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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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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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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里

  阳光灿烂的日子,世界一片明媚。

  旧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是冬的厚礼,也是春的洗礼。它的到来,使枝头的颓废一扫而光,使沉郁的空气变得清澈澄明。银白世界里,万物生灵暗藏着各自的欢欣。冬天表面上冰冷,内里却情谊深厚,这是它与自然万物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终年绿袍披身的长青树和灌木,始终保持着衣衫华丽的荣光,矜持迎送往来的日子。

  繁华褪尽的枯藤老树,也耐得住一整冬门庭冷落的寂寞。春日迟迟,却不会在四季轮回中欠席。这是它们在寒冬固守的希望与信念。掉光了叶子的老干粗枝不顾寒气阴冷的侵袭,一心一意等待终将来临的馈赠和惊喜:一阵雨水,一袭阳光,一个恍惚间,它们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返老还童,并在属于它们的季节,把自己长成最美的样子。

  放逐了一树的绿叶,这些落叶树默默成为别人眼里可怜的失败者。直到后来,大自然把真相的门打开。啊,原来,这是属于它们的生存智慧。在人类的语言里,这种生存智慧叫“韬光养晦”。它们适应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则,堪称植物界的智者和勇士:面对漫漫寒冬,潇洒落尽繁华。生命之源在地下的根须里含藏,便有了底气,全身袒露也无所畏惧。

  早春伊始,杏,梅,李,桃,梨这些掉光了旧年老叶的树,陆续举办了盛大浓重的花事。秃枝上开出的花,国色天香,美艳照人。新叶子,是不必急着长出来的。大部分养料要去养护花们娇艳的容颜。在植物的世界,一场花事就是一场孕事。花事渐渐结束,果儿也悄悄挂上了树枝。这时候,新叶也适时长出,豆粒大的新叶在不经意中长大,新绿也变成了浓绿。新叶不仅仅是树的生命力的迸发,也是为着履行重要的使命而来:和阳光联手,倾其所能,制造营养物质,供养整棵树的生长,也供养新生果子的成长。

  一棵树,对自己的生命有如此周全的关照!它领会了大自然的奥妙,为生命的保存和延续进行周密细致、经济合理的安排。它调动它的身体,使来自土地和阳光的馈赠发挥神奇魔力,使生命永不枯竭。

  阳光里,树举着它们赤裸的枝桠。仿佛那些不是一根根的枝桠,而是一个个孩子,张开臂膀,等待母亲的拥抱。拥抱。这是树和阳光合力呈现给世界的姿态。阳光到来,树在冬日里的沉默便成为春日里的表白:它们把自己抖落得一无所有,是为了更彻底地告别过往,为了更热烈地拥抱阳光,和被阳光拥抱。

  自从掉光了叶子,树的眉眼就暂时迷失在季节里。不过,它们也在地下留了些信物,在枝头留了些残妆,以帮助像我这样的人解决识别它们的难题。

  有几棵树,枝干大大咧咧地向四面伸展。站在干枯的树下,可以想象到它们夏天可以接纳多少遮凉避暑的来客。叶子是早就没有了的,但好些毛栗子般的果子还在枝头坚守。周围散落着一些枯叶,小蒲扇般,带着长长的柄。除了梧桐,谁会有这样的叶子这样的果?

  另外一些树下,躺了一地的“灯笼”,每一个都是由三片半透明的外壳两两粘连而成,极像南方一种被称作杨桃的水果。这种外形独特的“产物”,是栾树的“专利”。躺在地面上的“小灯笼”,就是曾经点缀在栾树梢的、有着惊艳美色的粉红“花冠”。只不过那些曾经艳若桃李的“花冠”,如今已被风霜洗尽了“铅华”,躺在地上,无力地苍白着。

  头顶粉红“花冠”的栾树为秋天奉献了一道风景。那些粉红的“花”,其实是栾树的蒴果——一个三片“叶子”严丝合缝包起来的小房子。秋天,栾树上结出的蒴果长成粉红色的小房子,栾树的种子就在里面一边做着粉红色的梦,一边长大。到了种子成熟的时候,小房子便裂开,好让种子回归大地,去重新开拓一段属于它们自己的生涯。而种子们不舍得与自己的小房子分开,早早地就在房子里秘密地完成一项工作——打开“房子”内里的一面,总有一颗或者是两颗豆粒大的黑果子,用一根细细的梗把自己别在“房子”的背脊上,就像女子佩戴的深色耳坠。完成这工作后,栾树种子安然地在粉红房子里等着实现它的梦;有一天,风来了,它可以和它的房子一起飞,不分离……

  二月戛然而止。一个踉跄,扑进了三月。

  自从油菜花被推选来为春天代言,城市就远离了春天。

  为了在三四月营造一场盛大的油菜花会,滨江公园专门开辟了一块油菜地。园丁年前在这块地上撒下油菜籽,就再没露过面。虫卵般细小的油菜籽在土里兀自生长,如今,绿油油的油菜已长到尺把长。

  没有人来除草,也没有人来施肥。没有人的干涉,倒使得这块地成了一块民主、和平、自由之地。

  因为没有农药的杀气,有青虫在这里安了家。一些肥厚的油菜叶子上留着大大小小的洞眼,这是卧在暗处的青虫的杰作。好在青虫数量不多,也并不饕餮贪食,不会影响油菜神采奕奕地生长。由于种子优良,油菜长得粗枝大叶,也就乐于让他们啃食一点老叶,反正新叶很快就长出来了。这不知会让菜园子里艰难谋生的青虫有多羡慕!

  也没有主宰。各种草都受欢迎,见缝插针地踊跃生长出来,公平分享同一片土地,同一片阳光,同一阵雨露,和旷野中飘忽不定的空气。

  在气候稍暖些的其他地方,油菜花已经开放,一株株,亭亭玉立,如豆蔻女子,顾盼生辉。成群的蜜蜂在花间耳语纷纷,穿梭奔忙,似在热心为她们物色合适的婆家。苏南这边的油菜花尚如晚熟少年,整日同绕在身边的猪秧秧草打闹纠缠。

  长势蓬勃的猪秧秧草以第二大多数的数量,成为这块地上的第二大势力,也充当了油菜的闺蜜。这是一种看上去体质单薄的野草,细细弱弱的茎,米粒般大小的叶,却很耐活。即便在土地贫瘠的城区,在名贵花草们不屑一顾的暗角,也常常能看到它们的身影。猪秧秧草的种子在浅浅的土里就能成活,所以根扎得不深,轻轻一拔,能扯起一大片。它们口感柔嫩,是乡下的猪爱吃的美食。就是这样柔弱的野草,即便在被猪吃掉消化后,也能在排出的粪便里获得新生。

  其实,油菜花真正的闺蜜是野豌豆。只不过野豌豆性情慵懒,还在土里酣睡。印象中,野豌豆和油菜总是肩并肩手拉手地一块儿长。野豌豆是一种藤蔓植物,在田间或田埂上一长就是一大片,把荒地铺成厚厚实实的绿毯,在初夏开出紫色的小花。江的对岸曾经是农田,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和小麦,也长满了野豌豆。有一年专为它们而去,那里却正在建科技岛,老乡的耕地和住宅地都被征用,曾经的油菜地和麦田变成了狼藉一片的土堆。我不知所往,只好沿江而行,散漫的眼光终被一簇簇繁茂的绿色吸引——野豌豆和油菜,肩并肩,就在临水的江边重新安了家,经营它们的生命。

  三叶草也成群结伴地长起来,这一丛,那一簇,长得肥而厚实。再过一阵子,它们会开出拇指大的一团团细白的花。三叶草把家安在这里,显然是好让来游玩的孩子看到。它们喜欢听那一声声充满童稚的惊呼:“啊,三叶草!”最喜欢的,就是听他们争论,有没有叶子,也会像他们那样的疏忽,不小心长成了四叶。这样的“疏忽”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三叶草会很小心地把这些“意外”藏起来,只等着小孩儿固执而细心地在草叶子中拨弄,查看,一心要找出一枚甚至更多枚四叶的叶子,好证明大自然也不够“精确”,有错可纠。虽然费劲,也有细心的孩子终于如愿以偿,一阵兴奋的呼喊,飞奔,得意地把手里四叶的叶片伸到大人眼前……同小孩子的游戏无论重复多少次,三叶草都不嫌多。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默默营生的植物,还是自视强大的人类,生命都是脆弱的。一个人,可能遭遇飞来的横祸。一棵植物,也随时面临被拦腰折断的风险。所以,地上也就有了以匍匐的姿态生长的植物,不仅为了更方便吸收土地的营养,还为了降低遭受身首异处或者粉身碎骨的风险。

  “繁络”就是这样一种野草。刚有一丝春天的气息,它们就开始在有泥土的地方贴地而生,贴地而长。它们常常被来者践踏,但它们矮矮的身体里容纳了无限的柔韧,令它们百折不挠。它们往四处蔓延,把自己长成一张繁密的绿色大网。远远近近都被它们的经络和叶子覆盖,还有它们身上开出的花。繁络开出的花极小,细细白白的,不甚养眼。但它们显然没有因此而卑怯。它们把这片被人踩踏得非常坚硬的土地当成自己的乐土,努力地生长,认真地开花,不辜负春天对一切生命一视同仁的热望。

  有多少荒芜接受了冬天的拥抱,就有多少生命在春天里展露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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