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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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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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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坠落的云

女人穿着淡绿色的羊绒衫,站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前,凝望远处的城区。

眼前的这座城,是一座约有好几万人口的西南县城,一半是山区,一半是平坝。一条宽厚的大河从城边上老成持重地流过,营造了小城清新如诗的风景,也见证了小城的世事变迁。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区卧在大河的左岸,河的右岸是起伏连绵的群山,山高不过几百米,一年四季郁郁苍苍,被誉为A城之肺。

女人现在的位置,就是A城之肺深处幽静的一隅,距离城区十来分钟的车程。这里是一座山的半山腰,草木丰盛,环境优雅,空气清新,一条平坦的马路从山下铺上来,气氛显得相当浓重:一群样式考究的独栋别墅低调地掩映在苍翠的树色里,背靠群山,面向大河和河对岸的主城。从这里看过去,主城区一览无余;从主城区看这一片,却是幽森莫测。

女人就在其中的一栋别墅里,静立窗前,默默地望着大河对岸的城区。四十年朝朝暮暮的生活,都在那里,从她呱呱坠地,到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一年年老去的父母,朝夕共处的爱人,每天往来的朋友,同事,就职的单位,甚至曾经就读的学校……。

女人艰难地勒住思想的缰绳。这一切已经在脑海里回放多次,不能再想了。她最后远望了一眼,慢慢地把窗帘合上,转身离开了落地窗,走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浴室。

这是一个宽大的浴室,几乎有普通人家的饭厅那么大,分为干湿两区。一只洁白的大浴缸靠远的一面墙横着,墙上的两扇百叶窗合着。干区摆着一张精致的原木小桌,一把有扶手的木椅。木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若有若无的热气中升腾着袅袅的茶香,是女主人最喜欢的明前早春雀舌。靠墙的壁柜里有一套英国B&W音响,一大摞音乐碟片。显然,这栋别墅的主人是十分懂得,也享受得起奢华的生活。

当女人走过去将墙上的百叶窗完全拉上后,房间暗下来。女人挑了一张碟片,打开音响,将碟片放进去。幽暗的浴室中,缓缓响起的乐声似乎由远及近,又似乎由近及远,宁静、舒缓而深沉,仿佛月色在空寂的丛林中涤荡。这曲班得瑞的“卡布里的月光”,向来是她百听不厌的至爱。优美空灵的乐声总能抚平她波动焦躁的心绪。

女人呆呆地聆听了一阵,又拉开壁柜的抽屉,拿起一卷宽大的透明胶带,端详了一下,然后动手撕开胶带头,脱掉鞋子,跨进洁白的浴缸,开始粘合窗框的缝隙,做得一丝不苟。四四方方粘合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先是窗,后是门。进出浴室的门四周也被粘得死死的,一丝气儿也进不来,一丝气儿也出不去。

女人神情漠然地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桌上的剩余胶带和剪刀收进收纳柜。壁柜上的瓶瓶罐罐排得整整齐齐。地上的瓷砖擦得一尘不染。

做完这一切,女人才将放在门后的一个大瓷盆移近桌边。盆里放着两个黑色的塑料袋。

女人打开其中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整袋火柴。女人一一打开火柴盒,把火柴棍全部倒进盆里。又打开另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被劈成片的干木块。女人像小孩子搭房子一样,很有耐心地将干木块一层层码好。

最后,女人从盆里拿起一只火柴和一个火柴盒子,哧地一下,擦燃火。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火柴棍,直到快燃到手指了,女人才把燃烧的火柴从手中放开。火柴落到盆里,一堆火柴相继被点燃,刹那间,哗地一道红光,整盆的火柴都燃起来,火焰气势磅礴。

女人这才缓缓坐在扶手椅上,从外套里掏出一张纸,用手抚了抚,放在桌上。

再没有事情可做了。女人优雅地端起茶杯,从容地品了一口。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她早年自己画的,一簇金黄热烈的向日葵花。无数次,当她凝望这幅画的时候,向日葵花鲜亮的黄色从她的眼睛一直亮进她的心里,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和安全感,黑黢黢的夜也能变成明亮的白天。

“卡布里的月光”在浴室里轻柔地流淌。瓷盆里的木块燃烧得越来越旺……

三天后,一则惊人的消息在A城不胫而走,不到六十平方公里的大街小巷沸沸扬扬:县委宣传部部长兰青青在牧马山上的别墅里烧炭自杀。

兰青青自杀了。这让知道她的人猛一下不敢相信,又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不敢相信,是因为在熟人的眼中,兰青青是一位活得很有“调调”的贵族派,即使是“小资”这样流行一时的词,都不足以描绘她的派头。这样一位从容优雅又有情调有气质的女人,怎么可能跟自杀这种狼狈的举动挂得上钩?不过,话又说回来,近几年来因为反腐,从中央到地方,当官的头上阴霾重重,因为腐败而畏罪自杀的大小官员屡见不鲜。关于县委宣传部长兰青青自杀,A城的百姓在街谈巷议中综合种种情报,经过一番透彻的分析,最终达成了共识:烧炭,还是比较符合兰青青的性格的。

过了几天,公安局还没有公布案情,网络上又爆出一封据说是兰青青写的绝笔信。一时间,A城的好事者争相转发,热烈探讨。兰青青自杀的事件,成为A城多年未曾有过的头等要闻。据说官方曾想方设法地要删除这封信。但好事者总有各种渠道使其一再流传,各处渗透。这封信没有收信人,没有称呼,或者说收信人可以是每一位世人,也可以说它是兰青青的一篇简要的自传。它是这样写的:

我是一名地地道道的A城人,在这里出生、长大、上学、工作,又在这里结婚、生子。我感谢我的父母把我生在这座山清水秀的小城,感谢这座小城包容我,给了我生活中一切的美好。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县城百姓,从小,我也只有非常普通的梦想,能够在小城中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父母颐养天年的时候守在他们身边,我就满足了。

正因为这样,我初中毕业的时候,选择了师范学校。我在县中上学,学习成绩在班上只能算中上等,平时喜欢画画、听音乐,师范校没有升学的压力,那里的素质教育也比较适合我。最关键的是,那时上师范不交学费,国家每月还发给生活费,毕业了还分配工作。这无疑帮我免除了很大的精神和经济负担。所以,在中考前夕,我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师范。

中考后,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三年的时光不长,但异常丰满。我的同学们大多来自周边县乡,他们每个人都很朴实勤奋,学习起来跟在家干农活一样,不遗余力。虽然他们知道,毕业后就要回到乡村,做一名乡村孩子王,但他们无疑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一代师范生,满心希望做一名出色的乡村教师。今天看来,他们大多数也都做到了。

我在我们班也不算是一名十分出色的学生,一如既往地喜欢着画画、音乐。师范的教学条件不错,有专业的艺术教师教授专业的艺术课程。我至今还记得那位美院毕业的美术老师在素描课上教我们透视和光线知识,那位毕业于音乐学院声乐专业的女老师教我们欣赏门德尔松、施特劳斯、贝多芬、舒伯特,而那位毕业于器乐系的老师则教会了我们演奏钢琴、口琴、手风琴、小提琴种种。我的同学们也大多身怀绝技。我用画画和音乐把生活填得满满的。我也曾经怀揣一个简单的梦想,等我走上工作岗位后,要用美好的声音和色彩,去感染和养护孩子们纯净的心灵。在这样安静、美丽的一座小城,我的生活,只要有这样美妙的声和色就够了,别无他求。

毕业后,同学们踌躇满志地奔向各所乡村中小学,我也进入了县城边上的一所小学校。我在那里教孩子们语文,也教画画和音乐。每天虽然忙忙碌碌,也有声有色有味道。学校离家很近,上下班方便,早晚不用赶。每天悠闲地骑着单车,一路骑行,一路观看沿河风景上班或下班,周末就到河对岸爬山、写生,优哉游哉,自由自在。

我在学校心满意足地度过了三年,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

第四学年开学了。周围田野里的油菜花含苞欲放,不久就会一片金黄灿烂,热热闹闹地把学校围在中央。绿油油的小麦长得肥而壮。生机勃勃的春天里,我很容易产生幸福感和兴奋感。没有课的时候,我就在操场上摆开画架,调好颜料,用画笔把眼前的美景搬到画纸上,也会教我的学生们把美丽的乡村野景用他们稚嫩的手法画下来。我热爱眼前的一切,包括这些崇拜地看我作画的孩子们。

那时候的我,单纯本份,每天过得简简单单,乐乐呵呵,生活中没有什么波澜干扰,更不受什么野心驱使。我以为,我的生活会这样一走到底,云淡风轻,与世无争,闲适自如,假如没有后来的变故的话。

四月的一个周末,我从外面郊游回家。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父母把我引到一老一少两位客人面前,教我喊老人大伯,喊年轻的哥哥。两人非常客气地站起来回应我,他们说话的口音我只从电视里听到过,像是台湾那边的,尤其是那年轻男子。听了父母的介绍,我才明白,原来这老者,是我父亲失散多年的堂兄,我的堂伯。那年轻的小伙子,是堂伯的儿子。

我曾听父亲谈起过他的家族——兰氏家族。兰氏家族在A城是一户有几百年历史的大族,从清朝到民国都非常显赫。民国时期,因为我父亲的几位叔伯在国民党政府任职,后来到了四九年快解放的时候,兰氏家族的绝大多数人都跟随国民党迁到了台湾。而我的祖父一家则因故没能走成。那时,我父亲才一岁多。解放后,祖父胆小,主动把家族分给他的财产连同自家居住的一户宅子一起上交给新政府。在六十年代那场贯穿全国各地、声势浩大的运动中,祖父过于忧惧,不久就亡故了。我的父亲为了避风头,明智地从条件相对好的城南迁到比较贫穷的城北,并独自在那里设法安顿下来。我母亲与我父亲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九十年代,内地政策开放,当年远走台湾的同胞纷纷回大陆,掀起了一股寻亲、寻根的热潮。我的堂伯就是乘着这波热潮,带着自己在台湾出生的大儿子,回乡寻亲来了。

堂伯是以台湾投资商的身份回A城的,自然受到了政府的热情接待。那时候的堂伯,在台湾做农贸产品进出口,生意做得风生水起。A城是一个农业大县,农产品丰富多样,政府对堂伯的投资寄予厚望。父亲与堂伯自小失散,两不相识,政府不光委托公安部门辗转找到了我父亲,还派了两名干部陪同他们前来认亲。

就这样,海峡两岸失联多年的兰氏家族又在A城相聚了。

堂伯先后在A城顺利地投资了几家公司,给A城带来了极大的商机,也给政府部门赢得了可观的政绩。

投桃报李,这个礼数政府当然不会忽略。在一次礼尚往来的宴请中,政府主动出面,询问堂伯有什么愿望和要求。堂伯略一思索,说能不能把堂侄女(也就是我本人)从乡下小学校调到县政府上班。

对方是县里一位说得上话的大领导,听了堂伯的话,都没说要回去研究研究,就当场拍板同意了。看来当时这种调动也不是太难。我后来知道,大多数通过非正常渠道进来的,都被安置在县委宣传部。堂伯又说,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再下调令。

后来我知道,当堂伯听说我在一所乡里的小学校教书,一个月几十块钱,觉得对我以后的生活和发展不太好,一直在费心替我物色新的工作。堂伯亲自到我家里,和我父母一起作我的工作。在政府上班好,有地位又有面子,收入好平台又高,人脉资源广好办事,还能够给下一代提供好的起点。

我原本安心于简简单单的教书生活,教书以外的生活我一概不懂,也不曾去窥探。堂伯对我的劝告让我开始想得更多。我被尝试新工作的新鲜感鼓动着,但更诱人的力量来自于兴奋和欲望的交织。毕竟是高大上的官府衙门啊。

欲望之门瞬间被打开,并且在一念之后就有实现的平台。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我并不是那么清高,我只不过是缺少一座引我走向世故的桥梁而已。现在想来,我愧对当初清纯的梦想。

我放下了教鞭和粉笔,离开了三尺讲台,丢开了当初的梦想,来到了A城最令人瞩目的政府机关上班,成为县委宣传部的一名有编制的国家公务员。

在政府机关任职后,我的生活,比起当初小学校里当老师清苦的生活,那是判若云泥的两个世界。反正,只有你们不曾道听途说过的,没有我不曾实际经历过的。官场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我就不在这里描述和评论了。

走到今天,我只想说,人生,还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最好,一辈子坦坦荡荡,不作噩梦。很多人都羡慕官场的人脉资源。其实,人真的不需要与太多的人打交道,什么平台资源,都不是免费的午餐。至于工作的好坏,有的行业,看着光鲜,其实危险重重,很容易滑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一句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本分,才是人一生中最安全的保障。

我在这里说起自己命运的转折,没有谴责和抱怨任何人的意思。我的长辈们都希望我过上好生活。对他们善意的心愿,我心怀感激。我也不怨命不好。命不是机遇,而是自己的选择。还有一位名人说过,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和补偿。我选择了一条贪欲之路,命运便给了我惩罚。

佛说:“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这是我后来的生活写照。“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这是我以前生活的写实。欲望从无到有容易,却再难从有回到无。它还会像小兽一样会不断长大,吞噬你曾经有过的美好的一切,直到你不得不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它埋单。

我对得起任何人,除了生我养我的父母。我曾经想陪伴他们到最后,却不料自己会先走一步,把他们孤零零地留在世上,让他们遭受老年丧女的孤苦和世人世故的眼光。我也犹豫过,却没有一点办法了。我实在是太难了,只好这样了。恳请你们所有人,善待我无辜的父母。

A城的网民们读了这篇文字,或唏嘘不已,或幸灾乐祸。还有人在感慨之后,学《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作了一首新“好了歌”:

世人都晓当官好,惟有利禄忘不了!

古今富贵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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