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锄一溜地就回家做饭去!”
母亲抬起头,毒辣辣的太阳肆虐地照在北方的土地上,此刻那些前天喝饱了水的玉米苗就像刚落地的娃娃,在母亲有节奏的锄地声里刷刷地跟着风向上蹿着长。阳光洒在叶子上,油绿绿地泛着光,玉米苗笃实地惹人怜爱。“和垧”(浇过水后,地皮泛黄的时候)锄地,既省力气,土块也在锄头一抖落地瞬间就散了,身后锄过的土地松软、平整。 大日头暴晒下“墒”稍纵即逝,母亲不敢懈怠,汗水时不时地迷糊了她的眼睛,在她擦拭的间隙,抬头看一看周围家家户户连成一片的玉米苗在风里撒着欢地一浪逐过一浪,笑容便也在母亲的皱纹里一圈一圈地漾开来。“这太阳多好啊!现在晒得越狠,秋天的收成才越好呢!”母亲欢喜着地里的玉米苗,也欢喜着北方恣意纵情的、晒得她皮肤黑红黑红的日头!
“哎——大学生她娘!你咋还种地呢?该不是到城里叫娃撵回来咧?”村东头的薛二爷扛着铁锨站在地头,裤腿卷了二尺高,常年下地,让他精瘦精瘦的小腿上青筋累累,腿肚子处却还是隐隐地鼓起一疙瘩肌肉,显示着庄稼人特有的强健。
大家一起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整个村里无论谁见了谁总是要热言热语地搭上几句。此刻薛二爷刚刚浇完了自家南岸子地里的亩半玉米,站在地头的白杨树下一边擦汗一边和母亲远远地拉家常。
“你不是也撂不下这几亩地么?娃生意做那么大,还非要回来种地?咱都是这劳碌命,谁也别笑话谁!”母亲说着话,抡着的锄头却一点儿也不见缓。
“唉!住到城里,楼房里面就炕大一点地方,哪像咱这农村屋里,走前走后畅快豁亮。再说了出门又认不得几个人,跟个瓜子(傻子)一样,时间长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哪像回到咱这村里,爱咋谝就咋谝,越骂越亲越热闹!”
“就是就是!咱这一茬人当年跟着生产队,你男劳(方言指壮年男性)喊着号子修高干渠,我妇女白天站成一行,说着笑着地里拾棉花,晚上月亮底下纺车聚成一堆纺线,……你说说,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浑身咋都有使不完的劲哩!现在日子好咧,这一天天不到地里揍活,就觉得活着都没意思很”
“对着哩!对着哩!”
……
俩人聊得热闹,树枝头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一只夏蝉也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凑了进来。地头的水渠边上粉红色的打碗碗花轻拂水面,一层一层地涟漪在清澈的水面互相追赶者、嬉闹着向南岸子地那边流去。薛大爷蹲下身子,掬了一汪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这清凉的深井水格外的甘甜,哪像城里漂白粉泡过的水,一股子怪味。他又往自己的脸上、腿上、脚上泼了一把又一把。乡村的空气格外干净澄澈,烈日从空中无遮无拦地照在身上,这时候一股子乡野的风吹过来,浸湿的脸颊、双腿一下子清清凉凉舒坦到了农家人的骨子里。
一只漂亮的锦鸡突然间从玉米地里蹿了出来,左看看,又看看,嘴尖这儿啄一下路边长满了咪咪毛草的草丛,那儿又敲一下粗壮的白杨树根,走走停停踱步到路中间。
“看!野鸡!野鸡!”薛二爷兴奋地喊叫起来。
刚才还迈着方步,不疾不徐散步的野鸡一下子惊得铺开翅膀,“咯咯”叫着扑翅扑翅要飞起来,那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像锦缎般闪着五彩的光芒。
薛二爷扛着铁锨就追赶了过去,直到野鸡再次钻进了玉米地里,不见了踪影。母亲笑道:“都七十多的人了,咋还跟当娃时候一样,爱弄这些事!那野鸡你能撵上?”
“这不是回来了么,一看见咱这从小生活的村子,就感觉自己还跟当娃一样,没老呢!你慢着揍活,我先回了啊!”
薛大爷扛起锨,哼着一段秦腔戏向村里走去。
刚到村口,就看见几个老头趴在村西头的孤寡老人——“任大户”家门上,张家的婆娘急火火地手里还拿着一把地里新摘的豇豆,往村里跑。薛二爷便喊住她问道:“唉!张老二家的,你跑啥,屋里着火咧?”
“任大户出事了!”
“啊?”
这“任大户”是一个八十多岁的孤寡老人,年轻时候据说从外面引回过一个俊俏媳妇,后来那媳妇又被别人领走了。他至此一生都不曾再娶过。现如今无儿无女。乡里乡亲的平日里嘻笑怒骂惯了,他经常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看我没儿没女,我明儿死了,就属我户大,你们全村人都要给我张罗送埋哩,要不然我就熏臭你们几条街!”由此大家就开始喊他“任大户”。
这“任大户”虽然年过八旬,但身体硬朗,这几年镇政府民政办领导几次三番过来劝他住敬老院,他死活不肯,说是村里住惯了,他才不去那个“文明监狱”呢!镇政府民政办主任没办法,只能按照政策每月给他发放几百元的养老金,委托村里照顾。村主任挨家挨户数前数后地算着,整条街道年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就剩下老人了,于是就近找了离任大户家最近的六十多岁的张老五两口子照顾,隔三差五地给送个热饭,打扫打扫卫生。
这张家老头今天早上起来,拿着一把和他一样秃了头的扫把扫着自家的门上(方言,门前的空地),然后习惯性地往任大户的家门瞅了瞅,看见这个平日里老了没瞌睡的“任大户”竟然家门紧闭。就扫完地过去敲门,一边敲门一边和平日一样开玩笑骂道:“大户叔——大户叔——死了没?没死吭一声么!”
里面也不见应声。于是他就使劲推了推门,发现从里面关死了。以前这“任大户”也经常把前门一关,从后门出去一拐角就转悠到了地里,当时也没在意。就骂了一句:“这一天没婆娘没娃,怂不管,还活到快九十了,越活越精神,清早起来胡溜达啥呢!”
中午十点多,村里人大都回家里避日头呢,这“任大户”还是家门紧闭。张老五就从另一户人家屋里绕到“任大户”家后院一看,后门还是紧闭,再一推,从里面关得死死的。“莫不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里升起来,他这才慌了。
转了一圈,村里也找不到年轻人,碰见几个年长的老人一说,大家赶紧跑过来一起撞门,可庄稼人自己做的大木门,格外厚实,撞了半天也开不了。
张家婆娘一边走,一边和薛大爷讲着早上发生的这件事情。薛大爷也就跟着张家婆娘小跑着来到任大户家门前,和大伙又使劲推了推,大门还是纹丝不动,就让张老五回家扛了自家的梯子。这73岁的薛老汉愣是不顾大家的劝阻,在大家战战兢兢地目光里,沿着梯子爬山墙头,又溜着一棵靠墙的老椿树落到院子里。顾不得看屋里什么情况,跑到门边,给大伙打开了大门。
大家挤进门一看,“任大户”窝在炕沿下,身体僵硬冰冷,满是陈年污垢的手里还握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与炕连在一起的锅台上放着一个乌黑油腻的塑料热水瓶,显然他是半夜起来喝水时摔倒在地就再也没醒过来。
众人赶紧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是死人的身体又硬又重,几个老汉试了一下挪不动,就赶紧地拖拉着他的身体,挪到一个宽展的地方,想让他躺的舒展一些。然而闭着眼睛的“任大户”勾着头,蜷缩成一团,任怎么揉搓也还是畏畏缩缩的。这个一辈子“吃了今儿不管明儿”,活得无牵无碍的老汉,最终还是以这种苟且的姿势离开了这个世界。
村主任扔下他城里的生意,给镇里打了电话,开车就往回赶,和镇里民政办的同志一先一后来到这里。
“大家不要急,这老汉也没儿没女,新社会哩,你们都放心,我们民政部门保证把后事处理好,我先给上边领导汇报一下,后面的事由火葬场来人处理!大家不要慌,先帮忙照看一下”民政办的年轻小伙子说完就要拿起手机拍照。旁边的张老五一扬手就挡了过去,手机“咣当”掉在地上。
刚才还见了镇干部来,都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着拿主意的这些老人们一下子炸了锅:
“小伙人死了,你拿手机照啥?还懂不懂规矩?”
“送火葬场?小伙儿,你也是农村人,放得啥屁?”
“我农村人死了,都要睡到咱喔地里,送啥火葬场?”
……
老人七嘴八舌,小伙子脸胀得通红,弯腰捡起手机。一脸求助看着村主任。
村主任朝众人拱了拱手,讨饶说道:“好我的老叔老姨呢!如果按照咱这的讲究土葬,不得打墓,请乐人,订棺罩,这我‘任大户’爷不是没后人嘛?这钱谁出,这棺材到时候谁抬?村里现在又没年轻人,指你们能行么?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不要你管,我们出钱,有钱人过有钱人的事,没钱人过没钱人的事,‘任大户’就是‘任大户’,全村人埋哩,怕啥?”薛二爷仗着自己家娃生意做得大,近年来在村里威信见长,底气十足的说道,众老人也跟着应和。
接下来老人们按照村里多年来留下的老规矩,给自家在外打零工的年轻人打电话:
“你‘任大户’爷死了,赶紧回来打墓……狗日滴,一天挣多少钱是个够?赶紧回来!”
“我管你有啥事!赶紧回来!村里人死了,你不回来,我明儿死了,你看谁回来给我抬棺材?”
……
“任大户”终究还是按照农村人的乡俗,被众乡亲埋在了这一方生他养他们的土地上。
那一天下葬的时候,村里所有在周边打工的年轻人,几乎都在头天晚上赶了回来。送埋的的队伍浩浩荡荡,虽然并没有人哭丧,但老人们想到,身边又少了一个曾经一起在这一方热土上生活过,嬉笑怒骂过的,最熟悉的亲人,还是唏嘘不已:
“唉!人死了,连个尿盆都不如,尿盆打了,还能放些时候呢!”
“咱这有娃的还不如‘任大户’呢!娃都走了,明儿咱要是死了,也不知道跟前有人没?”
“谁说不是呢!这土地,也就剩咱这一茬人了,咱明儿要是死了,这地还不都荒了!……”
“荒啥呢!我说你这些老人都是闲操心,你们将来都走了,我们年轻人连片承包,机械化操作一大片一大片的!谁一天还扛着锄头吭哧吭哧揍活呢!”李家三爷上大学的孙子扛着锨跟在队伍后面打岔道。
“狗日滴!就你念了几天书,懂得多!”李家三爷自豪地笑着骂道。
“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年大生产合作劳动,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就承包到户了,现在承包到户以后,农村人到都城里打工了,将来这土地就又要合在一起,机械化操作,到时候村庄可能会消失,土地还是会重新焕发生机的……”大学生自个儿越说越兴奋,很不得把大学里面教授讲给他的新知识一股脑塞给这些最后一批固守着土地的老农们。
老人们听不懂,也不想去听。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把阳光洒在无垠的绿野上?还能不能和村里曾经一起劳动过、生活过的老人们再到村西头走一走?还是再到地里干干活吧!让灼热的太阳为他们曾经在这一方土地留下的青春岁月,镀上一层金子,熠熠闪耀在他们余生的记忆中。
生命周而复始,土地永远守候着那些曾经爱过的人们!
(土地是庄稼人一辈子的命,特别是对母亲这一辈的农民来说,他们经历过祖国发展时期所经历过得贫穷饥饿。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时期,吃野菜、啃树皮在他们心里深深地烙下了有关饥饿的记忆,让他们对脚下的这一方土地爱得也刻入骨髓。现在人们的生活普遍好了,年轻的一代又一代都接二连三地离开了土地。乡村日渐荒芜,文化的贫瘠,让他们的精神无所寄托,而这方土地,不仅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保障,更是他们让生命丰盈的精神家园,全部的情感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