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的时节,山中一处乱石遍地、野草丛生的洼地上,长出了一棵与众不同的小苗芽。过了一段时间,小苗芽稍稍长出了些眉目,路过的风见多识广,看出来这是一棵小苹果树。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泥土松软的苹果园。那里面整齐地生长着一排排苹果树。相比这棵刚长起来的野苹果树,这个人工种植的苹果园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在这个一年四季都有果农关照的乐园中,苹果树们棵棵都长得很欢实。果农为它们除草,松土,施肥,浇水,修剪多余的枝桠,为它们治病、除害虫。而这边无人搭理的山洼里,野草花兀自地生,落寞地长,只有大自然轮番派春雨、暴日、秋霜、冬雪光顾,在一个季节安抚它们好好活着,又在另一个季节折磨得它们奄奄一息。所幸,这些连自己名字都不清楚的野生植物风来雨去的都挺住了,活成了这般自强不息的模样。
这棵在野草花中间安了家的苹果树,自然也就成了一棵野苹果树,接受与它左邻右舍们同样的命运。来造访的,除了大自然在不同季节派出的不同信使,就只有那些满山乱跑,偶尔靠近的牛和羊。
与那一片体面、阔大的苹果园为邻,这棵野苹果树的家世是显而易见的。可能是一只啄食了苹果的山雀,刚好在这里遗下一粒成为它生命之源的种子; 也可能是一群觅得粮食的蚂蚁,不知原因地把那一粒苹果籽遗弃在此处。因了这只山雀或者这群蚂蚁,它是幸运的,毕竟,那片果园有严格的规定,不接受,也不需要一粒苹果籽长成的、资历浅薄的苹果树。
野苹果树就同这一片野草花为伍,与它们结为根连根的草根阶层,一个在旷野中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命运共同体。它们和平相处,谁也没有高看谁或者嫌弃谁的意思。但野苹果树的种终究有着苹果的基因。当野苹果树一次次挺过牛羊的啃食,终于在野草花中长成一棵树的姿态,与果园里的苹果树遥相对望,它作为果树的使命感也随之清晰并成熟起来。
没有果农的打理,这棵野苹果树只坦然地接受天地给予它的一切,土壤,空气,阳光,风雨,霜雪,同果园中的苹果树步调一致地,在该开花的季节开了花,在该结果的季节结了果。它在一片时而热情时而淡漠的野草花中,把自己经营成了一棵像模像样的苹果树。
六月里 纷纷凋谢的苹果花,早已暗暗地把勃勃生机交付给树上的新生代。野苹果树上,野苹果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走向成熟。同果园里那些饱满圆润的从兄弟姐妹们相比,它们明显地小了一轮,果皮上肤色不均,有沐浴阳光而生成的红晕,也有栉风沐雨而留下的斑块,甚至有胎记般长不脱的羞涩青团。这使它们看上去有些丑。果园中那些经年暴露而得不到呵护的果农的脸,就像这般粗糙不洁。
你以为它们简直该自惭形秽了。然而它们显然不因此而自卑。正如野苹果树坦然地生,坦然地长,坦然地开花,野苹果们堂堂正正地挂满了野苹果树的枝桠。它们大大方方地把身上的斑驳粗糙公之于众,实际上也是把一路经历的岁月风雨公之于众。大自然把道和德赋予了天地间的一切生命,包括这棵无依无靠的野苹果树。天地既公平地给了它万物一致的生存权,它也要努力活出属于它的纯粹和极致。
野苹果在枝桠上越来越显眼,山里的麻雀看见了,也成群地来光顾。它们原本觊觎的是果园,但果农们严密防备,根本不容它们置喙。这里没有谁设防。它们先是在树下鬼鬼祟祟地张望,跳来跳去地跃跃欲试,瞅准目标后,就飞上枝头啄食。瓢虫、蚱蜢、蟋蟀等飞虫也放开了胆,随意爬到野苹果身上,准备啃噬或者吸食它们的果肉果汁。田鼠和刺猬也闻风而来,准备为即将来临的冬天收集口粮。果园中的苹果此时已喷洒过一层农药或穿上了防护套,令它们不得不躲到远处望而生叹。只有这棵孤处异地的野苹果树对这些不速之客友好而宽厚,虽然野苹果奉献的味道远不能让它们心满意足。
经历了十一月份霜冻的野苹果,吃起来的第一个口感就是刚硬,刚硬得有些倔犟。不过,回顾一下它们在有生之年的经历,这一点也是有理可说,有迹可循的。野苹果树从冒芽儿到结果,每一天都在刚强而倔犟地生长,它独立,自主,完全遵照了它自己的意志。它结出的果子,自然也秉承了母体的气质,成就了野苹果与生俱来的性格脾气。
如果有人对野苹果的味道有所预期,那也多半会冒失望的风险。野苹果吃起来,甜、酸、涩、苦杂陈,虽然甜是它们味道的主流。这是野苹果注定会有的味道,复制了在旷野中这片土地上独立生存的体验: 酸,甜,苦,涩,凡是野苹果树在大自然中所品尝到的滋味,一样不少,都会储存、含藏在苹果肉中。正如小孩子嫌弃苦瓜味苦而拒食,被大人教导以苦瓜和栽种苦瓜的人在烈日和暴雨下承受的苦。为了更好地理解野苹果从自然获得的丰富滋味,最好还是来看看果园中的那些苹果。除了有来自自然的馈赠和诸般考验,它们更多地享受到了来自果农的精心呵护。它们的栖身之所,定期地经受特别的打理: 施肥,除草,修剪,嫁接,防雨防冻防害虫。果农们一边流汗,一边虔诚地从心底叨念、并向苹果树表达期盼丰收的祈望。即便他们没说出口来,这些受到殷勤照顾的苹果树也感受得到。树是有灵性的。被人如此厚待,苹果树不能不用心回报。承接过照护者的殷切期翼,它们努力把它化作苹果的饱满,圆润,水灵,香甜。所以说,果园里的苹果是努力顺着照护者的心意和利益长成的。
世间万物,终会得着它该有的欣赏。谁才是野苹果最佳的品尝者呢?那些因热爱自然而在旷野中漫游太久的人,当他们饥渴难耐,拖着疲惫的双腿,眼光四处逡巡,发现这棵挂满成熟果子的、无主的野苹果树而不胜欣喜,当他们心怀感恩地摘下一只野苹果,擦净果皮,愉快地送入焦渴已久的口中,野苹果的味道对于他们,一定是无比的可口,在他们的咀嚼品味中,这种可口叩响了他们的心灵而可爱起来。只有在旷野中,才能真正体会到大自然的酸甜苦辣。这是梭罗曾经亲自实践、深思并写下来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