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荆轲其人
春秋到战国时期,中原大地处在一个诸侯争霸,战火不熄的乱世。即便是一国之内,也常有为了争夺权位而父子相屠、兄弟互戮的内讧发生。为了壮大实力,或者为了保全自己,王公贵族都公开或暗自从四方招揽才俊,为己所用。这样的时代背景催生了一些特殊的人群。比如谋士。他们多拥有过人的才智,靠出卖“点子”安身立命,充当王公贵族可以依赖的智囊。也有一群并以才智见长的人,他们看重名声,讲究气节,以诚待人,以“信”处世,以“义”扬名。一旦得到所用者的赏识、信任和厚待,他们可以“舍生取义”,冒死去从事难度极大并且极其危险的任务——刺杀。
荆轲,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的荆轲,家世和家境皆不详,只提到他祖上是齐国人,而他自己则出生并且长期生活在卫国。荆轲“好读书学剑”,也常常与人有是非争斗,看来是一个有血气、喜欢四处游历的无业青年。不过这荆轲似乎学识与口才不怎么好。与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他曾经也想靠才学谋得一官半职,便尝试“以术劝卫元君”,但以失败告终。还有一次,他遇到个脾气很躁的人,大概是因为路太窄了,双方互不相让,于是发生了口角。面对对方气势汹汹的叱骂,荆轲终不是对手,竟“嘿然而去”。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口拙,他常常疏于为自己辩解。
总之,年轻时候的荆轲,似乎生活中的大多数时候都充满了失意。偏偏他又是个很看重自我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敏感,追求完美,一生中最需要、最看重的,大概就是他人的重视和赏识,反过来,对来自他人的重视和赏识,他们也会不计后果、力求完美地去报答。
(二)初到燕国
荆轲不能在卫国谋生,便动了离开卫国去燕国的念头。而燕国地处中原北隅,与卫国之间还隔着齐国、魏国和赵国等大国。他为何置实力比较强大的齐、魏、赵于不顾,而一心要去东北一角的荒蛮偏僻之地燕国呢?彼时,大国已经是人才济济,让荆轲感到自己跻身的希望渺茫。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让他向往燕国的原因。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说的是燕赵之人,多为人慷慨任侠。这是时至当日已然在整个中原达成的共识。历史上的燕地,处于远离中原中心的北陲,民族成分复杂,民风开放,有别于中原内地。《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下》这样记载,“初,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言其风尚慷概,竟以家中女眷待往来宾客。《史记?货殖列传》中也说:中山(介于燕赵之间)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推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隋书?地理志》云燕地:"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尤其是燕国太子丹好养侠客,一股侠风和慷慨之风盛行于燕地。这样的颇合风尚很合荆轲的口味,对于几乎走投无路的他,无疑是很大的吸引。
于是,荆轲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往燕国。彼时的荆轲,尚还是个岌岌无名之辈,又初到燕国,人地两生,当然不可能受到名士那样的优待。再加上他没有经济来源,连吃住都成了问题,只好每天在街头巷尾流浪度日。就在这一段流浪街头的日子里,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高渐离。
高渐离也和荆轲一般,是个地位低下的人,靠在街头击筑(一种乐器)卖艺为生。无所事事的荆轲常常在一旁听高渐离击筑。大概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到异乡、情绪低迷无绪的荆轲,从高渐离的击筑声中听出了精神上的投契。久之,高渐离也对这个能听懂他心声的人另眼相看,他们成了好朋友。高渐离把卖艺的钱买了酒肉,邀请荆轲一起喝酒吃肉。于是,在蓟城的街头,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两个人:一人击筑,另一人和声而唱,唱到激昂时,泪流满面;又或者,两人坐在街头喝酒吃肉,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此时的荆轲,就这样一边在街头过着同高渐离相依为命般的日子,一边也结交些豪杰人士,等待成为王公贵族门下宾客的机会。
(三)接受重任
毕竟荆轲生活在一个乱象纷呈的时代,当下的每天都有残酷的杀戮,未来的每天都危机四伏。所以,所谓的“机会”不久就来了。
这次荆轲等到的是个大主顾——燕国的第二号人物太子丹。
此时的太子丹,情绪里埋着一颗愤怒的炸弹。他对什么人什么事如此恨之入骨呢?此人既让他怒气难当,也让他有些无奈和泄气——因为那个人是虎狼之国秦国的一国之君:嬴政。
说起来,太子丹和嬴政早先还有些交情。早些年,两人都曾在异国他乡身为人质。嬴政的父亲子楚当初在赵国做人质,认识了商人吕不韦,吕不韦将自己的一个姬妾送给子楚,后来,子楚的儿子嬴政就在赵国出生了。而太子丹也被送到赵国做人质。二人在患难中结识,彼此也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心,相互间也能善待对方。后来,子楚回到秦国继承了王位。又过了三年,秦王病死,嬴政继位成为秦王。在秦国灭韩之前,太子丹又被质于秦国。凭着旧时的交好,太子丹向嬴政提出了归国的愿望,不料嬴政不仅断然拒绝,还对太子丹出言嘲讽,让太子丹深感屈辱,仇恨就在那时结下。
对于秦王的傲慢,太子丹一直怀恨在心,后来终于设法逃回燕国。即便回国后,还不能对自己受到的怠慢释然,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无奈秦国不是一般的强大,他的燕国远远不是对手。于是太子丹只好把仇恨埋在心里,大量豢养宾客门人,等待机会。
就在太子丹为自己的私仇而将嬴政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燕国也面临着岌岌可危的局势。秦灭六国的计划已然在实施中,秦军一路挥师东向,已经吃掉了韩魏两个大国。随着天然屏障的轰然倒塌,周边若干国家纷纷暴露在秦军的铁蹄之下。燕国也笼罩在灭顶之灾随时到来的恐惧中。
太子丹依然沉浸在因私愤而燃烧起来的仇恨中。此刻,他只希望有个神通广大的人潜到嬴政身边,一刀结果了这个无情无义的暴君的性命,这样一来,既报了他的仇,又能够将燕国的危情化为无形。
或者,即便不能要了嬴政的命,能有个像曹沫那样的勇士去教训他一番也好。曹沫是春秋时期鲁庄公手下一位智谋双全的勇士。在鲁庄公同春秋霸主齐桓公的会盟上,曹沫拿着一把匕首劫持了齐桓公,逼着他归还了侵占的鲁国领土。曹沫不畏强齐,靠一把匕首替鲁国夺回了失去的国土,这个故事后来成为传世美谈。太子丹想起这个故事,在心里不无希望地期盼着自己也能得到曹沫这样的勇士。可惜自己门下供养的一大批宾客,竟没有一位像曹沫那样能够担当大任。
这时候,又从秦国来了一位逃命之人——一位叫樊于期的秦军将领因得罪了秦王,逃到了燕国。按说现在秦国正伺机寻找下一个攻打对象,在这个关头,燕国接纳秦国出逃的罪人,这无疑是引火烧身。但太子丹不管这个。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对他来说,樊于期同秦王嬴政结仇,就完全成了与自己同仇敌忾的盟友,这个叛逃秦将的到来,竟让太子丹在心理上莫名地有了一丝支撑力。他不顾太傅鞠武苦口婆心的规劝,一心要收留这个被仇敌通缉追捕的逃犯。
另一边,太子丹加紧了寻找义士刺秦的努力。太傅鞠武得知了他的计划,劝他从长计议,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媾於单于,结交盟国,共同抗秦。这时的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心情已经如离弦之箭,收不住了。鞠武没有办法说服太子丹,便推荐了著名的隐士田光为他出谋划策。
太子丹亲自上门,拜见了田光,并把自己的意图透露给了田光。田光深知自己对于这样一件大事力不能及,就向太子丹推荐了一位义士。就这样,来自卫国的荆轲最终走进了燕国的历史,并且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太子丹私下积极地筹谋着刺秦事宜。按说这是一件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作为太子,应当禀告燕王和朝廷,众人共同商议出一个可行策略。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太冒险,燕王和朝廷官员们都怵于秦国的威力,一定会百般阻挠、阻挡他的行动计划,并且一旦走漏风声,将永无机会。于是,一切计划都在暗中进行。见到荆轲后,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荆轲身上,奉之上宾,舍以豪宅,伴以美女,出以宝马香车,千般求全,万般迎合。
荆轲这样的人,过去一直在社会的底层挣扎着求生,平生只有出身同样卑下的高渐离、狗屠之属与之来往,对人情世故有很深的感触和体会,故而很容易为他人的善待所感动。一个混迹街头的流民,陡然间得到燕国第二号人物太子丹的垂青和厚遇,自然是感动到无以复加。可以说,太子丹对荆轲的期待——“士为知己者死”,已经实现了一半。
但荆轲也并非不知轻重的轻浮莽撞之人。当太子丹把刺秦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他深知面临秦王这样的对手,太子丹的计划毫无胜算,没有可行性,于是如实地向太子丹坦诚自己能力不足,不能胜任。但禁不住太子丹的软磨硬缠、苦苦相求,荆轲不得已地应承下了这桩棘手的差事。
可以说,荆轲之刺秦,是在很大的心理矛盾中,硬着头皮答应、硬着头皮准备、出发和实施的。他面临的不是一般人,是威震四方、骁勇无比、如虎狼般凶猛的秦王,而他,既无出众的谋略之才,又无盖世武功。这是一件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的事。但他在太子丹那里享受到别人难以企及的厚遇,若不答应太子丹的请求,日后将何以立身?逃避和退缩不是他的风格。只能一心一意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下去了。
(四)赴秦行刺
中原的局势每一天都在变化。秦国大将王翦已率大军攻破了燕国赖以倚仗的屏障赵国,俘虏了赵王。然后秦军一路向北,逼近了赵国的北疆。一旦秦军突破赵国北疆,下一个暴露在秦军铁蹄之下的,便是燕国。
燕国这边,太子丹与荆轲也在加紧刺秦的谋划。
即便是胸无成竹,应该说,荆轲的前期策划是非常冷静和周密的。他向太子丹建议,假意把燕国的膏腴之地——督亢进献秦王,如此,便可以获得拿着地图接近秦王的机会。这是行刺的关键一步。为了进一步取信于秦王,他还亲自上门对樊于期进行了一番大义凛然的劝说。樊于期被说服,最终自杀以奉上自己的人头。此外,太子丹还给荆轲配置了一位帮手,那就是令燕国人魂飞魄散的杀人魔王秦舞阳。按照太子丹的原计划,在荆轲和秦舞阳接近亲王、取得秦王的信任后,刺杀这一环节主要由秦舞阳实施。
但荆轲并没有看上秦舞阳——这个年轻人太缺乏阅历,太鲁莽。虽然也杀过人,但那只不过是在街头逞能行凶、欺软怕恶罢了,这与面对拥有千军万马的秦王是没法相比的。但荆轲没有向太子丹说出自己的疑虑,而是暗地里自己出面联系了一位在阅历、胆识和武力上都让他放心的搭档。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那位搭档一来,任务便可启动。太子丹对荆轲的打算不知情,见荆轲迟迟不动身,以为他因害怕而犹豫或反悔,便不快地催促起来。荆轲见太子丹怀疑自己的忠心,心里又急又气,便放弃了等待,就带着准备好的地图、一把淬了毒液的匕首、樊于期的人头,和秦舞阳一起准备上路。
后来的一幕,堪称历史的经典,即便是在两千年后的今天,也保留着非常清晰的悲剧画面感,也被诸多文学作品和文学形式演绎了千百遍——这就是易水送行。秋风萧瑟,易水默默地散发着悲凉的寒意。来送行的知情人都身着白衣——这身打扮,虽然是送别之人以示庄重肃穆,但也可以理解为哀悼出征的勇士。这是一场没有再见的壮别。没有人指望这次行动能够成功——若有幸能够成功,那简直就是万分之一的偶然。就连荆轲自己,也唱出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歌。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但他不能反悔。言出必行、受人之恩忠人之事,是他立身的原则。
最后的结局,都如同他出发前隐约的担忧那样一一变成现实。
虽然他们获得了接近秦王的机会,但秦舞阳果然被秦王的威风吓破了胆。不得已之下,刺杀的任务便只能由荆轲一人来实施。但荆轲的武功确实很糟,一番混乱之后,不仅秦王毫发无损,荆轲反被回过神来的秦王砍了八刀,最后被赶上殿来护驾的侍卫一阵乱砍,体无完肤,死状极惨。
(五)尾声
荆轲刺秦,不仅劳而无功,还丢了性命,最终引来了秦王对燕国的痛恨与疯狂报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成河”。燕国遭到了秦国铁蹄的践踏,举国为之屠戮。但荆轲并没有因为给燕国引来了灭顶之灾而留下骂名。相反,荆轲成为了历史上的英雄,成为了举世景仰的义士。乱世之中,剑客刺客无数,唯有荆轲以光彩照人的形象显扬其名。荆轲作为一个失败的刺客,受到的敬重甚至超过了那些成功的刺客,比如专诸、要离、豫让,甚至还有一时名传四方的聂政。
对于荆轲之刺秦,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也过表达过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在《刺客列传》的末尾,司马迁评价说,“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言其知恩图报,“舍生取义”,这是就其个人的信、义而言。但在传记的字里行间,司马迁本人对于刺秦一事,则又有远见,这是借太傅鞠武苦心规劝太子丹的一番话表达出来的:“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後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於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这番话把太子丹的的私愤和刺秦计划放在国家安危的大局下审视,其言辞大义凛然,其态度褒贬自见。
但民间显然并不这么看。老百姓只看到秦国连年强兵黩武,蚕食四方。“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人虽然害怕,心里也恨不得对秦王“得而诛之”。暴虐的强秦,几乎得罪了全天下,百姓心中充满怨恨,却毫无办法。而荆轲不畏强暴,敢于以只身之勇,报天下之仇。老百姓也许会忘了替篡位的公子光刺杀吴王僚的专诸,忘了为报答智伯之恩而刺杀赵襄子的豫让,忘了替吴王阖闾刺杀公子庆忌的要离,但不会忘了刺杀秦王的荆轲。
千百年间,不管世道怎么变化,人世间的生命价值观念怎么变化,荆轲刺秦的细枝末节被时间过滤,一股贯穿历史的精神保留了下来。天下人根据自己对于“信”“义”的理解,创造了一个理想的、悲壮的荆轲形象,突出了他身上的感人品质。千百年后,荆轲这个形象,既有荆轲本人留下的成分,更有天下人怀着共同的期待而创造出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