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吃着三娘给我做的搅团,看着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我碗里夹着菜:“听娘给你说,多吃点!看看城里的饭把我娃饿瘦成啥了?”
谁曾想,这睡了一夜,她怎么就突然间殁了?
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更多的是震惊,之后便是痛哭流涕,来不及感叹生命短暂,世事无常。急火火坐上公共汽车,默默流泪,哭了一路,沉浸在自己悲痛的世界里,全然忘了身边人诧异地目光。
村子很长,我家和三娘家住在西头。下了车我是一边哭着,一边小跑着往家赶。在离三娘家还有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母亲拦住我,递给我早已准备好的长衫孝服,拉拉扯扯的裹在我身上。
我穿好孝服,头顶白帕,急急地拽着母亲就走。母亲却把我拽住:“这么大的人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慌个啥?你是女子,要慢慢走,扯大声哭,让人搀着才能进门呢!”
“啊?”我一下子呆住了,农村人把母亲说的这种哭法叫“哭来来”,边走边哭边叩首,哭腔里还要有一套说辞,总之是一种很隆重的女性哭丧仪式。这种亦唱亦哭亦表演的哭丧仪式是多年来留下的传统习俗,哭得好的人,惊天地泣鬼神,有时候会把一条街的人哭得揉鼻子抹眼泪。
“我不会!”甩开母亲,自顾自地小跑进三娘的家门。
小时候最怕的是死人,通常村子里死了人,自己是要吓得几晚睡不着的,可是当看到三娘躺在临时支起的硬板床上,面色和善,神态安详,宛如睡去,那一刻,我忽然忘记了悲痛,跪在床边,泪眼婆娑地伸手就去搂她的脖子,被跟前的人死死拽住:“瓜娃呢!不要把你娘的衣服弄乱了,让你娘整整齐齐地走!”
坐在炕上正在帮忙料理后事的邻家老人亲昵地骂道:“你这娃没良心的很,你三娘殁了,哭连个声气都没有,白疼你这娃了!”
接下来的几天,愁绪开始代替了悲痛!不会“哭来来”,眼下进进出出走后门可以逃过村里人的眼睛,可是送埋的那天村里人都眼巴巴的瞅着呢!不会哭丧,怎么办?
那一天早上,三娘出殡了,时值村里洋槐花正开得热闹,素白的槐花从村头到村尾搭起了长长的挽帐,孝子也们白衣成行,铺了小半条街。整个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庄严隆重。
关于哭丧我们这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步亲,两步远,三步跟着胡呐喊。也有的说一步当悲,两步当嚎,三步当歌。人们把这送殡的队伍大抵分为三类的:一类是至亲的儿女,离棺罩最近,在灵柩出发的那一刻,他们趴在棺罩上,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哭哑了嗓子,拉扯着棺罩不让前行;另一类是死者的近亲,哭得声音很大,走在队伍中间,往往是因为在这样的氛围里,忽而想起死者生前种种的好,一时难过,放声哭一程。最后一类就是死者的远方亲戚,他们往往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哭得节奏是不紧不慢,曲调宛转悠扬,犹如唱歌一般,哭的词也多是悼念自己已经逝去多年的亲人,与死者并无多少关联。
送殡的队伍里,唢呐声声,时而婉转悲戚,如泣如诉,时而撕心裂肺,响彻云霄。我紧随堂姐(三娘的女儿),扶着灵柩,和着唢呐地悲怆,呜咽着不能言语。堂姐几次哭得昏死过去,我只能扶着她一起默默流泪。好在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我的悲戚或者我的静默并没有人留意。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学不会农村人的这种唱戏般的哭法了,从前觉着自己念了几天书,心里很看不起农村人的种种习俗,现在也抹不下自己的那张脸。
几天来因为家里筹办丧事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难过悲伤。然而,那天就在三娘下葬的那一刻,黄土齐下,我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我与三娘从此将真的是生死两别,我那朴实善良的三娘就要永远永远地躺在这冰冷的黄土下面 ,此后无论是漆黑漆黑的夜里,还是冷寂冷寂的白昼,终被遗忘在这荒郊野岭。我们娘俩此生再也不能相见,再回娘家,也没有人对我说:“我娃回来了,三娘给你做搅团吃!”那一刻,忽然间一股悲怆冲击着我的胸口,我鼻子,我的眼睛。我扑倒在黄土堆前,仰天哀嚎,撕心裂腑地大声哭喊着“三娘——三娘——三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