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这东西

农村里养狗，是各家各户余粮多起来才有的事。想想在连自己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人哪里还顾得上狗，毕竟，狗同人一样，也是食人间烟火的俗物。养活一条狗命，也需要米面粮食。

狗光养着不行，还得有用。穷年多则贼，而且多精贼。防贼，就成为狗的第一大用。我家养第一只狗，就是在丢了鸡以后。某天凌晨，我奶奶像往常一样，一早起了床去放鸡出窝，却发现鸡窝里大大小小的十几只鸡已经不翼而飞。鸡消失得怪异，没有人听到一点响动，连鸡毛都没落下一根。十几只成年的鸡啊! 还有几只是正在下蛋的蛋鸡。全家的油盐酱醋牙祭钱一夜间全没了着落。全家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这才决定，哪怕节衣缩食也要养条狗。

狗这东西，好养，从不挑食，能吃的都吃得下肚。小孩子吃剩的饭和残汤搅和在一起，狗就能吃得有盐有味。狗吃食的时候，还总是一边摇尾巴一边吃，好像不忘对主人感恩戴德。穷年的日子过得紧巴，吃剩的饭啊菜啊，都得留着，下顿再吃。狗能吃的着的，不过是些勉强能裹腹的汤汤水水。但狗从来不摆脸子嫌弃，更不会因为吃不到好的而置气，对本职工作甩手不干。狗从不拿它所受的待遇去比量它承担的职责，即便吃得不好，依然会很本分很忠诚地看家守院，弃家出走的事少有发生。

成年的狗，高大，体貌端正，有足以使一般人心生怯意的威仪，无论是品行还是长相，都不输今天城里满地跑的宠物狗。从来没见过农村人给自家狗洗澡。但狗一出门在外，都毛色光亮，齐整。狗不光能干，还十分看重自己的形象和尊严，通常随时随地不声不响就把自己打理干净了。让一条狗像宠物一样在外面给人牵着走，也是令它很难堪的一件事。

庄稼人养狗，不只是为了看家护院。狗是人从狼驯化而来的，又被人豢养多年，早就粗通人性。狗可以给人做伴，可以给人慰籍。庄稼人做了一天的农活，疲惫地回到家，狗摇着尾巴跑上来，舔舔手，舔舔脚，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散发出来的温情，能融化一半的疲劳。狗也能给人丁不旺的人家户增添气氛。院墙之内，有人，有狗，才是最圆满的其乐融融。

庄稼人羞怯内敛，对自家人不善于表达什么，对自家狗的一抚一摸，一呼一唤，却充满了直白的感情。人吃过饭，该喂狗了，若狗不在，主妇就会扯起嗓子，走出院子，满村子高声呼唤: 狗儿---狗儿---，像呼喊自家出门还没落屋的幺儿。片刻之后，狗小跑回家，仰着脸，温良谦恭地接受主人几句半真半假的嗔骂，低头吃食。

那时的狗，就叫狗，一家独大。后来，有了进口的洋狗，农村的狗就被称作土狗。自从进入了与洋狗相提并论的时代，本土的狗从名称上被降低了一个级别。各种舶来狗陆续进入中华本土，被城里人当宠物豢养。这些狗都有一本正经的学名: 柯基犬泰迪犬杜宾犬比特犬萨摩耶犬拉布拉多猎犬阿拉斯加雪橇犬……。从来就没有过正式大名的本土狗在被降了一个级别之后，也被人安放到一个一本正经的称谓下: 中华田园犬。不过，土狗们生活在远远的农村，对这个听起来极其风雅的称谓无动于衷。

这几年，“洋”气已经越过城市，蔓延到乡村，农村土生土长的狗，也越来越多地被置换成城里来的各式洋狗。可惜，已经很久没见到一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