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的光一点点撤离,它曾经面对的世界也一点点褪去颜色,陷入越来越深的暗黑。夜,便来临了。
黑是夜的衣裳,正如白是昼的衣裳。这样的搭配天经地义,因为黑的夜,白的昼,都是造化的设计。人与大多数动物在白昼奔忙劳碌,在黑夜养精蓄锐。即便是草木,也需要在昼夜之间吐故纳新。还有一些习性特殊的生灵,专在夜间以隐秘的方式讨生活。
在我们的语言中,对夜的描绘有诸如“黑黢黢的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或者“黑得像锅底”。黑夜可以是极浓极厚的。同时,黑夜也是脆弱的。城市不喜欢黑夜,安了无数的照明灯,霓虹灯,光幕墙,用人造的光明把黑夜驱赶得四处躲藏。
白昼茫茫,万物喧哗,连尘埃也兴奋得翩翩起舞。当异星球的光完全褪去,假如没有人工照明,留下的就只有沉重的黑,万物断了白天的关联,光天化日下习以为常的一切归于陌生和不确定。人面对深渊一般的黑,难免不生出惊慌和恐惧。
造物主当然不是为了让人惊慌恐惧而设置了夜。当太阳把光芒送往另一半世界的时候,它早就想好了如何安抚陷入黑夜的另一半世界。稍稍松弛下来的紧张亢奋需要舒缓,并向夜间的睡眠引渡。谁来完成这个使命,造物主了然于胸,巧妙安排。
优雅细腻的月亮,把造物主的安抚千里迢迢地送到夜的世界。经它善解其意的调节,来自太阳的刚烈强光化作乳白轻纱一袭,披在夜的身上。高山,平原,树林,草地,牧场,农庄,庭院,池塘,若明若暗,如醒如睡,亦如在一片宗教般神圣的气氛中静默祈祷。过去,人间看到天际那一轮玉盘般的乳白月亮,误以为夜的轻纱是来自月亮的馈赠,将那辗转而来的光称作月光。这称呼是一个错误,但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因而至今仍被人间心知肚明、心甘情愿地延续着。
月光曾是村庄天然的照明灯,具有天然的号召力。夜饭后,锅碗瓢盆已收拾好,鸡鸭鹅都如数地在笼子里,猪牛羊也匍匐在圈中。屋外白月高悬,大地清辉普照,这样的月光,是不能被辜负的。庄户人家的前院或者后院,一家老小,或者相邻几家的老小,搬了各式各样的竹椅板凳,闲散地坐在月光下阔谈。“座谈会”的内容包罗万象,今年谷物的收成,时下鸡鸭猪羊的卖价,道听途说的家长里短,东家小娃的出生和西家老人的过世,还有那些口口相传的古老神话,都是平和的月光下最能聚拢人心的话题。月亮听得懂每一处的乡音,倚在树梢头忘了赶路,直到月下人去影空,还痴痴不肯离去。几步之外,一片鱼塘安静地入睡。偶有一只傻里傻气的鱼,仿佛被梦惊起,“哗”的一声,惊惶地蹿出水面,又“啪”地一声摔回水中,惹得周围的塘水笑出了涟漪,天上的星子,也在塘水中止不住地摇晃。
此时的万里高空,是不同于人间的不夜世界。那里也有峰峦林立,沟壑万条;也有长河远流,波涛怒走。风起处,云剧涌,那里的飘渺世界,变化万端,奇观无穷。此时的月亮,是孤独的旅行者,时而跋涉云端,观赏天上奇美的景观,时而顾盼人间,倾听最动人的故事。
夜的降临,向爱吵闹的众鸟发出了禁令。众鸟令行禁止,噤若寒蝉。连最爱叽叽喳喳的麻雀,也闭紧了嘴巴,不敢造次。夜的主角即将登场。它们白天隐匿在各个角落,安静等候分派给自己的工作。时辰差不多了,它们纷纷从树上,树下,泥地里,灌木丛中拨响各自的小琵琶。于是,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传出无数只纺织娘自由的鸣奏,粗的细的,响亮的低沉的,亢奋的平和的,把原本空寂的夜填得满满当当。
纺织娘的奏鸣,像满天的繁星一样点缀着看不见的夜,也穿透了看不见的夜。它们用星星般的奏乐止息白天残余的亢奋和喧嚣,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给夜的世界带来安宁。舒伯特的小夜曲可以用钢琴,长笛,长号,小提琴,吉他等乐器演奏; 纺织娘的小夜曲却使用了更为奇妙的乐器,细细听来,就像是用一片片磨砂纸,在凹凸不平的夜的表面擦擦擦擦,擦擦擦擦,直至把夜的世界擦得溜光平滑,擦出人间万物的朦胧困意。如果说白天鸟鸣如在半空中划过粗细长短不同的硬实线条,纺织娘的叫声就是起起落落的虚线,有节奏,有弹性,最适合作安睡的枕头。
看不见的夜里,八月桂花的香最是不甘寂寞。若有风来,便给了桂花香一个放肆的机会。它们在黑夜里互相召唤,四下里横冲直撞,满世界蹿来蹿去,不怕闪了腰,却撞了走在夜路上的人。夜行的人自然不恼,反而愿意就那样多走一会,或者多站一会,让这醉了酒般的桂花香扑得满怀满身,才匆匆回家,把上上下下一身的桂花香拍落在自己的屋子里。
鸟儿的梦很浅很浅,或许是它们太在乎自己的职责了,又或许是它们太期盼白昼了,就像孩子对于一个快乐时刻的企盼那样心急难耐。它们对于光线极其敏感。任晨光蹑手蹑脚而来,它们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并很快地兴奋起来,用它们细碎的鸣唱,一点点啄破夜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