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花落泥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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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正月初九
送老徐出门。年味儿随爆竹的气息渐渐淡去，雪末儿静静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地上结了一茬不薄不厚的冰。老徐说“开车小心”，隧融入候车室人潮之中。 只身回到家，只觉家里冷寂了许多，开了电暖气沙发上拥被而坐，可依旧感到少了人气的家似乎越发的寒气渗人。和老徐别离，于我而言年年如此，心中并无太多感触。打开电视，失神坐了许久......
蓦然手机铃声想起，心里一惊。这些年，也许由于工作的原因，手机铃声总让我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种莫名的紧张随着学校工作的逼近，在我的心里越发敏感起来。急忙起身四顾，随声音找到手机，翻出一看，竟是父亲电话，长舒一口气。电话那头，只听父亲唤我一声名字，竟哽咽不再言语，挂了。再打过去，竟无人接听。立即换衣服穿鞋，边下楼，边打电话给在医院工作的妹妹，告知家里似乎有事发生。赶快一起回娘家。雪片越发大了，可毕竟已是打春时节，雪落到地上，被来来往往汽车排出的尾气都融化了，干净的柏油路面在水中晃动着光晕。因为着急，竟忘了开暖风，不知是车窗蒙上了一层的水汽，还是眼里起了雾，视线竟有些模糊。心急车缓，终于进了家门，只见老舅也在，正陪父亲一起聊天，有说有笑，一派祥和融洽，家里并无大事发生。长舒一口气！
老舅说：“你爸感冒了，不舒服，说想你们了！我让打电话叫你们回来，你爸说你们忙，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说想娃了就打电话叫娃回来，谁知本来好好地，一听你的声音，就哭得不行了......”言罢，再看老父亲竟又眼圈红了。
我们围坐在父亲跟前，父亲竟象小孩子般，说我们不在跟前，他心慌的不行。这几夜老做梦，梦见死去的我爷我奶，梦见和他一起在单位工作过的人，走的都差不多了，就剩他了，所以休息不好，本来就有患肺气肿，这几日气温骤降，患了感冒，出气越发困难了。
妹妹做了个简单地检查后，我们劝父亲去医院，这些年老爸有病是死活都不肯进医院的，说每进一次医院好着的人都感觉病重了，像年前村里的**和**，在家都好好的，去了就没回来。所以提起上医院心理就恐惧的不行，好人都被吓死了。
父亲这几夜老人夜夜难眠，夜夜心里的恐慌。为了缓解老人心里的紧张，我开玩笑道：“你又不是没感冒过，好着的时候出气就不容易，一个感冒就把你吓成这了？今晚上我守着你，我有杀气，不怕鬼神，有我在你就踏踏实实睡一觉，什么都好了。”老爸点头。看老爸似乎放松了一些，我给他继续讲道：“今天早上看一新闻，一老爷子有病躺在床上等死三个月，儿女累的实在不行了，就说让老爸自个儿躺着吧，咱们凑一桌麻将放松一下。结果七个人，还剩三个，三个人就感慨：三缺一，真是急！谁知这时老爷子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说，还有我呢，打了一晌麻将，老人居然没事人似的，好了！”讲完，老舅笑了，老爸笑了，我也笑了。
我知道三个孩子之中，父亲最疼我，也最喜欢听我说话。聊着聊着，老人慢慢从焦灼不安中解脱出来。果然，下午父亲的病好了一大半，有说有笑竟也似没事人一般，傍晚催我和妹妹回家去，说一到天麻麻黑，我路上开车他就担心的不行。还说我们家里都有孩子要照顾，别记挂他。看老爸好好的了，我们也就起身告辞了。
农历正月初十
早起，哥哥来电话说，老爸又一宿没睡好，今早老人答应住院了，让我去接一趟！我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在医院那头做好准备，我开车去接老爸，一会医院见。
天空洋洋洒洒落下的雪粒，因昨晚夜里的寒冷，地上的雪积了有一两寸厚。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爬行，我的心也揪得紧紧的，呼吸似乎也困难了起来。尽管我知道，这些年，父亲的病一直如此，平日里打起麻将来思维清晰，骑电动车出门都好好的，可就是步行到村口就气短的厉害，喘半天才能缓过来。所以一遇感冒气短更是正常，所以父亲的这次感冒并不足以使我惊慌，但雪地里的蜗行还是让我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到家，见父亲脸色红润在躺椅上看电视，身上盖着毛毯，脚下放着电暖气，屋里很是暖和。父亲喘气比平日里粗重了许多，眼皮耷拉着，似乎由于昨晚的一宿没睡而神态疲惫。我问：“想通了去医院？”父亲点点头。然后说电视机太吵，烦的的人受不了。我赶紧关了电视，可没一会父亲又说，打开电视，他想在躺椅上睡一觉，太安静了难受的睡不着。我看着父亲，感觉到了他情绪里的烦躁不安。因担心雪地开车打滑，父亲和母亲执意要吃了午饭，等雪化了再去医院。那日中午家里又来了亲戚，因为家里人多，再加之昨夜整宿难受不能安睡，父亲时不时闭眼休息，客人会意吃饭后匆匆离去。父亲这一次竟丝毫没有了往日里提起上医院时的执拗，而是很顺从地在我们地搀扶下上了车。
我这个做女儿的车买了已一年了，多少次提出开车带老爸出去逛逛，老爸倔强的不肯。今天这是老爸第一次坐我的车。
农历正月十一
昨天老爸住院了，晚上由担任主治大夫的妹妹和妈妈陪护，我回家休息。一大早起床，本来想自己煮粥送去医院，又担心昨晚老爸在医院的情况，就急急地出发了。尽管年味渐渐散去，可是沿途依然很难找到卖早点的，开车茫然转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一家了。买了包子稀饭，还有烩搅团，来到医院。推开病房门，老爸一见我就暖暖地笑了，呼吸也比昨日里轻松许多。老爸说昨晚睡得可好了，从十点多一觉睡到了夜里三点，今早起来全身都松泛了。我听了心也跟着脸上的微笑一起舒展开来。打了热水，把毛巾拧干，为老人舒舒服服地敷个脸，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为他净手。老爸心情真的很不错，直说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还喝了一碗小米稀饭。老妈在旁边看的也似乎开心了起来，说今天吃的烩搅团格外得香。那一早尽管外面阴沉沉的，很冷，病房里暖气却好，屋里很是暖和。
吃了饭，父亲继续挂吊瓶，我陪床。端个凳子坐在父亲旁边陪父亲说话。父亲说：“娃，做个啥事都不容易！明天我好了。你就赶紧上班去，幼儿园开学了，学校也快开学了，你是负责人，万一有啥事你不在可不行。人老了，心小了，一天就担心你，路上开个车你说多不安全？你脾气又直，做事较真，难免在外得罪人，那年出个车祸，我这心里一天到晚就没闲着，哪个晚上你回去晚了，我这心就一直悬着，现在社会人心复杂，你要事事小心。”由于老人鼻孔里插有氧气管子，按医嘱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所以嘴巴喉咙难免干燥，我起身用棉签沾了沾水，为老人润润舌。父亲接着说：“一天想你们了，可是也怕给你们添麻烦，你们都有事要忙。我现在病了，看着你们在跟前我高兴......”
那一天，我握着父亲没插针头的左手，看着父亲的眼睛，静静地听着，感受着父亲来自心底的那份温暖，朴实，贴心的爱。
父亲精神也格外的好，说了很多话。后来说着说着困了，闭上眼睛休息一阵，我握着老人的手，看着他安详地睡去。渐渐老人呼噜声想起来了，粗重地呼噜里夹杂着沉重的而艰难的呼吸，而伴随着呼吸，床板也似乎有节奏的震动着。妹妹来查房，向我摆摆手说老人已经熟睡，让我不要吵醒他。
蓦然，床板一抖，父亲呼噜声骤停，我一惊，抬头看父亲，他一脸惊恐地醒了，显然是又做噩梦了。惊魂未定地看见我在他旁边，老人长舒一口气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点点头，问：“梦见什么了？”父亲说梦见我死去的五爷和五婆了，又惴惴不安的接了一句：“梦见死人是不是不吉利呀？”我微笑着地看着他不说话。父亲问：怎么了？我笑了起来，挖苦父亲道：“你是个党员呀，信什么鬼神？2009年暑假，你病得比现在厉害多了，那时候你把村里已经走了的老人在梦里挨个接见了一遍，后来还不是撇下他们又还阳了吗？”父亲被我逗笑了，由于刚才短短的休憩，精神渐好起来。慢慢地又恢复了刚才地谈兴：“我是不信鬼神的，你妈一辈子迷信，我最看不惯了。成天四处逛庙会，也不嫌腿疼！”
“人各有追求，你退休后一直在家打麻将，我妈不也反对？可话又说回来，你说你都虚岁七十八的人了，头脑这么清晰，一点都不老年痴呆，可不是得感谢你的这帮牌友吗？我们一天忙，哪有时间陪你？再说了花钱雇人陪你说话，估计也没人愿意。可现在你那帮牌友，天天来咱家陪你玩，陪你说话，我们可不得感谢人家？！”我的话总能让父亲笑起来，无论是责备还是开导，他都能开心地听下去，并开开心心的接受。看着父亲精神尚好，我继续说道：“再说我妈，她这一生，勤劳节俭，忙完家里忙地里，手脚一闲就浑身难受，你是关心她，嫌她操劳，可是你再看看她，七十岁的人了，打眼看去，满头竟然没有白发，这可不是平日里劳动的结果？再说我妈赶庙会吧，一群老太太走走停停，步行几里地这就是一个散步谈天加身体锻炼的过程。然后老太太们坐一块家长里短地骂骂儿媳，数落数落儿子，指责指责老伴，所有的郁闷全都释放了，再然后呢，念念经，就和年轻人唱卡拉ok一样，你说多好的一件事呢？”
老爸再次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慈爱地看着我说：“什么事到我娃嘴里一说，就听着不一样了！”
......
这一整天，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陪他度过了开心的一天。父亲说他全好了，执意让我哥明天回广州单位上班，于是哥哥说他第二天清早坐火车就出门，晚上就由他照顾老人，。
农历正月十二
今天六点起床，送哥哥到汽车站。
回到医院已是早上七点。父亲的喘气又粗了起来，心情也似乎比昨天差很多。对着母亲，先是埋怨哥哥昨晚呼噜声吵得他不能入睡，又埋怨母亲给他穿的衣服太紧，箍得他喘不过气来，对着妹妹埋怨昨晚护士打的催眠针用药严重不足，打了几针还没感觉就完了，害得他一晚没睡......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埋怨，我觉得病中的父亲像个孩子般。我顺着父亲的埋怨安慰他。我说：“今晚我陪你好不好？”父亲点头。妹妹也接着说：“今晚上我来给你打针，好吧！”父亲这才像个听话的孩子般安静地躺下来。我打水伺候父亲敷脸，洗手、吃饭后，护士在父亲的手上找寻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静脉，扎针，输液。
今天上午，我们都期待父亲能静静的睡一觉，补充一下体力，好尽快恢复昨天的精神状态。然而父亲的烦操却越发明显起来。特别是中午有位远亲听说父亲住院后，执意探望。父亲竟孩子恶作剧般地对别人嘘寒问暖一语不发，闭眼假寐。
客人走后说父亲对我说：“我想静一下，再不要给亲戚说我住院了。”
之后，父亲要我扶他坐起来，喘喘气，说躺着太难受了。坐一会儿又说躺下吧，撑坐着累了。如此反复，看到父亲的烦躁不安，我心里有些紧张，妹妹说父亲喘的厉害，所以这两天药里用了激素以平喘，人难免烦躁。
我问：父亲的主治医生是谁？妹妹示意我出了病房，低声说：“病的这么重，医院里除了我谁敢接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
妹妹说，“先不说了，你进去照看吧，我去请医院里内科的主任来给会诊吧！他可是我们这里肺心病的专家”
妹妹转身匆匆而去。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跌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眼泪婆娑而下。原以为父亲就是个感冒，打几天针就出院了，哪曾想会病得这么厉害？
妈妈在病房里唤我，我抹了一下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开了门。原来父亲小便到了床上，情绪更激动了，正在发火。
母亲实在劝不了。父亲对我说：“我是不是不中用了？你看看，丢人哪！”我掀开被子，帮母亲一起为父亲换了干净的内裤。父亲有些窘，我说：“我小时候你和我妈可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每个人老了就这样，生病就是为了让儿女还债的。我小时候拉裤子也没见你打我骂我说我脏啊？”父亲不说话了，眼圈红了。我握着父亲的手，强忍着眼泪安慰道：“一个感冒，有什么难过的？你小女儿是主治医生，你还信不过？关键是你现在这样情绪安定不下来，休息不好，精力就没法补充。本来平日里一动就喘，现在这样不停起来、躺下，给肺增加了多大的负担，是不是？”父亲总是能听进我的话，于是又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妹妹请来了医院肺心病专家，给父亲做了全面检查，那位和蔼地其貌不扬，说话口齿不清，但却举止沉稳，目光温和里透着镇定的专家，笑着和父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我紧跟着出了病房，离开病房有一段距离后，医生才停下脚步，模糊不清的语句里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父亲的病你很清楚，都是搞医学的，我不多说了。换进口药，把肺感染控制住再说，现在并发症气管哮喘很厉害，伴有心衰。如果能平安度过，就好了，先用药再看看情况吧。有事打电话，我就过来。”大夫拍拍妹妹的肩膀，转身走了。我一把拽住妹妹的胳膊，急切地问：“情况到底怎么样？跟我说实话”妹妹哭了，说：“咱爸当年就有肺纤维硬化，肺气肿，现在面积扩大了，这次不只是肺感染，还伴有心衰，支气管哮喘。住院第一天，我已经瞒着你们签了病危通知单。按理说应该转入大医院治疗，可是在大医院用药都是一样的，而且像他这种情况肯定进重症观察室。你说咱爸这么清醒的一个人，如果孤孤单单的躺在观察室里，连个说话聊天的人也没有，我怎么忍心？？晚上本来就被噩梦吓得不敢入睡，怕进医院就出不来了，如果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躺在观察室里面，周围看不到一个亲人，他心里该多恐惧？那样我真的受不了。所以我就让他在我医院里，起码我们可以陪着他，他难受了，我们陪他说说话，缓解一下他的情绪。万一真的不行了，起码最后这一程是我们陪他一起度过的。”
妹妹话没有说完，我又一次哭了，妹妹眼圈也红了。过了一会妹妹说：“现在我们不能让他看出来，影响情绪，咱爸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能控制感染，哮喘平复以后，病情就会稳定下来，再矫正心衰，还是可以挺过来的，以后可千万别感冒了，每次听说咱爸感冒，我的心都悬起来了。我是大夫，咱爸的情况我清楚，每一次感冒对他这种情况来说都是很危险的！”我点点头。
下午父亲眯眼休息了一会情绪好多了，我们给他买了全新的宽松的保暖内衣换上。由于几个夜晚地失眠，我也困了，父亲说让我睡一觉，他没事了。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另一张床上，听父亲和母亲说起他小时候的种种回忆。回忆里有爷爷奶奶，有很多我已经没了记忆的早已死去的老人。其间还有对母亲的种种不满和埋怨。埋怨她地操劳，埋怨她的节俭，指责她把好东西舍不得用，放坏了还舍不得扔的种种陋习......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慈爱是在威严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他说话从不啰嗦，而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的，可今天天，他言语里的琐碎和重复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
我迷糊了一会，醒来后，父亲问我：“我的病是不是不好了，怎么你们送那个大夫出去那么久？”
我惊觉于父亲思维的清醒和准确的判断力，再想起妹妹的话，不禁也为妹妹的决断而庆幸！是呀！如果让他这般明明白白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亲人也没有，看着冰冷煞白的墙壁，周围全是陌生的医护人员，他的心理该是多么的恐惧和无助？
我端过凳子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父亲的手温暖而宽厚。面对着清醒的父亲，我知道自己的任何遮掩都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我了解父亲的性格，也懂得他的心里，于是我问父亲：“你怕死吗？”
父亲安详地看着我说：“人老了总是要死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咱村里长寿吗？因为你能看透人生，看透生死，所以心态好就活的长寿。任谁都会生病，可是精神的力量很重要，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和农村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咱爷俩不信鬼神，我们信医生，信自己。今天的药已经改成进口了，肺感染控制后就没事了。”父亲点点头，信赖地眼神望着我。
那一天下午，我们父女俩谈起了死亡，没有恐惧，没有凄凉，是两个共产党员之间唯物的冷静参杂着唯心的温暖在交流。父亲说：“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不要唱大戏，也不要念经。不要放烟花，也不要歌舞。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要搞那些虚无的东西，浪费钱财，求个孝名！死了就是死了，知道什么呀？我活着看到你们在我身边孝顺我就是幸福！”
我给父亲讲了一个段子：“我看过一个电影，一个人死了，化成灰。他的朋友用他的骨灰栽了一盆花，就放在办公室里天天陪着他，看着他，天天地看着这花鲜活地生长着。”
“我看这样就好，我死了，你就一定告诉你哥，不准浪费，不准张扬，我怕闹腾。”
“你要将来真的走了，我又不会农村人那种说唱似的哭法，所以等我哪年学会了，练好了，我提前就告诉你，那时你才可以走的。要不然，你可不许怨我，说我不孝顺呀！”
父亲笑了，温和的看着我说：“我娃最乖，我死了，哭什么哭？爸才不会怨你，你看农村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对老人不好，死了哭得跟唱戏似的，台词一套一套的，那是给别人听得。”
“我想你了，就到你坟地里去看你，给你磕个头，也就不哭了，就坐那儿和你说说话，晒晒太阳，给你讲讲新闻，聊聊家长里短，再给你坟周围种一圈花儿，弄得漂漂亮亮的......”
“呸呸呸！”母亲插话了，“这就是你爷俩说话呢？你爸病着，有这么说话的吗？你爸要是死了你还不哭？不哭要你这女儿干啥？”
我和父亲都笑了。父亲说：“我就说这一辈子和你妈说不到一块，你看看，我们爷俩说的好好地，你发啥火，以后我死了，后事就听我娃的，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能办到爸心上。”
母亲瞪了我们一眼，不再言语了。
那天下午，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们对他后事的讨论而恐惧和沮丧，相反，那一时刻，心情异常的好，整个人也恢复了昨天的状态。晚饭后，下班后的妹妹带着父亲的里孙女、外孙女都来了，叽叽喳喳围在床前，父亲也高兴地不得了。妹妹做了检查后对父亲说：“这会痰少多了，肺感染看来控制得挺好的！”妹妹的话无疑给了我和父亲更大的信心。
夜里十点，父亲说，让母亲晚上伺候他，他想早点睡，困极了，他会听我的话，今晚安安静静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妹妹说她晚上住隔壁医生值班室，让我明晚再值班吧。
农历正月十三
早上五点，手机响起来，是妹妹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我一骨碌爬起来。车子发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双腿在发抖，我定了定神，深呼吸，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天还没亮，我庆幸路上车辆极少，五分钟让我顺利到了医院。
走廊里，妹妹拎着父亲换下的衣物急匆匆走过来，顾不上和我说话，用眼睛示意我赶紧进病房去。
推开门，父亲赤裸着双腿垂坐在床沿上，氧气扔在一边，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不住地喊着，“我受不了了，难受死了！”。母亲一见我就说：“你赶紧，谁的话都不听，一晚上没睡，氧气都拔了，折腾一夜了。”
我赶紧过去用被子拥住父亲的全身，扶着他。父亲烦躁地说：“扶啥扶，我自己又不是坐不住了！”我刚松开手，父亲又说：“赶紧让我躺下，受不了了。”
扶他躺下，我拿出氧气插头，哄小孩子般地轻声说道：“氧气咱还是吸着吧？要不然，缺氧会更难受的”父亲不说话，任由我把氧气插入鼻孔，却没在拔出来扔掉。母亲说：“你们在都好好的，你们一走，一会就不睡了，打了三次睡眠的药，都不起作用，就这样做起来躺下，躺下又坐起来，折腾一夜了。”
我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是不是做恶梦了？”父亲点点头，喘息着说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墙就倒下来，周围一片漆黑，吓死人了。我安慰他道：“现在天亮了，我就在您神身边，不怕了啊！”父亲再次点头，慢慢闭眼休息，不到三分钟，又睁开眼，说他想坐起来，我扶着他坐起来，坐了一会，又要躺下，慢慢扶着他躺下后。
我说：“知道您难受，生病哪有舒服的，但我们得忍，我们得与疾病斗争，你和我都是属牛的人，我们骨子里有倔强，但也坚强。所以，你一定要忍，尽量少动弹。”父亲再次点头，我看到他的嘴慢慢地闭起来，再后来用牙齿紧咬下唇，我知道他此刻的忍耐是很痛苦的。一会儿，父亲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正在睡去。
妹妹招手示意，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来到院子里。妹妹说：“哥哥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我想给咱三爸打电话说一下，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万一.....”妹妹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也不是伤心的时候，首先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真的老爸有什么意外，现在母亲能指望的也只有我们姊妹两个来安排家里的这一切了。
我拿出手机，给三爸电话。用最短的句子告知了父亲住院，接下来可能要遭遇的不幸。话还没说完，年过七旬的三爸就哭了，这是父亲最小的弟弟，我能想像到他此刻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在早起的冷风中痛苦地抽搐着。
妹妹正给哥哥打电话，让他中途下车返回。我又拨通了老徐的电话，一张口却哭得说不话来了。老徐从我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说道：“不怕，有我呢，我现在就买机票，下午回来，你千万别慌！”
抹干眼泪，我们再次走进病房，老爸又如早上我刚才推门的情景，坐着喘着粗气。我们扶他躺下。爸爸问：“你们出去那么久干什么去了？”妹妹说去开单子，我说去买药。父亲像是累极了，闭着眼说：“我是不是活不成了？怎么这么难受，快给我用药。”说完又紧咬嘴唇，痛苦的喘着粗气，我知道，他在极力地忍受着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天大亮了，妹妹领着昨天的那位大夫匆匆而来，各种仪器被急匆匆地推了进来，对父亲的身体各项指标进行监测。然后一起去了医生办公室。一会儿，护士给父亲挂上了两个吊瓶。父亲渐渐迷糊睡去，模糊中不时恼怒地喊一句：“不给我看病，拿我做什么实验呢？”
床随着父亲的一呼一吸剧烈地起伏着，父亲的呼吸更见艰难，夹杂地鼾声浑浊而急促。
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一拨又一拨看望父亲病情的亲戚。显然是三爸按照农村的人情世故，通知大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我心中又气又恼，我知道他们好心地探望除了给病房增添几分吵杂之外，也会给父亲的心理带来更大的烦躁和恐慌。果然，父亲渐渐的醒了，看了眼满屋子的人就扭过头去，呼吸越发急促。
我示意妈妈和妹妹领大家到病房外说话。父亲问我说：“我是不是快不行了，要不然怎么来这么多人看我？”
我坐在凳子上，趴在父亲床边，扭过头去眼圈红了。父亲又问：“今天给我用的什么药？”
我强颜欢笑道：“哪有快死的人还顾得上问子女给他看病用的什么药？你说，就你这样清醒的，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我今天……很难受……”
“你的病正在急症期，今天一过就好了，药用的是进口的，放心吧，我们可不怕给你花钱，你要是心疼闺女的钱，就好好听大夫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可再不敢把氧气拔了。”
“我拔了……就一会儿……”
看着父亲像个听话地孩子般地躺在那里，把他所有地信任和依赖都给了我，我的心如刀割般难受。可我此刻不能哭泣，我必须要驱散父亲心里的疑虑，想到今晚所有的亲人都回来站在父亲床前的时候，父亲会不会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行，我得提前慢慢告诉他，让他心理能有所准备，于是我试探着问父亲：“你是不是想孙子了，后天正月十五，娃今天就放假了，还有，你这病可能得住一段日子，我们几个女的白天黑夜的伺候你，怕撑不住，让我哥和建平也回来几天，把我们替换一下好不好？”父亲点点头说：“啥时候能回来？”我说：“坐飞机下午就回来了。”父亲说：“好！”
和父亲说了几句，他似乎又累得不行了，沉沉的睡去。
在父亲沉重地呼吸中，我仍然满怀期待，期待着这个艰难地睡眠能带给他精力和体力的恢复。
下午三四点，父亲醒了。三爸收拾好家里的一切来到医院，见到我们，哇一声哭了。哭过以后，我们再三劝阻，三爸止住了哭声，进了病房。
我们都没说话，可老爸还是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三爸，眼泪一下子就婆娑而下：“老三，大哥是不行了！”
三爸再次失声痛哭。我也背过身，眼圈红了。
这是一天里，见到三爸是父亲精神最好的时刻。擦干眼泪，两个老弟兄一起说起了过去的往事。父亲说了很多，头脑清晰，语言流畅有力，全然不像一个将死的老人。陪三爸一起来的还有父亲的远房侄子兼父亲的老牌友，看了也不住地说：“没事，这样好好的，哪像临死的人？”
三爸从病房出来后和我们商量说：“不行就回家吧，人老了，死在外面魂魄将来都找不到家，四处飘荡，你们年轻不懂！”
妹妹说：“我不同意！我是个大夫，我不能看着我爸回家后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死。在医院，我起码可以给他用药，我起码还有希望......”
三爸看我。我说：“我们想法一样，我们不信什么鬼神魂魄，我们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决不放弃。”三爸看说不动我们，叹口气，摇了摇头，回去了！
我们把母亲也打发回家，按传统，家里的一切事务打点安排离不开她。
夜色逐渐降临，妹妹不时问我：“咱哥几点回来？”然后频频看表，焦急地问：“现在他们走到哪里了？”
父亲沉沉睡去，我们焦灼难安。
第一个回来的是身高一米八三的侄子，进来后就扑到父亲床前啜泣着不肯起身。八点多的时候，老徐和哥哥也一起回来了。
父亲渐渐地醒了，看见一屋子的亲人，却再也没有一丝的烦躁，安详地挨个看着我们。问我们吃饭了没有？让我们赶紧去吃饭。
晚上也许是亲人都在身边，父亲的情绪好了很多，安定了许多。然而这份安定里让我更多的感受到了父亲身体的虚弱，一整天卡在喉咙里的那块痰因为这份虚弱始终咳不出来了。
我们兄妹还有老徐一起商量着，订好了分工。我们分成白天组和黑夜组轮流照看父亲。那一夜，我执意和哥哥留下，照看父亲。
快十二点的时候，大家都散了只剩我和哥哥、嫂子。
我和哥哥端着凳子坐在父亲床两侧。不一会，父亲就喊难受，要坐起来，扶起没一分钟要躺下，拔掉氧气又插上，又坐起来，如此折腾几个回合后，呼吸越发困难，我的劝说在父亲的痛苦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父亲咬紧嘴唇，脸上的表情因为坚忍而扭曲变形，血管暴涨，脸色通红。我也知道他在极力地想配合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终究还是忍受不了。我看着他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着，就好像有一双恶魔的手在卡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用痛苦地求助地眼神望着我，而我竟束手无策。
我不忍再说什么，父亲说想躺，我就扶他躺下，说起来舒服，我就再扶他坐起来，只要能有那一分钟或几十秒的解脱，我就满足他。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些，我们每隔一会就给他换张干爽的纸尿裤，把衣服和褥子拉的平平整整。
那一夜，格外的漫长，我们陪父亲一起痛苦着，煎熬着，呼吸着，忍受着。时间似乎停止了，好像一盘慢播的录像带，父亲的痛苦被扭曲拉长，被撕扯，被放大。我们也像在一个长长的梦魇里挣扎着奔跑着。
最后，父亲悲戚地拉着我的手说：“娃，让我走吧！我实在撑不住了！”那一刻，我眼泪奔涌而下。可我仍不想松开握着父亲的手。
好长的夜啊！
农历正月十四
五点多的时候，老徐进了病房，隔壁医生值班室的妹妹也起来了，让我去休息。走出病房，来到卫生间，镜子里浮现出一张浮肿的脸，两个黑青的突起的眼袋贴在了眼睛下边。我用冷水浇了一脸，闭上眼睛，呆立良久。
在妹妹值班室的床上刚躺下，就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来了，妹妹说，赶紧过来。我一跃而起，扯过衣服跑出门去。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大夫护士满满地拥挤了一屋子的人，妹妹哭着被人从房间里拉了出来。
我冲进去，只见上了呼吸机的父亲鼻孔和嘴巴全被面罩盖住了。不但鼻孔里插入两根粗管子，张开的嘴里也露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管子，直直插入喉咙，从呼吸机里发出呼噜呼噜巨大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呼吸，病床在有节奏的晃动着。
想到父亲夜里不停地喊着他受不了，现在却还要增添这些个折磨，叫他如何承受？我失声痛哭起来！
老徐过来一把把我拉出了病房。病房外，妹妹也撕心裂肺地把头抵在墙上哭喊着：“我是个大夫，可我救不了我爸的命，我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我救不了他！！”
呼噜——呼噜——有节奏的呼吸声响彻整个楼道。从那巨大的声响里，我感到了父亲呼吸的艰难，感到了父亲在死亡线上苦苦地拼命地挣扎。我无助的顺着墙角蹲了下去，把头埋在怀里，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三爸把我拉起来，我腿发木，手脚冰凉。坐在长椅上。
三爸说：“娃，不行，咱就回！”
我坚决地摇摇头。
从病房里出来一个护士，搂着妹妹说：“氧饱和度慢慢上来了，一切生命指标正常，你赶紧进去看看吧！”
妹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进了病房，这时十几个医生护士推着透影机匆匆地过来了。楼道显得更加狭窄拥挤了。人影出出进进，病房里一片混乱。
老徐出来了，揉着我麻木的手指头，暖着我冰凉的手说：“情况稳定了，你现在不能进去，看老人那样，你情绪控制不了还只会添乱，我在里面会照顾好的。”我点点头告诉老徐：“我爸的贴身衣服不能有皱纹，他会不舒服的，纸尿裤要换，不能湿，还有给他记得翻身。”老徐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放心，然后又进去了。
一会儿，一大群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了，妹妹也跟在里面，哥哥也在里面，急诊科主任朝我也挥了挥手。我们到了医生值班室，主任说：“从现在的病情看，病人肺感染已经控制了，现在病人的问题已经不是肺部问题了，主要问题是呼吸困难，这是由支气管痉挛引起的，所以我们建议并采取切割支气管手术治疗方案，你们家属商量一下吧！”医生的话给了濒临绝望的我们又一线希望，我放佛又看到了一束光。这一束光尽管微弱，伸手也许根本抓不住，可它还是点燃了我心底里的希望之火。
我说道：“我妹妹是咱医院的大夫，所以我对咱们医院的治疗完全信任，医学我不懂，所以我想听听你们医学专业角度给我的建议。”
主任说：“我的建议是做，这是一个小手术，如果做了，老人呼吸通畅，也许就能缓过来，后续治疗才能进行，如果不做，那就只能......”
“做！”我说，妹妹也附和着，哥哥也附和着。只有三爸沉默着。
我知道三爸在想什么。出门来，三爸果然对我说：“你爸年龄都这么大了，还做什么手术？要是撑不下来，将来连个全尸也没留下，你让我这心里怎么好过？”
我知道农村老人对死亡存在一种庄严地敬重，这种敬重的神圣感是不容有一点缺憾存在的。可此刻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父亲活着，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手术筹备中，妹夫从另一家大医院请来的专家来了，这让我们对治愈父亲病的信心增强了许多。一群大夫跟着专家又进了病房，大夫建议用支气管镜看看，老徐赶紧驱车去咸阳医院取设备。我再次进了病房，又一次看到了老爸，他已经完全昏迷了，床头两侧摆放着两台仪器，一侧是呼吸机，另一侧是一台生命体征测试仪，不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父亲的头往后仰着，嘴巴大大地张着，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管子从嘴里直插到肺里，而此刻父亲却浑然不知，他不再像夜里那样喊着要坐起来，或要躺下去。此刻他正沉沉睡去！昏迷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跌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双手抱着头忍不住再一次哭出声来。家里的亲朋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我再一次从病房里拖到了走廊。我的腿酸软疼痛，肚子鼓胀鼓胀的，好像要撑开了一般。我呆呆地坐在走廊里，看着人们从病房里出出进进，泪水肆虐奔涌......
不一会病房里传出父亲干呕的声音，我以为父亲醒了，急忙奔跑进去，却只见又有一根管子伸进了父亲的嘴里，原来是用仪器清理父亲肺部的瘀痰，随着强烈的干呕，父亲的头一下子痛苦地抬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一刻，我想我的五官应该是被痛苦扭曲的完全变形了。妹妹刚开始还淌着眼泪和医生一起忙活着，，后来被人强行拉开了，我也再一次被拉出门外。我们姐妹抱头痛哭！！
中午，父亲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了，呼吸也好转了，大夫们散去，亲戚们也吃饭去了，留我和妹妹、侄子、嫂子一起守在父亲床前。
我坐在父亲床前的小凳子上，攥着父亲的手，把头枕在父亲的胳膊上。父亲一动不动，被窝里的手却依然是暖暖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到：我原来是一个有父亲的幸福的孩子！！我又想起了和父亲说话聊天的情景。可这次一张口，被风干的眼泪又躺下来了。我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说：“大家都说你昏迷了，可我知道，别人的话，你听不见，我的话你一定能知道。因为我是你最爱的女儿，也是最了解你的女儿。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做给我看。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年，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你肺部的问题，大夫说你的肺已经没事了。还有你的肾脏、肝脏也没问题。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还记得09年你住院吗？我整夜整夜的守着你，后来你醒了，好了。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坚持住的。我们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父亲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呼吸由42慢慢到了47、48这是一个微小的变化，可却令我欣喜异常，我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知道你听到我说话了，我就知道你能听到的，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坚持下去。我知道你是怕我们烦，就故意装睡了。可我告诉你，我不烦！只要能听到你的呼吸，我就心里踏实，我就知道我是有爸的孩子！！现在你已经没事了，我们都等值你醒过来，醒来就好了......”父亲依然沉沉地睡去，而我一直喋喋不休地陪他说着话。我把父亲的手，贴在我脸上，贴在我的额头，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我帮他揉着胳膊，我把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也从没有这么痛苦过。
下午六点，父亲仍然昏睡着。妹妹不说话，她慢慢的有些焦急起来。我们几个父亲的至亲都坐在他身边，等着他醒过来。看着父亲，我问妹妹：“今晚会醒吗？”妹妹沉默不语。“要是醒来看到自己身边的这些设备，还有身上的这些东西，今夜可怎么受得了？”妹妹沉默许久。我再次说道：“我真是怕咱爸不醒，又怕他醒过来痛苦的受不了！”
妹妹不语，起身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说：“为咱爸擦擦身子吧？老人身上出汗了，会睡得不舒服。”
我们一起为老人轻轻地翻身，用热毛巾轻轻地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洗完身子，把他的衣服拉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然后盖好被子。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吃饭，守着我们的父亲。
八点多的时候，仪器里父亲的心跳，忽然急速地快了起来，紧接着又慢了下来。妹妹看了，赶紧跑出病房，我们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紧跟着，一大帮医生、护士涌进来了，我们再一次被人推出门外。不一会儿，妹妹也被人拖了出来，在走廊里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我的心慢慢地在沉，浑身开始蜷缩着瑟瑟发抖，我知道我最害怕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我紧握的手想攥住什么，然而手心里有的只是空虚，我什么也抓不住。不一会，妹夫和老徐推着一辆平板车朝病房走来，妹妹发疯般地哭嚎着甩开众人扑进了病房，我也跟了进去，父亲的头已经用被子蒙了起来。
我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忽然间觉得我和父亲似乎完全地解脱了，我一直紧绷的心弦也一下子就断了，头脑一片空白，灵魂在那一刻也似乎随父亲的灵魂一起在虚无的天际漂浮，相送着父亲人生最后的一程。这一课，反倒没有了太多的悲痛，没有别离的伤感，只是静静的相伴着。平静亦或是麻木？我已不能思索！
我们坐在车上和父亲一起回家，一路上像他活着一样絮絮叨叨地对他说着说那。我们告诉他，家就在不远的前面，我们终于要回家了，在元宵节的前夜，我们一起回家了。
农历二月初九
爸爸，今天我来看你了！
天气很好，暖风习习，麦苗青青，空气清鲜，春天真的来了。脚下土地是如此松软，让我觉得惬意和舒适，一如当年在你膝下和你聊天时的那份温暖和放松。
很多人都说我不孝，因为在守丧的时候，他们不曾听到我的哭声。其实他们不知道，你安详、从容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摸着你冰凉的脸，凝视着你；我把头放在你的枕边，陪伴着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爱从来都不曾离开过我，无论他们怎么劝说，我就是倔强地以为，你依然活着。依如今天，暖暖的风里是你温热的气息，蓝天下的静谧是你给我的慰藉，脚下的厚土是你给我的厚朴与踏实。我们一起陪走过你生命里最艰难的时刻！我们一直和你一起，痛苦着你的痛苦，快乐着你的快乐。是你让我们领略了这世间最温暖、贴心的亲情！这一世的父女缘分我们了无遗憾。
所以今天，请你静静地躺在这如画的乡村景致里，聆听暖风里叶子抖动的声音，聆听着麦苗抽节的声音，聆听着太阳脚步轻移的声音！还有.....还有......还有女儿在阳光下和你一起静静地对话在春天里的声音！
农历正月初九
送老徐出门。年味儿随爆竹的气息渐渐淡去，雪末儿静静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地上结了一茬不薄不厚的冰。老徐说“开车小心”，隧融入候车室人潮之中。 只身回到家，只觉家里冷寂了许多，开了电暖气沙发上拥被而坐，可依旧感到少了人气的家似乎越发的寒气渗人。和老徐别离，于我而言年年如此，心中并无太多感触。打开电视，失神坐了许久......
蓦然手机铃声想起，心里一惊。这些年，也许由于工作的原因，手机铃声总让我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种莫名的紧张随着学校工作的逼近，在我的心里越发敏感起来。急忙起身四顾，随声音找到手机，翻出一看，竟是父亲电话，长舒一口气。电话那头，只听父亲唤我一声名字，竟哽咽不再言语，挂了。再打过去，竟无人接听。立即换衣服穿鞋，边下楼，边打电话给在医院工作的妹妹，告知家里似乎有事发生。赶快一起回娘家。雪片越发大了，可毕竟已是打春时节，雪落到地上，被来来往往汽车排出的尾气都融化了，干净的柏油路面在水中晃动着光晕。因为着急，竟忘了开暖风，不知是车窗蒙上了一层的水汽，还是眼里起了雾，视线竟有些模糊。心急车缓，终于进了家门，只见老舅也在，正陪父亲一起聊天，有说有笑，一派祥和融洽，家里并无大事发生。长舒一口气！
老舅说：“你爸感冒了，不舒服，说想你们了！我让打电话叫你们回来，你爸说你们忙，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说想娃了就打电话叫娃回来，谁知本来好好地，一听你的声音，就哭得不行了......”言罢，再看老父亲竟又眼圈红了。
我们围坐在父亲跟前，父亲竟象小孩子般，说我们不在跟前，他心慌的不行。这几夜老做梦，梦见死去的我爷我奶，梦见和他一起在单位工作过的人，走的都差不多了，就剩他了，所以休息不好，本来就有患肺气肿，这几日气温骤降，患了感冒，出气越发困难了。
妹妹做了个简单地检查后，我们劝父亲去医院，这些年老爸有病是死活都不肯进医院的，说每进一次医院好着的人都感觉病重了，像年前村里的**和**，在家都好好的，去了就没回来。所以提起上医院心理就恐惧的不行，好人都被吓死了。
父亲这几夜老人夜夜难眠，夜夜心里的恐慌。为了缓解老人心里的紧张，我开玩笑道：“你又不是没感冒过，好着的时候出气就不容易，一个感冒就把你吓成这了？今晚上我守着你，我有杀气，不怕鬼神，有我在你就踏踏实实睡一觉，什么都好了。”老爸点头。看老爸似乎放松了一些，我给他继续讲道：“今天早上看一新闻，一老爷子有病躺在床上等死三个月，儿女累的实在不行了，就说让老爸自个儿躺着吧，咱们凑一桌麻将放松一下。结果七个人，还剩三个，三个人就感慨：三缺一，真是急！谁知这时老爷子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说，还有我呢，打了一晌麻将，老人居然没事人似的，好了！”讲完，老舅笑了，老爸笑了，我也笑了。
我知道三个孩子之中，父亲最疼我，也最喜欢听我说话。聊着聊着，老人慢慢从焦灼不安中解脱出来。果然，下午父亲的病好了一大半，有说有笑竟也似没事人一般，傍晚催我和妹妹回家去，说一到天麻麻黑，我路上开车他就担心的不行。还说我们家里都有孩子要照顾，别记挂他。看老爸好好的了，我们也就起身告辞了。
农历正月初十
早起，哥哥来电话说，老爸又一宿没睡好，今早老人答应住院了，让我去接一趟！我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在医院那头做好准备，我开车去接老爸，一会医院见。
天空洋洋洒洒落下的雪粒，因昨晚夜里的寒冷，地上的雪积了有一两寸厚。路上所有的车辆都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爬行，我的心也揪得紧紧的，呼吸似乎也困难了起来。尽管我知道，这些年，父亲的病一直如此，平日里打起麻将来思维清晰，骑电动车出门都好好的，可就是步行到村口就气短的厉害，喘半天才能缓过来。所以一遇感冒气短更是正常，所以父亲的这次感冒并不足以使我惊慌，但雪地里的蜗行还是让我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到家，见父亲脸色红润在躺椅上看电视，身上盖着毛毯，脚下放着电暖气，屋里很是暖和。父亲喘气比平日里粗重了许多，眼皮耷拉着，似乎由于昨晚的一宿没睡而神态疲惫。我问：“想通了去医院？”父亲点点头。然后说电视机太吵，烦的的人受不了。我赶紧关了电视，可没一会父亲又说，打开电视，他想在躺椅上睡一觉，太安静了难受的睡不着。我看着父亲，感觉到了他情绪里的烦躁不安。因担心雪地开车打滑，父亲和母亲执意要吃了午饭，等雪化了再去医院。那日中午家里又来了亲戚，因为家里人多，再加之昨夜整宿难受不能安睡，父亲时不时闭眼休息，客人会意吃饭后匆匆离去。父亲这一次竟丝毫没有了往日里提起上医院时的执拗，而是很顺从地在我们地搀扶下上了车。
我这个做女儿的车买了已一年了，多少次提出开车带老爸出去逛逛，老爸倔强的不肯。今天这是老爸第一次坐我的车。
农历正月十一
昨天老爸住院了，晚上由担任主治大夫的妹妹和妈妈陪护，我回家休息。一大早起床，本来想自己煮粥送去医院，又担心昨晚老爸在医院的情况，就急急地出发了。尽管年味渐渐散去，可是沿途依然很难找到卖早点的，开车茫然转了很多地方，终于找到一家了。买了包子稀饭，还有烩搅团，来到医院。推开病房门，老爸一见我就暖暖地笑了，呼吸也比昨日里轻松许多。老爸说昨晚睡得可好了，从十点多一觉睡到了夜里三点，今早起来全身都松泛了。我听了心也跟着脸上的微笑一起舒展开来。打了热水，把毛巾拧干，为老人舒舒服服地敷个脸，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为他净手。老爸心情真的很不错，直说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还喝了一碗小米稀饭。老妈在旁边看的也似乎开心了起来，说今天吃的烩搅团格外得香。那一早尽管外面阴沉沉的，很冷，病房里暖气却好，屋里很是暖和。
吃了饭，父亲继续挂吊瓶，我陪床。端个凳子坐在父亲旁边陪父亲说话。父亲说：“娃，做个啥事都不容易！明天我好了。你就赶紧上班去，幼儿园开学了，学校也快开学了，你是负责人，万一有啥事你不在可不行。人老了，心小了，一天就担心你，路上开个车你说多不安全？你脾气又直，做事较真，难免在外得罪人，那年出个车祸，我这心里一天到晚就没闲着，哪个晚上你回去晚了，我这心就一直悬着，现在社会人心复杂，你要事事小心。”由于老人鼻孔里插有氧气管子，按医嘱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所以嘴巴喉咙难免干燥，我起身用棉签沾了沾水，为老人润润舌。父亲接着说：“一天想你们了，可是也怕给你们添麻烦，你们都有事要忙。我现在病了，看着你们在跟前我高兴......”
那一天，我握着父亲没插针头的左手，看着父亲的眼睛，静静地听着，感受着父亲来自心底的那份温暖，朴实，贴心的爱。
父亲精神也格外的好，说了很多话。后来说着说着困了，闭上眼睛休息一阵，我握着老人的手，看着他安详地睡去。渐渐老人呼噜声想起来了，粗重地呼噜里夹杂着沉重的而艰难的呼吸，而伴随着呼吸，床板也似乎有节奏的震动着。妹妹来查房，向我摆摆手说老人已经熟睡，让我不要吵醒他。
蓦然，床板一抖，父亲呼噜声骤停，我一惊，抬头看父亲，他一脸惊恐地醒了，显然是又做噩梦了。惊魂未定地看见我在他旁边，老人长舒一口气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点点头，问：“梦见什么了？”父亲说梦见我死去的五爷和五婆了，又惴惴不安的接了一句：“梦见死人是不是不吉利呀？”我微笑着地看着他不说话。父亲问：怎么了？我笑了起来，挖苦父亲道：“你是个党员呀，信什么鬼神？2009年暑假，你病得比现在厉害多了，那时候你把村里已经走了的老人在梦里挨个接见了一遍，后来还不是撇下他们又还阳了吗？”父亲被我逗笑了，由于刚才短短的休憩，精神渐好起来。慢慢地又恢复了刚才地谈兴：“我是不信鬼神的，你妈一辈子迷信，我最看不惯了。成天四处逛庙会，也不嫌腿疼！”
“人各有追求，你退休后一直在家打麻将，我妈不也反对？可话又说回来，你说你都虚岁七十八的人了，头脑这么清晰，一点都不老年痴呆，可不是得感谢你的这帮牌友吗？我们一天忙，哪有时间陪你？再说了花钱雇人陪你说话，估计也没人愿意。可现在你那帮牌友，天天来咱家陪你玩，陪你说话，我们可不得感谢人家？！”我的话总能让父亲笑起来，无论是责备还是开导，他都能开心地听下去，并开开心心的接受。看着父亲精神尚好，我继续说道：“再说我妈，她这一生，勤劳节俭，忙完家里忙地里，手脚一闲就浑身难受，你是关心她，嫌她操劳，可是你再看看她，七十岁的人了，打眼看去，满头竟然没有白发，这可不是平日里劳动的结果？再说我妈赶庙会吧，一群老太太走走停停，步行几里地这就是一个散步谈天加身体锻炼的过程。然后老太太们坐一块家长里短地骂骂儿媳，数落数落儿子，指责指责老伴，所有的郁闷全都释放了，再然后呢，念念经，就和年轻人唱卡拉ok一样，你说多好的一件事呢？”
老爸再次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慈爱地看着我说：“什么事到我娃嘴里一说，就听着不一样了！”
......
这一整天，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陪他度过了开心的一天。父亲说他全好了，执意让我哥明天回广州单位上班，于是哥哥说他第二天清早坐火车就出门，晚上就由他照顾老人，。
农历正月十二
今天六点起床，送哥哥到汽车站。
回到医院已是早上七点。父亲的喘气又粗了起来，心情也似乎比昨天差很多。对着母亲，先是埋怨哥哥昨晚呼噜声吵得他不能入睡，又埋怨母亲给他穿的衣服太紧，箍得他喘不过气来，对着妹妹埋怨昨晚护士打的催眠针用药严重不足，打了几针还没感觉就完了，害得他一晚没睡......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埋怨，我觉得病中的父亲像个孩子般。我顺着父亲的埋怨安慰他。我说：“今晚我陪你好不好？”父亲点头。妹妹也接着说：“今晚上我来给你打针，好吧！”父亲这才像个听话的孩子般安静地躺下来。我打水伺候父亲敷脸，洗手、吃饭后，护士在父亲的手上找寻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静脉，扎针，输液。
今天上午，我们都期待父亲能静静的睡一觉，补充一下体力，好尽快恢复昨天的精神状态。然而父亲的烦操却越发明显起来。特别是中午有位远亲听说父亲住院后，执意探望。父亲竟孩子恶作剧般地对别人嘘寒问暖一语不发，闭眼假寐。
客人走后说父亲对我说：“我想静一下，再不要给亲戚说我住院了。”
之后，父亲要我扶他坐起来，喘喘气，说躺着太难受了。坐一会儿又说躺下吧，撑坐着累了。如此反复，看到父亲的烦躁不安，我心里有些紧张，妹妹说父亲喘的厉害，所以这两天药里用了激素以平喘，人难免烦躁。
我问：父亲的主治医生是谁？妹妹示意我出了病房，低声说：“病的这么重，医院里除了我谁敢接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
妹妹说，“先不说了，你进去照看吧，我去请医院里内科的主任来给会诊吧！他可是我们这里肺心病的专家”
妹妹转身匆匆而去。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跌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眼泪婆娑而下。原以为父亲就是个感冒，打几天针就出院了，哪曾想会病得这么厉害？
妈妈在病房里唤我，我抹了一下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开了门。原来父亲小便到了床上，情绪更激动了，正在发火。
母亲实在劝不了。父亲对我说：“我是不是不中用了？你看看，丢人哪！”我掀开被子，帮母亲一起为父亲换了干净的内裤。父亲有些窘，我说：“我小时候你和我妈可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每个人老了就这样，生病就是为了让儿女还债的。我小时候拉裤子也没见你打我骂我说我脏啊？”父亲不说话了，眼圈红了。我握着父亲的手，强忍着眼泪安慰道：“一个感冒，有什么难过的？你小女儿是主治医生，你还信不过？关键是你现在这样情绪安定不下来，休息不好，精力就没法补充。本来平日里一动就喘，现在这样不停起来、躺下，给肺增加了多大的负担，是不是？”父亲总是能听进我的话，于是又安安静静地躺下了。
妹妹请来了医院肺心病专家，给父亲做了全面检查，那位和蔼地其貌不扬，说话口齿不清，但却举止沉稳，目光温和里透着镇定的专家，笑着和父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我紧跟着出了病房，离开病房有一段距离后，医生才停下脚步，模糊不清的语句里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父亲的病你很清楚，都是搞医学的，我不多说了。换进口药，把肺感染控制住再说，现在并发症气管哮喘很厉害，伴有心衰。如果能平安度过，就好了，先用药再看看情况吧。有事打电话，我就过来。”大夫拍拍妹妹的肩膀，转身走了。我一把拽住妹妹的胳膊，急切地问：“情况到底怎么样？跟我说实话”妹妹哭了，说：“咱爸当年就有肺纤维硬化，肺气肿，现在面积扩大了，这次不只是肺感染，还伴有心衰，支气管哮喘。住院第一天，我已经瞒着你们签了病危通知单。按理说应该转入大医院治疗，可是在大医院用药都是一样的，而且像他这种情况肯定进重症观察室。你说咱爸这么清醒的一个人，如果孤孤单单的躺在观察室里，连个说话聊天的人也没有，我怎么忍心？？晚上本来就被噩梦吓得不敢入睡，怕进医院就出不来了，如果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躺在观察室里面，周围看不到一个亲人，他心里该多恐惧？那样我真的受不了。所以我就让他在我医院里，起码我们可以陪着他，他难受了，我们陪他说说话，缓解一下他的情绪。万一真的不行了，起码最后这一程是我们陪他一起度过的。”
妹妹话没有说完，我又一次哭了，妹妹眼圈也红了。过了一会妹妹说：“现在我们不能让他看出来，影响情绪，咱爸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能控制感染，哮喘平复以后，病情就会稳定下来，再矫正心衰，还是可以挺过来的，以后可千万别感冒了，每次听说咱爸感冒，我的心都悬起来了。我是大夫，咱爸的情况我清楚，每一次感冒对他这种情况来说都是很危险的！”我点点头。
下午父亲眯眼休息了一会情绪好多了，我们给他买了全新的宽松的保暖内衣换上。由于几个夜晚地失眠，我也困了，父亲说让我睡一觉，他没事了。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另一张床上，听父亲和母亲说起他小时候的种种回忆。回忆里有爷爷奶奶，有很多我已经没了记忆的早已死去的老人。其间还有对母亲的种种不满和埋怨。埋怨她地操劳，埋怨她的节俭，指责她把好东西舍不得用，放坏了还舍不得扔的种种陋习......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慈爱是在威严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他说话从不啰嗦，而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的，可今天天，他言语里的琐碎和重复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
我迷糊了一会，醒来后，父亲问我：“我的病是不是不好了，怎么你们送那个大夫出去那么久？”
我惊觉于父亲思维的清醒和准确的判断力，再想起妹妹的话，不禁也为妹妹的决断而庆幸！是呀！如果让他这般明明白白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亲人也没有，看着冰冷煞白的墙壁，周围全是陌生的医护人员，他的心理该是多么的恐惧和无助？
我端过凳子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父亲的手温暖而宽厚。面对着清醒的父亲，我知道自己的任何遮掩都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我了解父亲的性格，也懂得他的心里，于是我问父亲：“你怕死吗？”
父亲安详地看着我说：“人老了总是要死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咱村里长寿吗？因为你能看透人生，看透生死，所以心态好就活的长寿。任谁都会生病，可是精神的力量很重要，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和农村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咱爷俩不信鬼神，我们信医生，信自己。今天的药已经改成进口了，肺感染控制后就没事了。”父亲点点头，信赖地眼神望着我。
那一天下午，我们父女俩谈起了死亡，没有恐惧，没有凄凉，是两个共产党员之间唯物的冷静参杂着唯心的温暖在交流。父亲说：“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不要唱大戏，也不要念经。不要放烟花，也不要歌舞。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要搞那些虚无的东西，浪费钱财，求个孝名！死了就是死了，知道什么呀？我活着看到你们在我身边孝顺我就是幸福！”
我给父亲讲了一个段子：“我看过一个电影，一个人死了，化成灰。他的朋友用他的骨灰栽了一盆花，就放在办公室里天天陪着他，看着他，天天地看着这花鲜活地生长着。”
“我看这样就好，我死了，你就一定告诉你哥，不准浪费，不准张扬，我怕闹腾。”
“你要将来真的走了，我又不会农村人那种说唱似的哭法，所以等我哪年学会了，练好了，我提前就告诉你，那时你才可以走的。要不然，你可不许怨我，说我不孝顺呀！”
父亲笑了，温和的看着我说：“我娃最乖，我死了，哭什么哭？爸才不会怨你，你看农村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对老人不好，死了哭得跟唱戏似的，台词一套一套的，那是给别人听得。”
“我想你了，就到你坟地里去看你，给你磕个头，也就不哭了，就坐那儿和你说说话，晒晒太阳，给你讲讲新闻，聊聊家长里短，再给你坟周围种一圈花儿，弄得漂漂亮亮的......”
“呸呸呸！”母亲插话了，“这就是你爷俩说话呢？你爸病着，有这么说话的吗？你爸要是死了你还不哭？不哭要你这女儿干啥？”
我和父亲都笑了。父亲说：“我就说这一辈子和你妈说不到一块，你看看，我们爷俩说的好好地，你发啥火，以后我死了，后事就听我娃的，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能办到爸心上。”
母亲瞪了我们一眼，不再言语了。
那天下午，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们对他后事的讨论而恐惧和沮丧，相反，那一时刻，心情异常的好，整个人也恢复了昨天的状态。晚饭后，下班后的妹妹带着父亲的里孙女、外孙女都来了，叽叽喳喳围在床前，父亲也高兴地不得了。妹妹做了检查后对父亲说：“这会痰少多了，肺感染看来控制得挺好的！”妹妹的话无疑给了我和父亲更大的信心。
夜里十点，父亲说，让母亲晚上伺候他，他想早点睡，困极了，他会听我的话，今晚安安静静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妹妹说她晚上住隔壁医生值班室，让我明晚再值班吧。
农历正月十三
早上五点，手机响起来，是妹妹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我一骨碌爬起来。车子发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双腿在发抖，我定了定神，深呼吸，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天还没亮，我庆幸路上车辆极少，五分钟让我顺利到了医院。
走廊里，妹妹拎着父亲换下的衣物急匆匆走过来，顾不上和我说话，用眼睛示意我赶紧进病房去。
推开门，父亲赤裸着双腿垂坐在床沿上，氧气扔在一边，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不住地喊着，“我受不了了，难受死了！”。母亲一见我就说：“你赶紧，谁的话都不听，一晚上没睡，氧气都拔了，折腾一夜了。”
我赶紧过去用被子拥住父亲的全身，扶着他。父亲烦躁地说：“扶啥扶，我自己又不是坐不住了！”我刚松开手，父亲又说：“赶紧让我躺下，受不了了。”
扶他躺下，我拿出氧气插头，哄小孩子般地轻声说道：“氧气咱还是吸着吧？要不然，缺氧会更难受的”父亲不说话，任由我把氧气插入鼻孔，却没在拔出来扔掉。母亲说：“你们在都好好的，你们一走，一会就不睡了，打了三次睡眠的药，都不起作用，就这样做起来躺下，躺下又坐起来，折腾一夜了。”
我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是不是做恶梦了？”父亲点点头，喘息着说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墙就倒下来，周围一片漆黑，吓死人了。我安慰他道：“现在天亮了，我就在您神身边，不怕了啊！”父亲再次点头，慢慢闭眼休息，不到三分钟，又睁开眼，说他想坐起来，我扶着他坐起来，坐了一会，又要躺下，慢慢扶着他躺下后。
我说：“知道您难受，生病哪有舒服的，但我们得忍，我们得与疾病斗争，你和我都是属牛的人，我们骨子里有倔强，但也坚强。所以，你一定要忍，尽量少动弹。”父亲再次点头，我看到他的嘴慢慢地闭起来，再后来用牙齿紧咬下唇，我知道他此刻的忍耐是很痛苦的。一会儿，父亲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正在睡去。
妹妹招手示意，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来到院子里。妹妹说：“哥哥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我想给咱三爸打电话说一下，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万一.....”妹妹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也不是伤心的时候，首先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真的老爸有什么意外，现在母亲能指望的也只有我们姊妹两个来安排家里的这一切了。
我拿出手机，给三爸电话。用最短的句子告知了父亲住院，接下来可能要遭遇的不幸。话还没说完，年过七旬的三爸就哭了，这是父亲最小的弟弟，我能想像到他此刻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在早起的冷风中痛苦地抽搐着。
妹妹正给哥哥打电话，让他中途下车返回。我又拨通了老徐的电话，一张口却哭得说不话来了。老徐从我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说道：“不怕，有我呢，我现在就买机票，下午回来，你千万别慌！”
抹干眼泪，我们再次走进病房，老爸又如早上我刚才推门的情景，坐着喘着粗气。我们扶他躺下。爸爸问：“你们出去那么久干什么去了？”妹妹说去开单子，我说去买药。父亲像是累极了，闭着眼说：“我是不是活不成了？怎么这么难受，快给我用药。”说完又紧咬嘴唇，痛苦的喘着粗气，我知道，他在极力地忍受着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天大亮了，妹妹领着昨天的那位大夫匆匆而来，各种仪器被急匆匆地推了进来，对父亲的身体各项指标进行监测。然后一起去了医生办公室。一会儿，护士给父亲挂上了两个吊瓶。父亲渐渐迷糊睡去，模糊中不时恼怒地喊一句：“不给我看病，拿我做什么实验呢？”
床随着父亲的一呼一吸剧烈地起伏着，父亲的呼吸更见艰难，夹杂地鼾声浑浊而急促。
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一拨又一拨看望父亲病情的亲戚。显然是三爸按照农村的人情世故，通知大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我心中又气又恼，我知道他们好心地探望除了给病房增添几分吵杂之外，也会给父亲的心理带来更大的烦躁和恐慌。果然，父亲渐渐的醒了，看了眼满屋子的人就扭过头去，呼吸越发急促。
我示意妈妈和妹妹领大家到病房外说话。父亲问我说：“我是不是快不行了，要不然怎么来这么多人看我？”
我坐在凳子上，趴在父亲床边，扭过头去眼圈红了。父亲又问：“今天给我用的什么药？”
我强颜欢笑道：“哪有快死的人还顾得上问子女给他看病用的什么药？你说，就你这样清醒的，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我今天……很难受……”
“你的病正在急症期，今天一过就好了，药用的是进口的，放心吧，我们可不怕给你花钱，你要是心疼闺女的钱，就好好听大夫的话，积极配合治疗。可再不敢把氧气拔了。”
“我拔了……就一会儿……”
看着父亲像个听话地孩子般地躺在那里，把他所有地信任和依赖都给了我，我的心如刀割般难受。可我此刻不能哭泣，我必须要驱散父亲心里的疑虑，想到今晚所有的亲人都回来站在父亲床前的时候，父亲会不会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行，我得提前慢慢告诉他，让他心理能有所准备，于是我试探着问父亲：“你是不是想孙子了，后天正月十五，娃今天就放假了，还有，你这病可能得住一段日子，我们几个女的白天黑夜的伺候你，怕撑不住，让我哥和建平也回来几天，把我们替换一下好不好？”父亲点点头说：“啥时候能回来？”我说：“坐飞机下午就回来了。”父亲说：“好！”
和父亲说了几句，他似乎又累得不行了，沉沉的睡去。
在父亲沉重地呼吸中，我仍然满怀期待，期待着这个艰难地睡眠能带给他精力和体力的恢复。
下午三四点，父亲醒了。三爸收拾好家里的一切来到医院，见到我们，哇一声哭了。哭过以后，我们再三劝阻，三爸止住了哭声，进了病房。
我们都没说话，可老爸还是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三爸，眼泪一下子就婆娑而下：“老三，大哥是不行了！”
三爸再次失声痛哭。我也背过身，眼圈红了。
这是一天里，见到三爸是父亲精神最好的时刻。擦干眼泪，两个老弟兄一起说起了过去的往事。父亲说了很多，头脑清晰，语言流畅有力，全然不像一个将死的老人。陪三爸一起来的还有父亲的远房侄子兼父亲的老牌友，看了也不住地说：“没事，这样好好的，哪像临死的人？”
三爸从病房出来后和我们商量说：“不行就回家吧，人老了，死在外面魂魄将来都找不到家，四处飘荡，你们年轻不懂！”
妹妹说：“我不同意！我是个大夫，我不能看着我爸回家后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等死。在医院，我起码可以给他用药，我起码还有希望......”
三爸看我。我说：“我们想法一样，我们不信什么鬼神魂魄，我们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决不放弃。”三爸看说不动我们，叹口气，摇了摇头，回去了！
我们把母亲也打发回家，按传统，家里的一切事务打点安排离不开她。
夜色逐渐降临，妹妹不时问我：“咱哥几点回来？”然后频频看表，焦急地问：“现在他们走到哪里了？”
父亲沉沉睡去，我们焦灼难安。
第一个回来的是身高一米八三的侄子，进来后就扑到父亲床前啜泣着不肯起身。八点多的时候，老徐和哥哥也一起回来了。
父亲渐渐地醒了，看见一屋子的亲人，却再也没有一丝的烦躁，安详地挨个看着我们。问我们吃饭了没有？让我们赶紧去吃饭。
晚上也许是亲人都在身边，父亲的情绪好了很多，安定了许多。然而这份安定里让我更多的感受到了父亲身体的虚弱，一整天卡在喉咙里的那块痰因为这份虚弱始终咳不出来了。
我们兄妹还有老徐一起商量着，订好了分工。我们分成白天组和黑夜组轮流照看父亲。那一夜，我执意和哥哥留下，照看父亲。
快十二点的时候，大家都散了只剩我和哥哥、嫂子。
我和哥哥端着凳子坐在父亲床两侧。不一会，父亲就喊难受，要坐起来，扶起没一分钟要躺下，拔掉氧气又插上，又坐起来，如此折腾几个回合后，呼吸越发困难，我的劝说在父亲的痛苦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父亲咬紧嘴唇，脸上的表情因为坚忍而扭曲变形，血管暴涨，脸色通红。我也知道他在极力地想配合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终究还是忍受不了。我看着他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着，就好像有一双恶魔的手在卡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用痛苦地求助地眼神望着我，而我竟束手无策。
我不忍再说什么，父亲说想躺，我就扶他躺下，说起来舒服，我就再扶他坐起来，只要能有那一分钟或几十秒的解脱，我就满足他。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些，我们每隔一会就给他换张干爽的纸尿裤，把衣服和褥子拉的平平整整。
那一夜，格外的漫长，我们陪父亲一起痛苦着，煎熬着，呼吸着，忍受着。时间似乎停止了，好像一盘慢播的录像带，父亲的痛苦被扭曲拉长，被撕扯，被放大。我们也像在一个长长的梦魇里挣扎着奔跑着。
最后，父亲悲戚地拉着我的手说：“娃，让我走吧！我实在撑不住了！”那一刻，我眼泪奔涌而下。可我仍不想松开握着父亲的手。
好长的夜啊！
农历正月十四
五点多的时候，老徐进了病房，隔壁医生值班室的妹妹也起来了，让我去休息。走出病房，来到卫生间，镜子里浮现出一张浮肿的脸，两个黑青的突起的眼袋贴在了眼睛下边。我用冷水浇了一脸，闭上眼睛，呆立良久。
在妹妹值班室的床上刚躺下，就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来了，妹妹说，赶紧过来。我一跃而起，扯过衣服跑出门去。病房里已经乱成一团，大夫护士满满地拥挤了一屋子的人，妹妹哭着被人从房间里拉了出来。
我冲进去，只见上了呼吸机的父亲鼻孔和嘴巴全被面罩盖住了。不但鼻孔里插入两根粗管子，张开的嘴里也露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管子，直直插入喉咙，从呼吸机里发出呼噜呼噜巨大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呼吸，病床在有节奏的晃动着。
想到父亲夜里不停地喊着他受不了，现在却还要增添这些个折磨，叫他如何承受？我失声痛哭起来！
老徐过来一把把我拉出了病房。病房外，妹妹也撕心裂肺地把头抵在墙上哭喊着：“我是个大夫，可我救不了我爸的命，我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我救不了他！！”
呼噜——呼噜——有节奏的呼吸声响彻整个楼道。从那巨大的声响里，我感到了父亲呼吸的艰难，感到了父亲在死亡线上苦苦地拼命地挣扎。我无助的顺着墙角蹲了下去，把头埋在怀里，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三爸把我拉起来，我腿发木，手脚冰凉。坐在长椅上。
三爸说：“娃，不行，咱就回！”
我坚决地摇摇头。
从病房里出来一个护士，搂着妹妹说：“氧饱和度慢慢上来了，一切生命指标正常，你赶紧进去看看吧！”
妹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进了病房，这时十几个医生护士推着透影机匆匆地过来了。楼道显得更加狭窄拥挤了。人影出出进进，病房里一片混乱。
老徐出来了，揉着我麻木的手指头，暖着我冰凉的手说：“情况稳定了，你现在不能进去，看老人那样，你情绪控制不了还只会添乱，我在里面会照顾好的。”我点点头告诉老徐：“我爸的贴身衣服不能有皱纹，他会不舒服的，纸尿裤要换，不能湿，还有给他记得翻身。”老徐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放心，然后又进去了。
一会儿，一大群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了，妹妹也跟在里面，哥哥也在里面，急诊科主任朝我也挥了挥手。我们到了医生值班室，主任说：“从现在的病情看，病人肺感染已经控制了，现在病人的问题已经不是肺部问题了，主要问题是呼吸困难，这是由支气管痉挛引起的，所以我们建议并采取切割支气管手术治疗方案，你们家属商量一下吧！”医生的话给了濒临绝望的我们又一线希望，我放佛又看到了一束光。这一束光尽管微弱，伸手也许根本抓不住，可它还是点燃了我心底里的希望之火。
我说道：“我妹妹是咱医院的大夫，所以我对咱们医院的治疗完全信任，医学我不懂，所以我想听听你们医学专业角度给我的建议。”
主任说：“我的建议是做，这是一个小手术，如果做了，老人呼吸通畅，也许就能缓过来，后续治疗才能进行，如果不做，那就只能......”
“做！”我说，妹妹也附和着，哥哥也附和着。只有三爸沉默着。
我知道三爸在想什么。出门来，三爸果然对我说：“你爸年龄都这么大了，还做什么手术？要是撑不下来，将来连个全尸也没留下，你让我这心里怎么好过？”
我知道农村老人对死亡存在一种庄严地敬重，这种敬重的神圣感是不容有一点缺憾存在的。可此刻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父亲活着，人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手术筹备中，妹夫从另一家大医院请来的专家来了，这让我们对治愈父亲病的信心增强了许多。一群大夫跟着专家又进了病房，大夫建议用支气管镜看看，老徐赶紧驱车去咸阳医院取设备。我再次进了病房，又一次看到了老爸，他已经完全昏迷了，床头两侧摆放着两台仪器，一侧是呼吸机，另一侧是一台生命体征测试仪，不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父亲的头往后仰着，嘴巴大大地张着，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管子从嘴里直插到肺里，而此刻父亲却浑然不知，他不再像夜里那样喊着要坐起来，或要躺下去。此刻他正沉沉睡去！昏迷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跌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双手抱着头忍不住再一次哭出声来。家里的亲朋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我再一次从病房里拖到了走廊。我的腿酸软疼痛，肚子鼓胀鼓胀的，好像要撑开了一般。我呆呆地坐在走廊里，看着人们从病房里出出进进，泪水肆虐奔涌......
不一会病房里传出父亲干呕的声音，我以为父亲醒了，急忙奔跑进去，却只见又有一根管子伸进了父亲的嘴里，原来是用仪器清理父亲肺部的瘀痰，随着强烈的干呕，父亲的头一下子痛苦地抬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一刻，我想我的五官应该是被痛苦扭曲的完全变形了。妹妹刚开始还淌着眼泪和医生一起忙活着，，后来被人强行拉开了，我也再一次被拉出门外。我们姐妹抱头痛哭！！
中午，父亲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了，呼吸也好转了，大夫们散去，亲戚们也吃饭去了，留我和妹妹、侄子、嫂子一起守在父亲床前。
我坐在父亲床前的小凳子上，攥着父亲的手，把头枕在父亲的胳膊上。父亲一动不动，被窝里的手却依然是暖暖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到：我原来是一个有父亲的幸福的孩子！！我又想起了和父亲说话聊天的情景。可这次一张口，被风干的眼泪又躺下来了。我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说：“大家都说你昏迷了，可我知道，别人的话，你听不见，我的话你一定能知道。因为我是你最爱的女儿，也是最了解你的女儿。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做给我看。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年，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你肺部的问题，大夫说你的肺已经没事了。还有你的肾脏、肝脏也没问题。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还记得09年你住院吗？我整夜整夜的守着你，后来你醒了，好了。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坚持住的。我们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父亲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呼吸由42慢慢到了47、48这是一个微小的变化，可却令我欣喜异常，我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知道你听到我说话了，我就知道你能听到的，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坚持下去。我知道你是怕我们烦，就故意装睡了。可我告诉你，我不烦！只要能听到你的呼吸，我就心里踏实，我就知道我是有爸的孩子！！现在你已经没事了，我们都等值你醒过来，醒来就好了......”父亲依然沉沉地睡去，而我一直喋喋不休地陪他说着话。我把父亲的手，贴在我脸上，贴在我的额头，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我帮他揉着胳膊，我把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也从没有这么痛苦过。
下午六点，父亲仍然昏睡着。妹妹不说话，她慢慢的有些焦急起来。我们几个父亲的至亲都坐在他身边，等着他醒过来。看着父亲，我问妹妹：“今晚会醒吗？”妹妹沉默不语。“要是醒来看到自己身边的这些设备，还有身上的这些东西，今夜可怎么受得了？”妹妹沉默许久。我再次说道：“我真是怕咱爸不醒，又怕他醒过来痛苦的受不了！”
妹妹不语，起身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说：“为咱爸擦擦身子吧？老人身上出汗了，会睡得不舒服。”
我们一起为老人轻轻地翻身，用热毛巾轻轻地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洗完身子，把他的衣服拉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然后盖好被子。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吃饭，守着我们的父亲。
八点多的时候，仪器里父亲的心跳，忽然急速地快了起来，紧接着又慢了下来。妹妹看了，赶紧跑出病房，我们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紧跟着，一大帮医生、护士涌进来了，我们再一次被人推出门外。不一会儿，妹妹也被人拖了出来，在走廊里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我的心慢慢地在沉，浑身开始蜷缩着瑟瑟发抖，我知道我最害怕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我紧握的手想攥住什么，然而手心里有的只是空虚，我什么也抓不住。不一会，妹夫和老徐推着一辆平板车朝病房走来，妹妹发疯般地哭嚎着甩开众人扑进了病房，我也跟了进去，父亲的头已经用被子蒙了起来。
我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忽然间觉得我和父亲似乎完全地解脱了，我一直紧绷的心弦也一下子就断了，头脑一片空白，灵魂在那一刻也似乎随父亲的灵魂一起在虚无的天际漂浮，相送着父亲人生最后的一程。这一课，反倒没有了太多的悲痛，没有别离的伤感，只是静静的相伴着。平静亦或是麻木？我已不能思索！
我们坐在车上和父亲一起回家，一路上像他活着一样絮絮叨叨地对他说着说那。我们告诉他，家就在不远的前面，我们终于要回家了，在元宵节的前夜，我们一起回家了。
农历二月初九
爸爸，今天我来看你了！
天气很好，暖风习习，麦苗青青，空气清鲜，春天真的来了。脚下土地是如此松软，让我觉得惬意和舒适，一如当年在你膝下和你聊天时的那份温暖和放松。
很多人都说我不孝，因为在守丧的时候，他们不曾听到我的哭声。其实他们不知道，你安详、从容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摸着你冰凉的脸，凝视着你；我把头放在你的枕边，陪伴着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爱从来都不曾离开过我，无论他们怎么劝说，我就是倔强地以为，你依然活着。依如今天，暖暖的风里是你温热的气息，蓝天下的静谧是你给我的慰藉，脚下的厚土是你给我的厚朴与踏实。我们一起陪走过你生命里最艰难的时刻！我们一直和你一起，痛苦着你的痛苦，快乐着你的快乐。是你让我们领略了这世间最温暖、贴心的亲情！这一世的父女缘分我们了无遗憾。
所以今天，请你静静地躺在这如画的乡村景致里，聆听暖风里叶子抖动的声音，聆听着麦苗抽节的声音，聆听着太阳脚步轻移的声音！还有.....还有......还有女儿在阳光下和你一起静静地对话在春天里的声音！
