沟,看不清黑公鸡几何,黑母鸡几何。外乡人叹服,鸡族基因是如此之强大,以至于公鸡打鸣,无论隔了多少山水,多少光阴,始终是一个腔调。打鸣的那只公鸡,扯着嗓子,喔喔喔卖力地喊个不停,提醒主人该喂它吃食了。村里的房舍都是敞开式的,没有院墙和庭院相互围隔,偶有一只麻花鸡,在此无人之际,偷学着它主人昔日的做派,悠闲地从一户踱步到另一家串门。一只母鸡突然咯咯咯大叫大喊。外乡人听得懂,这只母鸡在向世界宣告,它生蛋了。母鸡在哪都改不了那副德性(也是属于它整个家族的德性),一生蛋就大声嚷嚷,急赤白脸地邀功请赏。外乡人在远处观察许久,不管公鸡母鸡怎么叫嚷,始终不见人出来。打鸣的公鸡和生蛋的母鸡就这样一唱一和,在正午主演了一场没有人类参与的乡村生活戏。
冬天的乡村,经历了秋收的忙碌,人和土地都进入了休憩时期。完成了一轮使命的土地被翻掏、打理、修整,泥巴被凿得细细的,安然地躺在泥床上,等待孕育下一轮生命。种田人也在等待。在这个季节,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闲散度日,不用早起,不用出门。生活早就丰衣足食,米面油肉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在自家地里摘一把新鲜青菜,在自家屋里把烟火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走出了村庄的心脏,外乡人选择了通往村庄背后的方向。走到小路的尽头,一口巨大的湖出人意料地呈现在眼前。天色阴曀,湖水也呈现出深奥的黑褐色,水波不兴,深浅难测。对岸的山丘和另一些村庄倒映在湖水里。湖和村庄一样静默。水边有垂钓者二三人,或倚栏杆,或坐石上。雨还在飘落。钓者不觉,依旧把鱼钩挂上鱼饵,垂入水中,如雕像般良久不动,其心之耐,其神之肃,仿佛他垂钓的不是水里的鱼,而是对岸映入湖中的如画的江山。
乡村远离城市。城里的外乡人辗转而来,与其说是因为犹爱乡村,不如说是喜欢陌生的他乡。美学家言,距离即是美。陌生也能生出美感。在外乡人眼中,陌生的地方清白可爱有魅力。否则,何以那么多的人要背井离乡去他乡。陈规陋俗和糟糕的人处处有,无论故乡异乡。谁的家乡都不是美好无辜的天堂。外乡人当然知道,因为被陌生掩盖了种种龌龊,外乡才显得那般美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