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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红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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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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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

                                   

    从进了山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身体和灵魂仍是属于这里的。一小时以前,裹着城市风尘的我,形容枯槁,精神萎顿,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被又闷又热的空气堵塞,一股烦躁之气在体内淤积。随着车驶离高楼林立的城区,驶过荒芜遍地的南郊旷野,平地上逐渐有隆起的山丘出现。山一开始还稀稀落落的,越往南深入,变得越密集起来,重重叠叠,起伏不止,我们总算进入了丘陵地带,耳目皆为之一新。车在沉寂的山间公路上疾驰,人坐在车里,两旁一座座小山满载苍翠肃穆伫立,像是列队欢迎山外的来客。沿途驶过大大小小的几个水库和水潭,水光如镜,如明眸善睐,草木覆盖的山色倒映其中。“山青水秀”这个词陡然在我脑中复苏,并且由抽象的语言符号变得立体。萎靡昏沉的精神顿时如那染绿的潭水般澄澈亮堂起来。人还没到目的地,心就醉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地处南京江宁的黄龙岘。这是江宁西南边的一个深山小村,离市区比较偏远,多年来一直“养在深闺人不识”,这几年渐渐为山外的城里人所知晓。她的名声来自于她优美闲适的自然环境和一方茶园。我之前虽来过两三次,但每次都走马观花般的匆匆忙忙,这次又有机会,便收拾了行李,一路赶来,准备在这山乡的怀抱中寄住几日。

    到达之后,我们先在一对老夫妇家里租了一间房。老伯七十多岁,有些耳背,长年劳作而佝偻的身板仍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魁梧。大娘话少,行动迟缓,身体状况似乎不佳。大概老两口独住太久,也很希望有人同住,一场简单的问价还价后,老人家就爽快地让我们住下来了。虽说只租了一间房,却让我们讨了个难得的便宜。老伯家中别无他人,整个二楼空荡寂寥,我们在这里坐立随意,穿行自由,心中自是欢喜,一时竟让我产生了年少时假期回家和老父母同住的错觉。

    直到住下来,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美丽安宁的山乡小村。各处迁来的百十户人家百来号村民,安居在一口水潭的周围。水潭面积大约三、四十亩,是小村的中心。潭水清澈秀美,水波盈盈,岸上杨柳轻垂,俯身自照,远近山光树色尽在其中。几只白鹅排成一列,由一只昂首挺胸的雄壮大灰鹅领着,缓缓游行,生动地演绎着骆宾王那首脍炙人口的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支乌篷船泊在湖心,有意无意地营造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山野意境。白墙黑瓦的民居,也把它们素朴的影子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地投到潭中。这一口柔美的清潭,看上去如锦缎般流光溢彩,却有着一个不知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阳刚名字——黄龙潭。我们听到当地流传的一个故事是,相传妈祖在世时,海上有一只喜欢兴风作浪的海怪,叫晏公。妈祖在长江收服了晏公,并将其安置在此处的山岭之中,又命青龙、白虎、龟、蛇、白龙等诸神守护在此。因晏公平日总以黄龙显身,在此潭沐浴饮水,所以此处便称为黄龙岘(岘,即小而高的山岭),此潭称为黄龙潭。今天看来,这传说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话色彩,但蕴含着当初的山民对这爿养育他们生命的山水的崇拜之情。

    离黄龙潭稍远的山间,也有少数人家零星点缀,与茶园为伴。一直以来,村民们主要依靠周围千亩茶园作为经济来源。如今当地以茶为依托,开发旅游文化产业,人们纷纷开起了饭馆和旅店,也向来自山外的游客出售一些自家的土产。山里的产业多元化了,但茶还是当地人的命脉,老辈人传下来的茶园是丢不下的祖业。除开山上高远地带和公路两侧尘土飞扬的平地,坡上的土地几乎都开垦出来种茶树了。山乡生活虽简单,做茶农却是需要技术,也需要付出体力和耐力的行当;吃得了这番苦的,多半是被生活磨砺了多年的中老年人,年轻人向往山外的世界,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走出去。对心甘情愿留守茶园侍弄茶树的茶农而言,茶,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产业,也是他们可以光耀门庭的荣誉。茶农们不光要下功夫让自家的茶树健康地生长,还要努力让自家出的茶叶出类拔萃,不输同行。他们深知,自家的命运同茶树的命运连在一起,敷衍和将就只会招致损害和辱没。一年四季,他们倾尽全力,同各种自然或人为的有害因素作斗争,比如争夺茶树营养的杂草,还有祸害茶叶的蝇虫。据说某一年当地政府准备在山里建厂,为了及早堵住水和空气的污染之源,保护当地茶业,茶农们一呼百应地汇集到政府大楼抗议,最终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权益。

    吃、住、玩构成了我们这几天乡间生活的主要内容。一切都无计划安排,完全闲散的状态,十分惬意。一大早,在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醒来,房间里浮着微曦的晨光,这时候不过才四五点钟。推开窗,隔着马路的那一边就是厚厚的林山竹海。楼下老伯已经在院子里忙开了,烧开水,熬稀饭,晾晒衣物,给鸡圈里的鸡喂食,动作虽不甚利索,却也有条不紊,大概是重复着每日的程序,早已习惯了。

    山乡的早晨,尽显出生命的饱满、从容与美好。马路边五颜六色的秋英花不分早晚地迎来送往。细雀儿相与翻飞,一忽儿比翼林间,一忽儿落在草地上啄食饮露。山中时令似乎比山外晚些,田垄中的作物各开各的花,各结各的果,在这寂寞的山乡一隅呈现着人们看不见的热闹。玉米才开始挂须,茄子豇豆长得诱人,丝瓜、黄瓜、西红柿志得意满地垂着它们沾着露水的饱满果实,等人采摘。三两棵桃树孤零零地伫立田间,满树鸡蛋般大小的桃子泛出诱人的粉红。梨树上挂满了小拳头般的愣头青果子,梨子的甘美正在酝酿之中,要等到入秋以后才能成熟。

    山里人日复一日地依循着他们早起的习惯,不等吃早饭,就先开始下地劳作,似乎不劳而食是一种可耻的罪过。一位头发花白的古稀老人在运着锄头给地里的植物松土,它们在晨曦中身子挺拔,叶片舒展。老人的专注把他心里的热爱和希望显露无余。它们中的每一棵都是他宠爱的宝贝,我看到他不时地蠕动着嘴唇,似乎在跟它们唠嗑。我们辨识了半天,不认识那是何物,便羞赧地发问。老人停下来,告诉我们说是芝麻秧子。他种了好几块地的芝麻,分散在几处,大概要等到下午太阳落山,才能给几块地松完土。隔着两块菜地,有个中年男子在摘菜,绿茵茵水灵灵的各种蔬菜生机勃勃,高高矮矮,矮的傍土而生,高的攀沿上了搭好的竹架子。坎上的菜篮子已经盛满了,有豇豆、丝瓜、瓠子和山药叶子,让我们好生羡慕,很想去一同摘菜,抚摸一下那些充满生命气息的绿叶瓜果。高处山间的茶园里,也身影在慢慢移动,那是背着草娄的茶农在依着垄坎寻草、除草。

    这里的山,海拔不过千米,矮的仅百把米,远不及西南崇山峻岭的巍峨。但“山不在高”。高的山矮的丘,无不一样忠厚无私,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地用它们的生命把自然赐予的阳光雨露化为养料,母亲般滋养依附它们的一草一木和祖祖辈辈的山里人。山上的竹子不知长了多少代,仍在把它们的根系往四面八方延伸,一代代竹笋在春天破土而出,一座座山便长成了终年不老的茂密竹林。刚刚下过几阵大雨,浇透了山中的黑土地。山上的翠竹又高又细,低垂着头,身子有些歪歪斜斜,一副醉态;茶树却很精壮,一阵开怀畅饮,新老叶子泛着油亮健康活力四射的亮光。草木也敞开了它们的每一个毛孔,把清新的负氧离子输送到空气中。置身于这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绿,我仿佛觉得,自己由寡淡无味的白开水变成了绿幽幽的

茶水,浸透了生命的颜色和味道。

    在马路上流连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老伯已经准备好早饭了。小小的木头桌子上摆放着老伯简单而真诚的情意——绿豆稀饭,馒头花卷,一盘新鲜的炒豇豆,一盘红油榨菜。我们边吃边闲聊。老伯耳背,每听我们说一句,都微赧地笑一下,简短地答复我们的提问。从谈话中,我们得知,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外出打工,小女儿身体残疾,不在本地,眼下这房子是小女儿的,老夫妻俩体力还行,就来替小女儿看管房子,顺便做出租房间的生意。到了旅游旺季,客人多了,他们还会请上几名厨师做饭炒菜,招待游人。大娘身体不好,家里平时的活计都由老伯一手打理。两个老人言语不多,生活清闲,也很寂寞。大娘常常落寞地坐在门外,打量过往的行人,或听隔壁邻居聊天。老伯有点文化人的气质,得闲了,便给自己沏

上一壶茶,坐在凉棚里,读小说,用精彩的故事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驱赶寂寞。

    午饭是在隔壁饭馆定的餐。老板娘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女子,心宽体胖,爱说爱笑,言谈朴实,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生意人惯有的精明,跟我们聊天毫无顾忌,没几句话就主动把自己家兜了个底。这是个善于为生活为家庭谋划的能干女子,生了一对儿女,大的上小学,小的上幼儿园。为了给儿女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条件,她先是开了一家服装店,之后又租了母亲的房子开饭店,让丈夫专门去学了厨艺,回来掌勺当大厨,并把婆家厨艺不错的小叔子也请过来一起干。就连她娘家种茶的舅舅和舅妈也乐意时不时地来饭馆帮衬一下。娘家婆家这五口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饭馆开得风生水起。如今,城里人有的,她家也有了,只盼孩子争气,学业上有出息,苦一点也值了。老板娘说起这番话,眼里充满了亮

光。

    中午午睡起来,我们又在四周随意走走逛逛,有热情的村人指引说,某处有值得一看的风景,便欣然前往。半路上遇到一只成年的土狗,看我们友善待它,便一路随行,结伴看沿途的水色山光,从黄昏到日落,人与狗,互相不离不弃。傍晚返回的时候,这狗也随同我们回到镇子上。镇子上饭馆多,狗也多,白的黑的土黄的,在街上散步,像串门子一样从这户人家溜达到那户人家,安静又娴熟。而先前跟我们一路的那只狗,也像完成使命一般消失不见了。这些狗说不上是哪家的,因为无论它们进到哪家饭馆,都不会受到冷遇和驱赶。也有猫,但比狗要矜持多了,只是在主人家里慵懒地趴着,并不四处溜达社交。

    回到住处,隔壁老板娘家烧好饭菜,特意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我们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欣然入座。都是一些当地的菜:一条刚从门前水潭中捕到的大鲳鱼,一盘豆腐烧鱼籽,一盘南京盐水鸭,两盘刚从自家地里掐的时令蔬菜,几只变蛋和咸鸭蛋,还专门熬了一锅我们爱吃的粥。今天家里招待了好几桌客人,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很有成就感。大家边吃边拉家常,侃世事,说古论今,相谈甚欢。山里和山外的差别,食客的宽容与刁钻,游人的品质印象,以及当地谁家子女的出息,父母的宽慰,一年四季的种茶、采茶和炒茶,茶的成色与价格,山乡生活的今昔过往……无所不聊。饭已吃完,谈兴仍浓,干脆把聊天的场所从包间移到门口潭边,继续天南海北地侃。此时,山里人、山外人已熟络如一家,彼此毫不忌讳,甚至把自己的年龄、家长里短也拿来相互比较打趣,说到有趣之处,一阵开怀大笑。我疑心那黄龙潭中的鱼儿也会被这阵阵欢笑感染,偷偷游到岸边,凝神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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