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乡村,变化很大,一年比一年地勤换模样。即使远走城市的人归来,也要感慨它的昔非今比。以前的乡村,就像不受人待见的小媳妇,衣衫褴褛,低眉顺眼,备受冷落。如今的乡村,似乎铆足了干劲,要和城市一比高下。不是比城市的灯红酒绿,青山秀水就是她永不褪色的靓丽招牌。这几年的乡村,像突然开了窍,一步步从被遗忘的角落里走出来,走到世界的亮光里。新时代的农民,心思和胆识都比他们的父辈更阔达,干劲也更猛。父母一辈子只知道种粮食,如今土地交到他们手里,被重新开垦出来,种葡萄,种草莓,种猕猴桃,……一座座果园,向远远近近的人们敞开大门,展示各自的硕果。土地无限的生机,被新农民发掘出来,变成财富,改变农村人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乡村的命运。
杨四娘就是一个亲眼目睹乡村从贫穷踏上致富之路的见证人。杨四娘大概五十岁的年纪。别看她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那些一天到晚坐在麻将铺子消磨日子的懒婆娘,和那些一天到晚只知道和泥巴死磕的笨婆娘,都不入她的眼。杨四娘心宽体胖,却耳聪目明,心思活络。几年前,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乡亲们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了。乡村的变化让杨四娘心里沸腾不已。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放手干一场,让自家的生活也和别家一样有奔头。于是她就和男人商量,开了一家小吃店,地址就选在镇中学门口对面。
如今,杨四娘这家小吃店足足已开了有十个年头了。小吃店里当然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是卖些简单的、被城里人称作“垃圾食品”的东西——炸土豆片啦,炸藕片啦,麻辣烫啦,凉拌粉皮啦什么的。不过,四娘能干,再简单的东西,经过她的手也会出落得鲜香爽口,让人胃口大开,所以生意一向还算不错。时下正是夏日炎炎,杨四娘又适时地摆出了自己创制的消夏品牌——加了各种花花绿绿配料的冰粉和黄糖凉糕。
开车路过的人,附近的年轻人,尤其是十几岁的姑娘小伙,喜欢来杨四娘的店里吃些东西。虽说这些东西家里未必没有,但是姑娘小伙少年同学结伴来消遣一番,有个说话解闷的地方,就像城里人要去咖啡店,再不济也要去路边大排档,总比待在家里强。
这边杨四娘忙着招待几位小客人,她的男人杨四正在后院光着膀子杀鸡杀鸭。这是杨四不久前才开张的新营生。杨四长得肥矮壮实,很有屠夫的面相。常常有人取笑杨四空有屠夫之相而无屠夫之实。杨四脾气极好,听了一点也不恼。这杀鸡杀鸭也是一份不错的副业了。以前吃鸡鸭少,各家都是自己杀自己剐。后来,杨四不知跟谁学的,挂个“宰杀鸡鸭鹅”的牌子就开始了这收钱的买卖。杨四杀鸡鸭,真的是多快好省:一把锋利的大刀,嚄地一下,割开鸡鸭们的脖子,等它们流干血,彻底断了气,再往滚开的沥青桶里一浸,鸡鸭身上的毛一扒拉,白花花的肉,异常干净。如今村里人的生活比过去好很多,三天两头吃鸡吃鸭,捉了就送来让杨四打理。杨四除了帮老婆打理小吃店,也成了一名宰杀家禽的专业户,杀一只收取二十元手工费,每天生意源源不断。
杨四的屠宰生意一般在上午,杨四娘到了晚上六七点后才是最忙的时候。虽说是在农村,但现今的农村跟以前大不同。兜里的闲钱多了,年轻人也爱学城里人过夜生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出来吃吃宵夜摆摆龙门阵。杨四娘每晚忙到十点以后才关张休息。如果哪天早了,她心里一定会惶惶不安。农村里能熬到这个时辰甚至更晚的,除了读夜书的学生娃,也只有那些吃了晚饭就去麻将铺子赌钱的二混子了。杨四娘才不会去麻将铺,也没有闲暇时间像别的中年妇女那样打扮一番,去跳个广场舞,或者去个百年寺庙烧柱香,祈求菩萨福佑全家。大多数人的闲日子,就是杨四娘的忙日子,大多数人的忙日子,杨四娘也一样地过。总之是闲不下来了。对杨四娘来说,闲着就是把大把大把的钱往外丢,这不是作孽么。杨四娘日复一日地在小吃店里专注地忙,似乎外面的世界完全跟自己没有关系。
有街坊邻居见杨四娘夫妻两人不分日夜地忙碌操持,半真半假地跟她打听一年能挣多少钱。面对这些对自己的隐私充满好奇心的人,杨四娘一向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只是谦虚地摆摆手说,小生意,挣不到几个钱。只有一次,隔壁好吃懒做的王二媳妇多管闲事,居然对杨四娘的独生儿子指手画脚。杨四娘很傲娇地回了一句:“他就啥事不做,不也有房有车?我的儿,白吃白喝到八十岁我也供得起。”一句话噎得王二媳妇哑口无言,也从中了窥见了杨四娘的实力,从此再也不敢在杨四娘跟前自以为是。
话说回来,儿子的确是杨四娘的一块一触就痛的心病。所以,当王二媳妇多嘴多舌,一向温和有礼的杨四娘才不客气地冲撞了她。儿子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自打十五岁初中毕业回家,一直闲着,整天躺床上打游戏,看手机,饿了就下楼来胡乱吃点,吃了又上楼躺着,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真让人着急。一年前,儿子提出要买辆车,说买了车就去找份工作干。杨四娘也想让儿子快点结束无事可干的日子,所以很爽快地就给他买了辆车,盼他出去找点正事做。可是买了车后,儿子不是三两天玩失踪,就是仍待在楼上打游戏,找活干的事始终没一点着落。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没办法,只好自己宽慰自己:儿子还年轻,没见过世面,没什么社会经验,外面的世界复杂,万一给人骗了呢?又或者,万一出了事惹了祸,还不得把自己千辛万苦攒的钱赔出去?罢了,还不如就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反正一切也不指望他了。
不久前,儿子又跟她提出,想在县城里开个汽车修理铺子。杨四娘有点吃惊,不知这小子如何想起来要开汽车修理铺子。初中毕业后,他从来没学过半点汽车修理技术的呀。“你又不懂修车,怎么去给别人修呢?”杨四娘反问儿子。儿子回答说,隔壁王老二会修车,他可以雇用王老二当修理工,自己只管出钱开铺子和收钱。杨四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王老二就是王二媳妇的男人,也是个整天无所事事的二混子,以前的确修过车,可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年轻时他老子把他送去学修车,出师后又花钱给他盘了个车铺子,刚开头干得还行,可干着干着懒病犯了,雇人打工,自己呢,啥事不干,只管当个翘脚老板,东游西逛,吃吃喝喝。后来又不知怎的,车铺子竟让打工的伙计给盘走了,自己卷着铺盖回村里来,把他老子气得半死。如今,王老二混到四十出头,自己也成了一儿一女的爹,却一直不干正事,家里几亩田都租给别人种了,一家人只靠着出租土地换几个钱过日子。他那老婆也是个懒婆娘,成天不是打麻将就是逛耍,要不就闷头睡大觉。这种人,怎么能放心让儿子跟他开铺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保准会折本赔钱。杨四娘黑着脸拒绝了儿子的要求,愤愤地想,一定是王老二打上了儿子的主意,让他这么干的。她宁愿就这么养着儿子,也坚决不会让他去跟那个败家子合伙开什么修车铺子。
无事可忙的时候,杨四娘常常会陷入恍惚。有时候她想,要是自己一家还是像从前那样种田为生,没准儿子现在也是能挑会担的一把好手,不会像现在这样荒着,还染上那些懒散不懂事的坏毛病。可是,她和男人放弃种田,起早贪黑地来开这么个小吃店,不就是想多挣钱,让一家人过得更好,这有错吗?光靠种地,能买房买车吗?自己做了这份小生意,儿子总比别人有更多的东西,可学习上咋就不展劲呢?男人又总是说,孩子回来早了,应该再送去读两年书,长点见识,也比窝在家里强。对男人的话,杨四娘充满了不屑。她可知道儿子了。就说上初中这几年,文化课没学到多少,别的一样也不会,连碗筷都懒得洗。即便有能力去读个高中,考个大学,看看这几年村里考上大学的,哪个不是勉强找个打工的活,挣的工资还不够在城里租房吃饭,哪一个不回来把家里的老父母榨干血汗。再说,儿子学得那样差,高中考不上,只能去读个职校,回来也用不上,还不是去花钱混日子?
问题到底出在哪呢?这心病困扰着四娘。眼看着乡村变得越来越好,马路越来越宽,小车也越来越多,儿子虽说也是乡村新兴的有车一族,但似乎跟这一切的好并无勾连。就像浪潮里众人都在乘着一股力扑通扑通奋力往前游,儿子却使不上劲,只能被水流冲走。这能不让她暗自着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